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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水起。按齊耀發的地址找過去，是一家會所的KTV，以前和陳震東生日的時候來過。
鹿晗火急火燎的，找準了地兒就一腳踹開門，生怕去晚了再出什麽事兒。
豪華包廂裏的人不是嘴對嘴就是嘴對酒。樂曲聲十分聒噪。並不是韓國練歌房那種晦暗霓虹，裏面的光線十分明亮。
鹿晗也不出聲，只是站在那兒四處找人。
“東子吧，你可來晚了啊！”
張梟坐在遠處長沙發中間，正摟著齊耀灌酒。迷迷糊糊沖他嚷了一嗓子。
鹿晗沒理他，大步過去把齊耀拽起來，晃了她兩下。“成麽？能走麽？”
齊耀反應遲鈍的看他，點點頭，卻說，“不成。”
“不是我說丫誰啊！有病吧！砸場子來啦！”張梟晃晃悠悠站起來，伸手要抽過去。
鹿晗擡腳就踹他，一下把人掀翻在地上。然後瞇眼裝作認真點頭，慢悠悠說，“砸場子來了。怎麽著。”
“你有病吧齊耀，玩兒你也給我帶點兒譜兒成麽，你怎麽還能跟這幫孫子混上了呢，丫什麽貨色你不知道啊？”鹿晗攥住搖搖欲墜的齊耀，指桑罵槐的，典型的京痞語氣，讓人不發火都不成。
地上的人似乎清醒了一點兒，“嗨，我當是誰呢，這不鹿晗麽，什麽時候回來的，提前言語一聲兒讓哥們兒給你接風啊！”
鹿晗蹲下身，一下一下伸手拍他的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誰特麽跟你是哥們兒。聽著怪惡心的。”
“喲，不是哥們兒啊，那您這是來找誰啊？”張梟一臉譏諷。扯了扯衣服站起來，“哦，找齊耀啊？不對吧，人齊耀現在可是陳震東的蜜，您這兒給自己找什麽鞋穿吶？”
鹿晗臉色都不帶變的。就是拿手背蹭了蹭鼻子。齊耀還能不知道那是這位爺發飆的前兆，趕緊在鹿晗旁邊兒一直小聲說這他的地兒，你別犯渾。
鹿晗哪管得了那麽些，扭頭哼笑了一聲一通老拳就招呼過去，外面沒多久就呼呼啦啦進來一大堆人。有隔壁包廂張梟叫來玩兒的，還有各種制服的保安和服務生。鹿晗也知道這店是人家開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人家的地界兒本來該低個頭，把人弄走是正事兒，他也不知道哪來的火兒，又或許他早該這麽發一頓火，反正今天不收拾這孫子自己絕對渾身不自在。
張梟爬起來扭了扭脖子，“我告兒你鹿晗，這不是你們家總參大院兒，甭跟這兒耍橫，你今兒要是來找樂子的咱們吃喝管夠，你要是來找茬兒的，爺們兒讓你橫著出去！你大爺的……”
“你大爺！誰特麽橫著出去還不一定呢。”
包廂裏的點歌機被按了暫停。那一聲吼得分外響亮。
但不是鹿晗。是陳震東。
鹿晗這回算是見識了，什麽叫見人下菜碟兒。陳震東一進去，整個兒包廂都跟孫子似的，一個個兒恨不得鉆到他褲襠底下去。
他終於明白了當年自己出國的時候，齊耀那句話的全部意義。她說鹿晗，要是跟陳震東走一條路，他比不上你。可你但凡不走這條路，你就什麽都不是。
陳震東已經不是當年跟他們玩玩鬧鬧的那個半大小子了。他現在肩膀上扛著陸軍中尉的一毛二，畢業直接進了機關，繼承著大院兒的所有孩子都要繼承的東西，頭頂上著前途遠大的那塊招牌，金光閃閃的厲害。
鹿晗不是不懂什麽是現實。只是以前他所謂的現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楞楞血淋淋的楔進他身上過。
在韓國那些流著汗硬著頭皮疲憊不堪的日子，他曾經以為，那就是他的現實。
而現在他明白了。那種日子過得才真特麽叫夢幻。
