那一日，神女國，地牛翻身。

“公主自刎！公主自刎了！”

慌亂中，有人這麽喊了一聲。淮落正在亂石堆裏搜索遇難者，此話一出，他當即拉著走過的侍女，驚聲問道：“誰自刎了？”

侍女道：“是富康公主！公主殿下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說是這場災難因她而起，所以殿下要自刎平災！現在所有百姓下人都圍在祭神臺看……。 誒！”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淮落的身影就往祭神臺方向奔去！

果然，遠遠的，他就看見祭神臺上站著一個人，富康公主就站在臺上，手裏倒提著一把長劍，正在對臺下的百姓說著什麽。淮落只聽見“自刎”，“贖罪”幾個字眼。他瞠目欲裂，飛身向前。還未到達，他的四周忽然飛來好幾道身影，是他的父母和叔伯們。

淮落看著唰的一下展開翅膀把他團團圍住的人們，看向他母親：“阿娘，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虞氏的表情有些不落忍，但是她還是努力平覆著心情道：“阿落，你想救公主，是嘛？”

淮落：“是！”

虞氏又道：“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嘛？如今哪裏都在地動，說不準下一場地牛翻身就在什麽時候！若是……若是沒有人來平息這場災難，那整個神女國將陷入萬劫不覆的地步，說不好神女國就滅亡了，你懂嗎？”

“我不懂！”淮落紅著眼眶看向母親：“平息這場災難的方法居然靠公主自刎來結束？是誰說的這種無稽之談！誰說的公主自刎後就能平息這場災難？”

虞氏道：“是公主殿下自己親口說的！你也知道今日天有異象，一道詭異的白光自天際降落，然後宮中就傳來國後薨了！接著連珩夫人都無端枉死，被人一劍刺死在西宮側殿內。再然後，舉國上下天搖地動！這些種種，不是天神降怒是什麽？若我們神女國不獻祭，如何平神怒，如何平災難？”

就連父親，淮什也道：“阿落，聽你娘的話，這些事我們不摻和！獻祭也好，平息災難也好，都由他們神女人來解決，我們已經盡力了！這場災難中，我們救了多少人挽回多少條人命了？夠了，我們做的夠多了！”

叔伯們一同勸道：“阿落，就聽你爹娘的話，你不要摻和了。公主是死是活，不關你的事！”

淮落低著頭，輕聲喃喃：“不……為什麽，非得是她？為什麽是以公主的死來平息災難？平神怒？平災難？笑話，若是如此，這樣的神不要也罷！”他越說越大聲，控制不住自己將心中憤怒發洩出來：“什麽神明要以人命來抵怒火？什麽樣的神明要以人命來平息災難！這樣無用的神，我們還拜來做什麽？！”

“阿落！”虞氏板起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種話來！她怒道：“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褻瀆神明，你知道這是重罪嘛？！再說了，公主是死是活到底關你什麽事？！”

淮落退後了幾步，垂下的眼皮遮住眼中的光，他忽然跪下來，重重的磕了一個頭，輕聲道：“阿娘，心悅君兮君不知。孩兒不孝，就此別離。”他擡頭看了虞氏一眼，微微一笑：“阿娘，不要救我。”

“阿落！！！”

他突然一下展開翅膀沖破突圍，飛身而上。虞氏心神俱蕩，在聽見淮落說那句“心悅君兮君不知”時心中就重重一咯噔！她看著淮落飛往祭神臺的背影，那雙翅膀浩瀚雪白，她心下一驚，忙聯合丈夫和叔伯們一起飛往祭神臺。

可是淮落終究來遲了一步。那把長劍劃開公主的脖子，鮮血噴湧出來灑在祭神臺上，那麽多那麽多的血，讓他眼前只餘下一片紅，如雪季盛開得最艷的臘梅！淮落不管不顧的沖上祭神臺，他摟著公主，頸間的血汩汩流出，他用顫抖的手去堵，卻怎麽也止不住血流。

淮落看著懷中的人，血流過多，臉色蒼白，紅色的血將她雪白的衣衫染紅，她緊閉著眼睛，進氣少出氣多，奄奄一息。“公主？公主？”懷裏的人沒有回應，透明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

