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那攤主所說，城東確實有幾家尚未關門大吉的客棧，這幾家客棧也確實生意慘淡，幾乎可以說沒有生意了。門前枯葉成堆，門後積塵兩寸。一腳踏在地上，一步一個腳印拓得清清楚楚……不可思議。

店裏沒有店伴小二，褶皺滿臉也不知究竟年方幾何的老掌櫃懶洋洋的趴在案上搖蒲扇，聽見大門吱嘎一聲，擡了眼皮覷我，一覷之下，咦了一聲。

我曉得他因何而咦，大約是驚奇城中剩餘的姑娘們都出城避禍去了，居然還有小妮子膽大包天的敢在城中逗留。

“一間上等客房，一只燒雞，一桶溫水。”我砰的一聲往他面前丟下一釘元寶:“別無要求，幹凈就行。”堂內此番寒磣形狀，我已無法啟齒再提其他要求強人所難了，看來這趟接風洗塵也就只能馬馬虎虎將就將就。

人都是見錢眼開的主，老掌櫃一大把年紀也不能免俗……話也不是這麽說，因為若論年紀，我不知比他長了千千萬萬歲，反正凡人們都沒什麽見識，只知道錢是萬能的就對了。見我出手如此闊綽，老眼一亮，精神為之一振，騰的跳了起來，努力笑著將我引上樓。邊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邊大獻殷勤:“姑娘還需要點什麽？小老兒這店裏還有幾樣風味獨特的招牌菜，要不要一並給姑娘送上來……？”態度簡直是鬥轉星移。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實在是太深信他家那招牌菜風味有多獨特，那必是吃一回永生難忘。

他見這方面的殷勤獻不上，轉而又換了另一方面:“姑娘且放寬心，色鬼以為漂亮小姐們都在城西，這陣子一直在那邊鬧騰，咱們這裏很隱蔽，色鬼找不到這兒來的……”

我:“……”

這副身體已塵封了無數年月，不洗洗刷刷總是渾身不自在，待那老掌櫃送上熱水，我便迫不及待跳進了浴桶，好一陣搗騰。

待颒洗完畢，正打算爬上衾褥裏會一會周公，門外傳進“哢嚓”一聲木板斷裂的響動，跟著有人“啊喲”尖叫，然後又是重物墜地的一聲“咚”，再然後便是一群人好幾副嗓門齊刷刷的喊“師妹沒事吧”，最後則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聒噪:

“這什麽破樓梯，還沒踏個穩就斷了，怕是幾百年沒修過的吧！”又嬌又脆又亮又尖又細，一聽就曉得是哪家被寵壞了的千金大小姐。

“這店的年紀也怕沒幾百年吧，你嘮叨個什麽勁兒……”又憨又沈又嫩又難聽，約摸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

“你們小聲點，別吵到其他客人，趕緊把師妹攙起來。”這倒是一把沈穩低調的好嗓門，大概是個白衣飄飄一塵不染的公子哥兒。我不禁有點懷疑，是不是一個隊伍裏面只要有一位千金小姐，必有翩翩公子相伴同行。

“應當不要緊，我看這家店如此冷清，又這麽晚了，想必除了咱們一行幾個，多半沒有其他客人了，選這家剛好合適……”這聲音聽來溫柔且細膩，委婉又含蓄，只覺無比耳熟，似曾相識，一時卻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裏聽過。

“肯定沒人了，這裏面能住人嗎？我倒是寧願露宿街頭也不要睡這種破地方。”又是千金大小姐那副風味獨特的嗓門。

我在心裏衡量片刻，記得之前老掌櫃領著我上樓時，我足踏樓梯十分用力，卻沒見有哪塊板子塌了還是陷了，而他們一來便有此遭際，若非人品有問題，那就是蒼天在通過這種方法給他們示警，要他們換地方，不能選這家。

我的揣測很快得到證實，是對的，他們不該來這裏。

又或者說，她不該來這裏。

這個她，指的是先前那聲調溫婉細膩的女子。

因他們突如其來，出現得格外古怪，那熟稔的嗓門又掉著胃口，我特地留了心，趁他們從門外經過時透過貓眼往外瞅了一眼，這一瞅便目瞪口呆了。

正是為她而呆的。

這一幫人，都來自七大仙府之一的大壬神宮，其餘諸人我都沒見過，唯有紫留香，我兩個自幼便相識了。

雖說結識得早，但結仇也結得早，同雲無外差不多。

我房中黑燈瞎火，並未點蠟燭，那老掌櫃似乎也沒有多口，他們便當真以為這家店就他們幾個客人，交流時便肆無忌憚，讓我白白撿了這個便宜，將他們交流的內容一字不漏全聽了過來。在心裏想著，我可不是故意想偷聽，誰讓他們說話聲音那麽大，我是被迫聽的，不能怪我。