鹿晗想著想著。背脊發涼。他一秒都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下去了。
“沒我什麽事兒了。人你帶回去吧。”
齊耀一看到他就撲到陳震東懷裏借著酒勁兒開始哭鬧。
陳震東試圖別開身體伸手拉住鹿晗，被他揚手擋開了。他看著那個許久不見又不知何時開始瘦削的身影漸漸消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色已深。繁亂霓虹絲毫不減。
在這個覆雜城市的每個角落裏，或糾纏不堪或分裂破碎的夜戰者之中，還穿插著少許行色匆匆的歸人。
這一次鹿晗真的不知道該回哪兒了。
車開到大院門口繞了一圈兒又重新離開。上了北四環準備去機場高速一走了之發現身上什麽都沒帶。
開始在地安門兜圈的時候，齊耀來短信說讓鹿晗明天陪她去做手術。鹿晗說讓陳震東陪你去。齊耀說我沒告訴他，你不陪我去我就從樓梯上滾下來。那語氣導致他覺得如果自己現在撂了電話說不定還真能鬧出點兒什麽事兒來。鹿晗錘了一拳方向盤對著微信嗓音低沈的說我操你大爺，然後轉向回了胖子的單身宿舍。
他當然不知道這邊正上演著什麽精彩的故事。
陳震東聽得見揚聲器裏鹿晗咬牙切齒的罵聲。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發白。
齊耀開著免提，一臉耀武揚威的晃著手機沖自己招搖。
“笑什麽，人罵你呢。”他黑著臉說。
“我說什麽了，一個電話他立馬跑回來吧？你還不信。”
陳震東惡狠狠地瞪她。
“你說，你這麽掏心掏肺一哥們兒，指不定現在心裏怎麽恨你呢。你虧不虧啊。”
“再特麽廢話你就給我滾蛋。”
“成啊。你今兒要是敢攆我下車，明兒我就讓鹿晗陪我上醫院。到時候他真出名了，一上電視就立馬讓婦產科的大夫給認出來，網上一爆料，謔！這不是那天陪女朋友來做人流的內人麽？查資料一看，叫鹿晗嘿！現在的狗仔，連手術單子家屬簽字都能給你貼上去！你試試！”
“我操你大爺！”陳震東捏著方向盤兩眼發紅。
“嗬，真行，你們倆敢不敢再像點兒啊，連罵人的詞兒都一樣啊。”齊耀卻笑得穩操勝券。
“鹿晗有自己的事兒。你甭去煩他。以後有什麽事兒你找我。”陳震東緊盯著前方，聲音是特有的低啞。
“陳震東！你別一口一個鹿晗行不行！你特麽現在應該關心我！我現在肚子裏有你一塊肉！”齊耀突然無法保持風度，開始上下其手的對著陳震東的胳膊捶打，瘋了一樣。
陳震東忍無可忍把車停在路邊。伸手指著齊耀的鼻尖，咬牙切齒。“你還真別跟我犯渾。我告訴你姓齊的，我不管你憋什麽壞水兒，你最好都特麽沖著我來，要是再敢讓我知道你算計他，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一直到家門口，齊耀都沒有再說什麽反駁。
陳震東說，明兒早上我來接你。
齊耀就說你想的美。你想在醫院跟鹿晗裝個偶遇再找個機會解釋清楚。你以為我不知道。
陳震東只能瞪他。事實上陳震東真的是那種沈默且木訥的性格，齊耀這樣張牙舞爪的女生，要擱平常絕對一百個他都搞不定。
“我告兒你陳震東，你沒機會了。”齊耀舉著手機。“你現在在鹿晗眼裏，就他媽是個屁。”
“那有什麽用。”陳震東手插在兜裏轉身就走。“他那是可憐你。跟我一樣。我們都可憐你。”
“陳震東！”齊耀在他身後瘋了似的尖叫，“你怎麽不去死！你特麽還不如我呢！你在鹿晗那兒連可憐你都夠不上！你不要臉！”
陳震東整個身體緊繃著頓在原地。像一瞬間被什麽東西狠狠的釘在那裏。
他遲緩的扭頭，動作十分機械。
似乎肆虐不止的凜冽寒風都突然凝固，帶著濃黑的樹影白熾路燈，都站在黑夜裏與他面面廝覷，張著嘲笑的，鄙夷的血盆大口，等著看他到底能說出些什麽荒唐的話。