他抱起富康公主，臺下的百姓一見他抱起公主要走，立刻出聲阻止：“你想帶公主去哪裏？她還沒斷氣呢！你得等公主在祭神臺上先斷了氣啊！不然要是獻祭儀式失敗了怎麽辦？”

“就是說啊！快把公主放下，讓她咽了氣再說！”

“你快把公主放下吧！你得讓她死在祭神臺上啊，快點，要是再來一次地動怎麽辦？！”

“放下啊！你快把公主放下！”

淮落一眼掃過臺下的百姓，男男女女，猙獰的面孔，惡毒的話，像堅冰一樣一下下砸向他！淮落神色冷竣，眼眸冰冷。他抱著富康公主後退了一步，在臺下的百姓跳上臺來時，淮落伸手一揮，在祭神臺上設了一個牢固的結界，將他和富康公主護在一方小天地裏。

此時，臺下的百姓炸開了鍋！

“你們看到了嗎？這個翼人會使用結界！他會設結界！”

“其心可誅啊！異心可誅啊！”

“千百年來，翼人皆不被允許修練‘官家之書’，就怕他們有造反之心！而如今，這個翼人居然會設結界！那他們到底私底下在籌謀什麽，我們不得不細思啊！”

“就是！‘官家之書’是我們的祖先留下的祖傳之物，憑什麽讓這些異族剽竊了去？！”

這時，虞氏和丈夫一起圍在祭神臺下，他們叔伯幾個圍成圈護著祭神臺。虞氏湊近結界看，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淮落抱著公主，看起來像是在療傷？虞氏有些心焦，只能轉頭哀求百姓：“諸位，能不能勞煩幫幫我的落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傷了，能否幫我把結界打開？”

臺下的人面面相覷，神色有異。他們質問翼人族：“你們私底下是不是在偷偷修練‘官家之書’？”

有翼人站了出來，粗聲粗氣道：“沒有，我們學來幹什麽？！每天忙著保家衛國，守護邊境，守護皇宮已經夠忙了！哪裏來的時間修練？”

有人問：“那臺上的翼人是怎麽回事？我們親眼看見的，這個結界可是他親手設下的！”

又有翼人道：“我們不知道！但是除了他，我們之中真的沒有人有空修練那勞什子的‘官家之書’！你以為我們稀罕嗎？也只有你們這些神女人當作寶一樣供著！”

有人道：“哦，怎麽這麽急著撇清關系啊？你們翼人族不也是神女人嘛？”

“神女人？你們有把我們翼人族當作神女人嗎？你知道千百年來我們翼人族因為打戰，失去了多少家人朋友？保家衛國我們是有責任，但是我們翼人族不是傀儡，我們也有血有肉，會受傷會死！”

“不是，當時開國之初，你們的祖先可是親口承諾過，翼人族世世代代侍奉國主，保家衛國。當初，你們顛沛流離被人趕盡殺絕時，若不是我們神女人，你們早就滅絕了好嘛？”

“是！是你們神女國接納了我們翼人族，可是若不是因為戰爭，我們何至於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這麽多年來，我們做的還不夠多嗎？上戰場的是我們，死的也是我們，就連城墻上設的結界還是防著我們的！我們做錯了什麽？翼人翼人——直接說我們是異人不就好了！”

“呿，本來就是！你們翼人族個個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非我族者其心必誅！這個道理你懂不懂？！”

“我去你娘的——”

“好了，別再吵了！”淮什擺擺手，道：“能不能大發慈悲，算淮某求你們，幫忙把結界打開！”

“淮將軍！”

淮什搖頭道：“國難當前，人人有責，我們不應該再爭吵！”他對著百姓們彎下腰鞠躬道：“淮某自問對神女國鞠躬盡瘁，絕無二心。還請諸位幫個忙，打開結界。”

臺下沒有人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輕舉妄動。

虞氏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匍匐在地，跪求道：“我求你們幫幫忙，好嘛？我的落兒還在結界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做些什麽傻事來，我求你們，幫幫我這個母親，把結界打開，好嘛？”