於是便心安理得的聽著。

他們一行四人，一雙男一雙女。男的一大一小，女方也是一大一小。大的約摸二十來歲，小的估摸著十七八歲，然不管表面幾歲，都是花一樣的年紀。

紫留香算是他們之間年紀最大的了，一如記憶中那番模樣，身上紫衣分外妖嬈。畢竟跟我是同一個時代之人，正一邊忙活著一邊滔滔不絕的道:“一路上來並未察覺任何邪氣，似乎並非邪祟作惡，然姑娘失蹤是事實，這中間恐怕不是色鬼作亂這麽簡單。”

嗯，說得正合我意，不愧是同我一起混過那麽多年的人。

看樣子他們應該是被城中人請到這裏來降妖除魔的，我知道的他們也都知道了，沒準是知道更多。

適才那嘰嘰喳喳被寵壞的小丫頭開始憋嘴:“可是師姊，既然是色鬼，那肯定十分狡猾，有什麽能隱匿氣息的法子亦未可知。”語氣不甚和藹，一聽就知道是為了懟她師姊才故意反駁的。

“你們猜有沒有可能這次咱們撞見的是一只厲害的兇煞，已強到能令氣息收發自如，我們修為不夠，才無所覺？”這把嗓門軟軟糯糯的，語氣也斯斯文文的，就是不太好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肯定是那傻小子在發言。

“甭管是兇還是煞，既然來了，咱就不能坐視不理，無論如何得將它除了。事不宜遲，這就準備罷。”最後說話的無疑就是那氣質出塵的公子哥兒了。他一說完，仙澤靈力便散了出來，大約是在施法布陣。他們隊伍中有兩位皮相不錯的美人兒，看來是想來一招引蛇出洞。

本來我也心癢難耐想去湊個熱鬧來著，但考慮到有紫留香的存在，還是罷了，再沒聽到什麽有意思的，幹脆不蹲了，重新爬回榻上去會我的周公。

可這一晚見了紫留香，又如何能睡得著？窩在榻上腦子裏浮光掠影盡是一幕幕往事，翻來又翻去，眼睛闔了又開，周公硬是沒會成。

其實說到紫留香，乃是我從前還不是血芳菲而是雪芳菲時患難與共的好姐妹，有多好呢，反正是一起出生入死不分彼此的那種。有福一起享，有怪一起打。

當然，彼時的她年輕氣盛，修為委實不怎麽樣，一般打怪都是我沖鋒陷陣，她在旁邊看熱鬧打下手，遞個法器丟張符篆什麽的。所以換言之，她勉強算是我的小跟班。

後來歷經種種變故，曾經的深情厚誼不再，只有老死不相往來。

忽然有點感觸，所有往昔與我同我相識相知的人，而今都已反目成仇……

我緬懷過往緬懷得興致勃勃，緬著懷著困意也就慢慢上來了，正準備酣暢淋漓大夢一場，忽聽隔壁那個脆生生的小妮子尖聲大叫:“救命啊！”

跟著兩個男人也不約而同重覆尖叫:“這是什麽怪物！”語氣聽起來十分惶恐。

紫留香最後才開始喊，她比前三個要淡定許多:“別慌別慌，布陣，趕快布陣！”他們的陣其實早已布得妥妥當當，只需要念訣啟動就行了。

大晚上叫得驚天動地，再洶湧的困意也都煙消雲散了。瞧這番動靜，敢情他們這出引蛇出洞居然奏效了，眼下變是那傳說中的色鬼上鉤了。

唔，看來這鬼似乎不太聰明啊。

不得不說，能在我血芳菲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潛進來捉人，這家夥果然有點本事，看來是藝高人膽大才敢有恃無恐，估計外面那兩雙男女還應付不來。

關鍵時刻還得靠我。

外面依然鬧得不可開交，劈裏啪啦的響聲中混淆著電閃雷鳴，他們布的陣大約是借天地之力的其中一種，這次借來了雷霆之威。成千上萬道霹靂將這家客棧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觸目驚心，似乎在這天威之下，一切妖魔鬼怪都將灰飛煙滅，然而……

“這陣法是弄錯了嘛，雷不怎麽劈鬼啊？”小妮子說出了我的心聲。

“肯定是你畫符的時候不小心把哪個咒紋畫錯了，都怪你……”不知所謂的傻小子就知道放屁。

“能招來如此，陣法絕無紕漏。”公子哥兒同我想得不謀而合，一模一樣。

“千鈞陣借力誅邪，而今力已借到，卻不誅邪，說明此地無邪可誅。這些東西果然不是什麽色鬼。”紫留香永遠拖到最後才發言，想法也同我一模一樣。

“別管那麽多了，趕緊驅走吧，它它它……它摸到我腳背上了……”小妮子依然只知道大呼小叫，簡直就是個累贅。

“他們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傷不了啊怎麽辦……！”

