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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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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聞淵所說的“不思歸”是法陣的名字, 這個陣是從先秦時期一直傳下來的,幾經改造,歷史十分悠久。

古時醫藥條件落後,當一個人實在已經病入膏肓無計可施了的時候, 所嘗試的最後一種救命方法, 就是招魂。

招魂又分為招生魂和招死魂兩種方式, 具體操作的細節有一些差別,但大致上的儀式流程是差不多的。

要準備司儀、祭品、樂舞、香燭等物品,應和太極兩儀的規律而擺放,再由大祭司主持儀式做法, 通過親友的願力召喚, 試圖延續被招者的生命。

有成功的, 也有失敗的,但最大的風險還並非失敗,而是在招魂儀式的過程中不小心招到了意圖奪舍的惡靈,那麽魂主本身的魂魄就會遭到禁錮, 遭到惡靈奪舍。

如果在一定時間內及時發現, 除掉惡靈,那麽人還有覆生的希望,但也有一些狡猾的惡靈偽裝的很好, 甚至讓周圍的親人都難以察覺出來,錯過時機,魂主本身的魂魄煙消雲散, 那就什麽都晚了。

如今招魂術已經失傳,但由此演變而成的祭祀法陣卻依然存在, 比如他們此時所在的這一個, 應該就是謝聞淵口中的“不思歸”。

“不思歸”當中包含著多個小陣, 任意組合,數量不等,由心而生,或為“貪、嗔、癡”,或為“死、生、幻、滅”,或為“色、形、姿、言、滑、相”,或為“喜、怒、憂、思、悲、恐、驚”,不一而同,隨人心而變。

如果人的靈魂迷失其中,難以離開,而身體上生機未絕,就會成為被奪舍的最好目標。

現在筆仙將謝聞淵和林雪曠帶到了這裏來,說明那些學生被孤魂野鬼替換出來的魂魄,應該就是迷失在陣中的某一處了。

不過想要把學生們找到並帶出去也不容易,謝聞淵和林雪曠作為外來入侵者,勢必會遭到法陣的攻擊和迷惑。

如果連他們都陷在裏面了,那恐怕還要再加上李向強,酒店房間中現在躺著的那三具身體也得跟著換一換主人了。

想象一個乖巧的林雪曠和一個乖巧的謝聞淵相對傻笑,互相說“你好我也好”,那樣的場面實在可以說是非常可怕了。

謝聞淵眼中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憂色,又說:“如果你和我是單獨來的,這個陣肯定都不會有太大的威脅,可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咱們在一起……”

可林雪曠已經聽不清楚他的話了,因為他的耳邊,出現了一陣越來越大的哭聲,依稀有人在叫著“媽媽”。

林雪曠猛地轉頭,發現自己正站在一間雪白的病房裏。

濃重的消毒水味直沖鼻端,有個小男孩站在病床邊上,剛才的哭聲就是他發出來的,他正一邊搖晃著床上的女人,一邊叫著“媽媽、媽媽”。

可是女人沒有再睜開眼睛,也沒有再像以往那樣摸摸他的頭,對他露出一個虛弱卻溫柔的笑容。

小男孩哭了起來,但隨即,一個年輕的男人將他抱起來,幫他擦去眼淚。

“不哭了,還有爸爸呢,爸爸陪著你,你也陪著爸爸,好嗎?”

林雪曠擡起手,想觸碰一下那個年輕男人的臉,可是他的手指還沒有碰到,這男人就變成了一張黑白色的遺像。

遺像捧在稍微長大了一些的小男孩手裏,這回他沒有哭,沈默地低著頭,被一名穿著青灰色道袍的老者領走了。

師父對他很好,不但教他法術,還出錢送他上學,高一那一年,他一直在很努力地上學和打工,攢了些錢,買了一把按摩椅。

放寒假的時候他趕回道觀,不巧師父下山除妖去了,他把椅子擺在道觀裏面最顯眼的位置,擦得幹幹凈凈,讓人可以一進門就直接坐下來。

可是當年那名帶著他離開的慈祥老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林雪曠將手放在按摩椅上,微微閉目,感到沈重的孤單如山一般壓上他的肩頭,似乎可以看到空冥中的法陣飛快地運轉,留下莫測的軌跡。

自古以來,諸般術法,無不以攻心為上。

林雪曠猛地用力,將五指收緊,那張按摩椅頓時在他的掌下化為齏粉,整個道觀也隨之轟然崩塌。

林雪曠猝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這片空間中無處不在的悲傷情緒化作一支支向前飛出來的利箭刺向他。

他很想停下來,可就像當年一樣,他也知道絕對不能。正因為能夠為他遮風擋雨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一旦畏懼退縮,只有萬劫不覆。

利箭撞在他的身上,又紛紛化作了粉末消失,如果悲傷不能擊潰一個人的心,將毫無用處。

“……不過,相比起悲傷來,有時候,可能快樂才是更加可怕的東西。你知道什麽是快樂嗎?”