然後陳震東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表情裏帶著倉皇和警告，他走過去，伸出手，掐著齊耀的脖子，聲音聽起來像喉頭噙著血，“你再說一遍。”
“你那點兒心思，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個人都特麽看出來了！”齊耀依舊在叫嚷，即便她已經開始發聲困難。
“什麽心思。”陳震東瞪著眼，瞳孔中卻帶著甚為遙遠的焦距。一字一句，無比篤然。
顯然。那已經不是疑問，而只是想聽她親口說出那句斷言。
“你別問我！你自己怎麽想的你心裏清楚。”齊耀喊得聲嘶力竭。她皺起眉閉上眼。
“我就問你了。”聲音聽起來突然異常冷靜。夾雜著結霜的呵氣和陡峭僵硬的調子，令人發怵。“說。”
最後那個字是從陳震東的嗓子眼兒擠出來的。
他覺得單單是那一個字，就已經耗盡了他畢生所有的勇氣。
齊耀痛苦的閉上眼搖著頭。
“說！”
快說。我得知道。那玩意兒折磨著我這麽長時間了，在你們的嘴裏，到底得有多惡心，多不堪。我得知道我的妥協和不肯妥協，我的堅持與無法堅持，對他來說，起碼都是有用的。
“你喜歡鹿晗！你特麽喜歡自己的哥們兒！你有病！你惡心！夠了吧！滾！”齊耀用力把他推開。
陳震東向後兩步踉蹌。
他覺得渾身累得發抖。
像以前在學校背著全負重剛剛跑完了萬米拉練一樣。從朝陽到夕陽，前前後後的隊伍逐漸拉長消失，你的手腳跟讓人砍了似的不聽使喚，出類拔萃的五點零視力早已開始模糊，鼻腔喉嚨，全都是腥甜血氣，胸腔被掏空了一樣鈍痛，你的耳朵嗡鳴，只能聽見不斷證明自己還活著的那種悶聲喘息，而甚至呼吸，在這時也已經變成了一種難以承受的負荷。
唯一不同的是，萬米跑他還可以贏。可以憑著屬於軍人的耐力和心勁兒堅持到最後一刻，死也要死在終點。
而現在，他連堅持的立場和膽量都沒有。
“我可憐？我喜歡誰我敢說。你呢，你敢麽。”齊耀踉踉蹌蹌的扶在路燈柱子上，突然悶聲笑道，“慫啦，有本事你告兒他去啊，到時候看咱倆誰更可憐！”
陳震東轉頭上車。
沒錯。他只能輸。
即便一萬個不甘一千個不願。
在這場毫無公平可言的長途奔襲裏。
他只敢輸。
他不想和從小跟他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鹿晗到最後，連個哥們兒都不能做。
他不能冒這個險。
第二天早上醒了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了。
鹿晗頭重腳輕的差點兒沒從吊床上栽下來。隨便收拾了兩下拎著包出門兒的時候，突然發現門口放著一保溫飯盒和一個碩大的衣袋。
以為是胖子去學校之前路過帶來的，鹿晗套上羽絨服，想了想又拎上飯盒，急匆匆跑下樓就開車走了，壓根兒沒來得及想要真是胖子，到了自己家怎麽還能把東西擺在門口不進來。
到醫院的時候齊耀已經半昏半醒的躺在病床上了。
陳震東站在走廊裏抽煙，鹿晗沒搭理他直接進了病房，護士眼神怪異的朝他看了看，又低下頭繼續工作。
麻藥勁兒過去了，齊耀就喊餓，鹿晗把門口拿來的飯盒拿去加熱之後給她擺在跟前。
陳震東這時候進來，瞧了一眼那個飯盒臉色微異。
齊耀瞥了一眼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但是也不說破，就問鹿晗飯盒哪來的，不記得你還會下廚。
鹿晗就說是胖子買的早點。
齊耀點點頭，看著陳震東笑得十分有內容。
一時間三人無話，病房裏的氣氛十分尷尬。