——沈默，還是沈默。

虞氏的哭聲響徹整個文舞樓，淒淒哀哀，聽得人於心不忍，面有難色。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國主的聲音傳來：“淮將軍。”

臺下的百姓登時跪了下去，口呼陛下萬歲。虞氏止住哭聲，和丈夫一同跪在國主面前。國主立即將淮將軍和虞氏扶起來，道：“不必多禮，淮將軍。”

他們站了起來，國主問：“是你們的兒子救了我的女兒，是嘛？”

虞氏和丈夫對看了一眼，他們也不知道落兒是不是救了公主。結界外，沒有人看得見他們。而淮將軍想的更多，心裏千轉百回，不知道國主是不是會責罰淮落私自修煉“官家之書”的事。

國主擺擺手，吩咐身邊的侍衛：“把結界撤開。”

侍衛應了一聲，他雙手結印，突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道：“不用了，結界——已經開了。”

這時，天上降下一道驚雷，聲音之大如傳四方！眾人紛紛捂住耳朵，被這聲響雷驚得心有餘悸。只見一道金光打在祭神臺上，轟隆一聲，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所有人被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須臾，那道原本堅固的結界一點一點崩塌，變得支離破碎。等結界撤開，他們只見到躺在結界內的昏迷的淮落。富康公主不知所蹤。

百姓難以置信，喃喃自語：“天劫降下，飛升成仙。”

又是轟隆幾聲雷響，這時，他們突然發現腳下開始劇烈動蕩，又是一陣天搖地動。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地牛翻身了”，驚得眾人四散而逃，尖叫連連。

虞氏看著祭神臺上無聲無息的淮落，差點站不住就跪倒在地。淮什扶住她，在她耳邊大吼：“別楞著了，去救兒子啊！”

他們沖上祭神臺，一摸淮落脈搏，毫無起伏跳動。

國主往上仰望夜空，星河璀璨。侍衛在一旁催促著他離開，國主搖了搖頭，突然跪在地上朝著祭神臺的方向磕了三個頭，狂風呼嘯中，他擡起頭凝望著祭神臺上的人。

他把懷中的天書遞給侍衛：“記住，把這本天書燒了。不要讓它再禍害人間。”國主突然狂笑一聲：“哈哈哈哈好一個千機師，你的預言成真了！我怎麽也躲不過國破家亡！造孽啊，造孽啊！！！”

說完，國主飛身向前落在祭神臺上，他把手搭在淮將軍的肩膀上，輸出源源不斷的靈力，吼道：“淮將軍，十個人圍成圈，手拉著手，我將輸送靈力給你們！我以自己的軀體為容器，以自己的靈魂為獻祭，將生命還給這位英勇的戰士，淮！落！”

颶風狂嘯而來，卷起塵土飛煙把包圍成圈的人吹得東倒西歪，頭發披散！他們手拉著手，遙遙相望。一陣白光亮起，在他們周身凝聚包圍，那陣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亮，幾乎把他們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光漸弱，盤旋的狂風不知道何時消散的，一切漸漸歸於平靜。

那一日，神女國這顆星星隕落塵埃。淮落醒來時，周圍一個活人都沒有。放眼望去，滾滾濃霧彌漫城中，地上躺著許多屍體，屍疊屍，堆成山，血流成河！

“有人嗎？！”

淮落的回音綿綿不絕回蕩在空曠的祭神臺，他轉過身，心中重重一墜。這裏太安靜了，沒有活物的聲音，就連鳥雀昆蟲的細微聲響都沒有。

他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雙膝一軟跪在祭神臺上。太安靜了……太安靜了……！“阿娘！”他的聲音很抖，風一吹就散。

“阿爹？二叔叔？三叔叔？大伯？你們在哪兒？！”

最終，他將頭重重磕在地面上，砰的一聲撞得頭破血流。他的淚水滑過眼角滴落在地面，沒有一絲活人氣息的地方，真的很可怕，安靜的可怕！他喃喃道：“……公主……你又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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