——林雪曠剛剛闖出“悲”陣,不思歸中的下一個幻境又接踵而至。

他聽見成年男子低沈的聲音在自己耳畔笑語:“快樂就是滿足人心裏的欲望。隨著人的內心越來越貪婪,快樂就越來越難以得到,這種求不得的痛苦,得覆失的空茫,恰恰都是它所帶來的。你說,人的欲望,怎麽可能有止境?”

這個陣,是“歡”。

陣的名字聽起來沒什麽殺傷力,但實際上卻比剛才更加危險。一個人生命中的快樂時刻會在法陣中不斷顯現,而後又被一一打碎成各種不堪的結局,以此來令人入障。

林雪曠看見自己趴在一個金屬制成的臺子上,臺子四周精美的花紋在燈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芒,而剛剛說話的唐凜正站在他的身邊,彎著腰精心在他肩後刺下了那朵血紅色的薔薇花。

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針尖冰冷地刺入肌膚,隨後那帶著甜膩香氣的顏料一點點滲進來,在身上留下一個永遠都去除不掉的印記。

那抹紅乍看上去顯得鮮艷而美麗,但只要被它吸引,註視的時間稍微長一點,就會刺的人眼睛發疼,如同唐凜給他所帶來的一切。

正式認識唐凜的時候,恰逢在母親剛剛去世的那段日子裏。林雪曠雖然年幼,但也明白,媽媽不在了,爸爸很傷心,還需要努力工作才能還掉家裏欠的錢,因而在父親面前,他極力讓自己變得乖巧懂事。

但唐凜則在這時給了林雪曠十分重要的溫情與陪伴,他們去游樂場,動物園,在烈日下分享同一個冰激淩,唐凜甚至有時還會到林雪曠的學校接送他。

現在想來,一個暗礁的首領居然做這種事,簡直是匪夷所思的。

林雪曠隱約感到唐凜似乎也把那段日子當成了一種奇妙的體驗,試圖在一個純真而不幸的孩子身上尋找到什麽。

在他把唐凜當成了自己十分重要的人之後,父親卻因為對方而意外身亡,他沒家了。

這是林雪曠第一次從唐凜那裏感受到短暫的快樂與被剝奪的痛苦,而在他長大並與這個人重逢後,這樣的事情也在不斷重覆。

一次,林雪曠看到玄學協會的幾個人被抓了,他去跟唐凜說,這些人過去曾經同他關系不錯,希望唐凜能夠放他們離開。

唐凜面對林雪曠的時候總是很溫和,微笑著點頭答應。

但他也提出一個條件,那就是要求林雪曠和這些人徹底絕交並打敗他們。

“你總得給我證明一下。”唐凜拍了拍林雪曠的肩膀,含笑說,“讓我知道,這些人來,既不會拐帶走我最心愛的孩子,自己也都是些沒有價值留下的廢物,我才能放下心來啊。”

林雪曠做到了。

但當他把那些人全部打倒,轉向唐凜,希望他能夠履行承諾時,唐凜卻用一種十分驚異的目光看著他,問道:“你沒必要把他們都殺了吧?這叫我怎麽放人?”

林雪曠一驚,回頭再去檢查時,發現那些只是被他輕輕制住的人竟然真的已經全都死了。

這毫無疑問是唐凜從中做了手腳。但他做事從來都不會留下任何破綻,更何況人死都死了,就算刨根究底也毫無意義。

唐凜這是在教訓林雪曠,不要試圖給任何人求情或者對他們心軟,否則不管他對誰留了情面,等待那個人的,一定將會是更加嚴酷的結局。

包括後來也一樣。林雪曠在暗礁中看起來位高權重,待遇獨特,經常有人懷著各種目的試圖接近他。要是林雪曠自己態度淡漠也就算了,但如果他被某個人打動,並且也產生了一些親近之意的話,唐凜總能神奇地將那個人帶到他面前,並告訴林雪曠,這是自己提前安排好來跟他開玩笑的。

直到現在為止,林雪曠都沒能分清,唐凜到底哪一句話是真的,又哪一句話是假的,但在暗礁,無論唐凜想做什麽,都不會有人可以反抗。

所以從那以後,林雪曠逐漸學會了對任何人都不聞不問,冷漠以待。

謝聞淵看到的資料上寫著他在暗礁獨來獨往,但其實是林雪曠跟所有人的聯系,都被唐凜用這種鈍刀子割肉一樣的方式給切斷了。

外人驚嘆於唐凜對“惡靈”的信任和親昵,只有林雪曠自己知道,唐凜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他。