除了齊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精彩。她觀察著兩個人，像是在觀察什麽有趣的實驗品。
“我明兒就走。”鹿晗最終先開口打破沈默。
陳震東疑惑的看他，卻也沒有詢問。
“你還打算回去艱苦奮鬥去啊。”齊耀一貫的諷刺。
“我回來的事兒沒告訴家裏。”話外之音自然是讓他們別知會家裏人。想了想再沒什麽好交待的，鹿晗站了起來，隨意扯了扯坐皺的衣服，拎起掛在沙發背上的羽絨服。然後看著齊耀，面無表情，“以後沒什麽事兒別找我，哦不對，有事兒也別找我了。我既然忙著艱苦奮鬥呢，就沒內閑功夫兒搭理你。”
“你沒看見我短信？”見他要走，等著看好戲的齊耀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鹿晗沒有任何回應，大步離去。陳震東跟著他直到走廊。
“你是不是昨兒穿的少，感冒了。”
鹿晗本來不想搭理他，聞言立即忍無可忍的停下腳步。
“買藥了麽，反正在醫院呢，買藥去吧。”陳震東的聲音極其低啞。
“你給我打住。”鹿晗口吻漠然。
他仰起臉抿著嘴，陳震東看懂了，那是個他從小到大只要發火兒都會擺出的表情。
“幹嘛啊，趕緊打住成麽，您這唱哪出兒啊。”
“你能聽我說句話麽。”
“甭介！不敢。您歇著吧。”鹿晗扭頭又要走。
“鹿晗！”
“別他媽叫我！”鹿晗突然吼道。“你還想說什麽，說你跟齊耀沒事兒這兩天才好上的，還是說你是我哥們兒讓咱不計較這一回啊？我信麽！我傻啊！”
“……”
“陳震東，說真的，你們倆到底什麽時候好的我都不知道，初三？高中？還是畢業？你真想玩兒啊，我不在乎，你早告兒我說一聲，我立馬甩手走人，不就是個妞兒麽，至於麽，你只要告訴我，我不要了！我給你！”
“齊耀不是……”
“齊耀應該跟著你。無可厚非。我跟你比我算什麽呀，我比得起麽。”
陳震東只是死死盯著他閉口不言。
“可是你不一樣啊，陳震東，我拿你當哥們兒。我特麽十幾年了我一直拿你當哥們兒！你嗅自個兒兄弟的蜜，你拿我當什麽！”
“鹿晗……”
“你聽我說完吧。就最後一句了。我也挺不容易的，為了能忍住沒伸手抽你。”鹿晗的聲音突然松懈下去，然後緩緩嘆氣說，“你記住了。從今天開始陳震東，我不認識你。”
鹿晗撒開他的衣領，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震東擡腳踹翻了走廊裏的垃圾桶。
鹿晗逃也似的沖出醫院。他翻出手機刪掉了齊耀昨晚發來的那條長長的附件彩信。然後一路狂奔到地下車庫。
他不再去想那裏的東西。陳震東和他說話的表情和聲音。自己剛剛別扭的演技。
現在他只想趕快逃走。
出門的時候路上下起雪。
洋洋灑灑團如鵝毛。在天上還很好看，下一秒就落地成泥。骯臟不堪。北京的街道和天空都變成灰蒙蒙一片，難看的要死。掃刷在玻璃上來來回回，鹿晗開著車，直接上了機場高速。買好機票後他發短信告訴胖子停車位，說自己那邊有急事兒，然後就摘了電池準備上飛機。
終於走在狹長憋悶的登機通道裏，周圍的人聲漸漸淡去，鹿晗想起他第一次從這裏離開的時候。
手裏抱著不輕不重的一雙曼聯紀念版球鞋。
拋在後面的是零散幾人一刻不舍離去的註視。
他那個時候只顧著去想那個自己夢寐以求無比自由的世界。忘了自己手上戴著多沈的鐐銬枷鎖。
那個時候。心太輕。甚至不願裝下一絲一毫多餘的負重。
而現在，那些陳年舊景，那些他一路走去拋下的扔掉的重量，一瞬間全都悉數向他襲去。磚瓦一樣嚴絲合縫的堆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細密的痛覺向眼周眉心的每個穴位湧來。鹿晗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重感冒，頭才會疼得這麽厲害。