我推門而出，外頭一片漆黑。樓上鬧這麽大動靜，也不知樓下的老掌櫃是不是棄家而逃了。但見天邊白茫閃爍，電流游曳，忽明忽暗的，走廊對面那邊黑霧滾滾，中間又流光溢彩，四柄飛劍上竄下跳，竟不能將那黑霧驅開。由於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看得不是很真切，我只好舉著燭臺往那邊挪。

待挪得近了，這才看清那些油煙也似的黑霧中竟裹了人影，籠統五團，沒團都有人影混在中間，只能瞧個約略形狀，看不清是人是鬼。

他們四人肩並肩背靠背圍成個圈子，正與敵人鬥法鬥得如火如荼。腳下光華流轉，正是千鈞大陣，此時卻沒有了用武之地。他們既失先機，又失人合地利，遞出去十招有八招都在自衛，很快便要落到只能防守不能進攻的境地了。今夜倘若我不插手，他們必輸無疑，然後全軍覆沒一敗塗地，最後……不知道是個什麽下場。

可這個事兒吧，其實有點棘手，我若貿然出手，身份必將曝光，但我卻不想過早暴露，而今狀態不佳，萬一惹火上身怎麽辦？他們現今都是皓天聖海中人，烈羅痕那老匹夫得了我小半顆元丹，修為大漲，便折騰出這麽多事兒，他必然想將所有碎丹盡數集齊，以便私吞我全部修為，然後成為下一個血芳菲。

而且紫留香與我熟識，一照面就認出來了。我而今是要辦大事兒的人，一舉一動都得深思熟慮，所有必須想個萬全之策，既能解決他們的麻煩，也可消除我的顧慮。

我這廂尚未將萬全之策琢磨出來，那廂修為最差功力最弱的小妮子已率先支持不住，就聽哐當一聲，手中耀武揚威的長劍便不知蕩到哪裏去了，整個人被黑霧卷著吹上半空，只嚇得花容失色，口中連尖叫都沒了，只剩除了救命。

她這方一破，千鈞陣立時土崩瓦解，其餘人也守不住了。離她最近的是那個白衣飄飄的公子哥兒，見她有難，眼疾手快的拽住了小姑娘袖子，以免給黑霧中的東西拖著跑了。

可他這廂比小妮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四人面對五團黑霧，其他人都是單打獨鬥，人手一只，他卻悲催的要以一敵二，全神貫註用兩只手時便已分身乏術，而今百忙中卻要騰出一只來拉小妮子衣袖，哪裏還能抵擋得住？對面三團黑黢黢的東西統一戰線，其中兩只分別扯住小妮子兩只腳踝，另一只則箍著她的腰，意圖將他們兩個拽下樓去。

旁邊那個憨態可掬的傻小子眼見情況不對，忙舍棄對手過去幫忙，也拉住公子哥的腳踝，試圖扭轉乾坤。這樣一來，他們以三對三，公平決鬥，局面僵持下來，一時半會難分勝敗。

這下可苦了紫留香了。傻小子舍下的那只東西左看右看，覺得那仨同伴的對手似乎都不太好惹，左邊這個女的左支右絀，貌似比較好惹一點。反正對方只有四人，而自己一方卻有五人，人和占了優勢，打算先與另一個戰友聯手快速將她拿下，最後再與其他仨個同夥聯手來個以五敵三，這樣的話就穩贏了，於是便呼啦啦朝紫留香疾攻而去。

紫留香本事不濟，修為只比那小妮子高了那麽一點點，之前恃千鈞陣之利才勉強與那只東西鬥個不分軒輊，而今以一敵二，就算將手中利刃舞得密不透風，好像也抵禦不住，只恨不能多生出三頭六臂來。

兩團黑霧步步緊逼，她已無法堅守位置巋然不動了，只能且戰且退，往門邊靠去，忽然腰間一不小心撞到案角，趔趄中啊喲一聲，歪歪斜斜便往旁躍。

這一躍不打緊，後腦卻徑直撞上櫃子裏的一只花瓶，砰的一聲脆響，瓷制花瓶碎了一地，她也終於不負眾望的歪了下去，一歪便歪得雙目緊閉，不省人事。兩團黑霧看出便宜，縱身撲了上去。

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只要她看不到我，在場任何人看到我都無關緊要，反正大家素不相識，誰也不曉得血芳菲已重出江湖了。我一伸手，紫留香摔落在地的佩劍便被我吸入掌中，刷刷刷連出三劍，鋒芒畢露，劍氣如虹，勢如破竹般橫掃了過去，兩團影子大驚失色，不敢怠慢，雙雙向旁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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