有很多次在他想要獲取某些情報或者試圖離開的時候,唐凜都已經發現了,只是故意到了最後一刻再來揭穿,順便名正言順地給他一些教訓而已。

教訓過後,他又對林雪曠繼續縱容,然後進行下一次的“捕獵”。

正如他自己所說,唐凜把林雪曠留在身邊,似乎只為了滿足那種“獲得快樂”的欲望。

林雪曠其實不願意承認,他一直畏懼唐凜。

唐凜親手制造出“得”與“失”的旋渦,把他丟入其中沈浮掙紮,當他越墜越深幾欲迷失的時候,這個心思莫測的男人又俯下身來,向他伸出了雙手。

法陣上的紋路發出幽微的光澤,飛快的變幻著,林雪曠覺得眼前場景交替,他的頭部非常眩暈,周圍的空氣如水般旋出波紋,唐凜以他熟悉無比的姿態,正站在稍高的位置俯瞰著他,仿佛要拉他上去。

林雪曠抓住了唐凜的手。

而後他閉上眼睛,手中的匕首出鞘,前刺,直入對方胸膛。

林雪曠睜開眼,唐凜溫熱的鮮血順著他的刀柄流到手上,從指縫間滴滴答答地落下。

唐凜並不理會自己胸口的傷處,而是微笑地看著他,用口型問道:“你放下了麽?”

林雪曠微頓,看著他緩緩回手,抓住匕首的鋒刃,從胸口拔了出來。

“但是我……”唐凜的低語斷斷續續,聽不分明,“多了……”

林雪曠的瞳孔收縮,而後天外一聲鐘響,幻影飛散,一切成空。

林雪曠怔怔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手,他緊緊握著那柄匕首,但鋒刃雪亮皎潔,不沾半分血色。

唐凜剛才說了什麽?

這就是“歡”陣的結局嗎?

他踏出周圍鋪天蓋地的紅,隨後一腳踩在了一塊柔軟的地毯上。

林雪曠大致已經可以猜到了,他所遇上的“不思歸”,應該是由“悲”、“歡”、“離”、“合”這四個小陣所組成的,那麽接下來的,應該是“離”。

離別幾乎貫穿了他過往的人生,漂泊本就是常態,經歷過之前的“悲”之後,林雪曠一時也不太能夠想到,接下來等待自己的還能是什麽。

他擡起頭,發現面前的場景十分溫馨。

昏黃的燈光靜靜只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空間,房間周圍的角落則隱沒在溫柔的夜色中,靜謐而溫馨的氣息緩緩在空氣中流動,兩道身影依偎在松軟厚重的床褥間,以看起來無比親密的姿態。

林雪曠的臉色慢慢地變了。

他看見謝聞淵半倚在床頭而坐,赤裸的上身在燈下微微反射出蜜色的光澤,線條十分健美流暢,而自己正被對方攬在懷裏,半閉著眼睛枕在他腿上,難得沒有反抗。

謝聞淵低下頭來,摸了摸他的臉,輕聲說:“要是累,歇一會再帶你去洗澡,好麽?”

片刻之後,林雪曠聽見自己“嗯”了一聲,嗓音有些沙啞。

自從同居之後,他們兩人之間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馨的時刻就太少太少了,特別是眼下他很明顯又剛被折騰了一通。

通常在這種時候,林雪曠更不可能有好臉色,更別提居然能窩在謝聞淵懷裏,回答他的話了,簡直是稀罕。

因而林雪曠回憶了一下,很快就隱約想起了那天的情況。

中午的時候,忘了是因為什麽事,謝聞淵好像挺高興的,而林雪曠看他心情好就不爽,故意損了謝聞淵幾句。

他一向嘴毒,這也算是自己找罪受,被謝聞淵直接按在沙發上折騰了一下午,到了天黑時,林雪曠實在半點力氣都沒有了,被放到床上時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更懶得再較勁,所以才會任由對方這麽抱著,掙都懶得掙。

但實際上,當時他心中是對這種生活充滿著倦怠和厭煩的。不知道為什麽,這次的幻境好像格外真實,林雪曠重新看到這一幕,就立刻感到那種渾身酸軟的感覺和窒悶心情,也仿佛正一點點在他的身上覆蘇。

這種攻心的法陣最怕的就是情緒波動,幻真難辨,他稍微一晃神就知道要糟,連忙定心凝神,讓自己從往事的裹雜中掙脫出來。

林雪曠並不知道,此時此刻,謝聞淵也在這一幕場景之前倏然頓住了腳步。

通過前面的悲歡兩陣,他也沒有想到,這所謂的“離”,竟然回溯了自己將林雪曠禁錮在身邊的那段時光。

一時間,心如刀割。

此時謝聞淵已經恢覆了記憶,正是又悔又恨的時候,這幕場景出現在他眼前,殺傷力簡直成倍暴增。

兩人的每一個神情、動作,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訴他,當初共處的日子,是他用盡一切手段強求回來的,他傷害了自己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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