他伸手扶住一面冰冷堅硬的無比墻壁。微微躬下身。穩了穩虛浮的腳步。
他頭一次切切實實的感到那種沈重，似乎這世界上所有的重力都開始倒過來壓在他身上。他眼前一片漆黑。腳下像踩著萬仞絕壁，一個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他的腦子裏似乎充滿雜亂，又似乎一片空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思考些什麽，只覺得頭昏腦脹，思緒團團糾纏。
哦，對了。
他在想第一次離開。
至親好友的註視與目送。那樣莊嚴與不舍，仿佛在完成一種必經的儀式。
第二次離開，只有胖子黑子倆人來送他。父母是他逼著不讓來的。人雖然少，但心都在。
他還記得自己抱著倆人一大早排隊去買的炒栗子在飛機上哭得像個神經病。
而現在。
不用看也知道。人流交錯的地方，沒有一個人能再為他停留等待。
離別的場景越來越多，目送他的人卻越來越少。
鹿晗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個一條路走到黑的人。
他以前一直都這麽無畏的認為。
而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之所以能那麽大言不慚妄想，是因為他根本沒走到過真正漆黑的那條路上。
現在他走了這麽遠。
眼裏的景飛逝而過。身邊的人也跟著倒退消失。
他曾以為的一片光明。誰想走到後來，竟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閉塞與黑暗。
他想起去年春節，張藝興和他躲在宿舍喝酒，那廝一醉就抱著馬桶邊吐邊嚷，他說鹿晗，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說。
我還什麽都沒有呢。我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鹿晗還裝模作樣要抽他，說到第二句，鹿晗卻擡手飛快的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鹿晗始終躬著身大口大口的喘氣。
他真不敢想。自己如果依舊這麽一意孤行的走下去。身邊還會剩下些什麽東西。
當然。他不會知道，當自己再次回到這裏的時候，會有多少的不可思議，塞滿了那個曾經冷冷清清的入境通道，用數不清的註視的眼睛，在等待著他。
他彼時只拿著一張薄薄的登機牌，用凍僵的雙腳艱難站立，被深埋在熙攘的人群裏，像失去了雙眼的瞎子，張皇失措幾乎挪不動步子。
可當你覺得自己走投無路，記憶卻總是會給你莫須有的提醒。你本以為無跡可尋的東西，其實早就根植在你的腦海中。
“你還知道自己是哥。”
“丟不丟臉。老大不小了還為了這種事。”
“所以說就別讓人這麽費心啊真是！”
突然間那個小孩抓狂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還帶著那張十分張狂臭屁的臉。
鹿晗漸漸直起身。想笑。
啊，小屁孩。
“我會消失的。”
好像是這麽威脅我了來著。
鹿晗深吸了一口氣，擡起僵冷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緩慢前行。
寒冷的冬日總是人憊懶倦怠。
這種感覺卻很熟悉。就好像小時候，一大早不願意離開被窩去上學。可一想到教室裏總有那麽幾個人在等你，等著跟你打球騎車，等著跟你一起到食堂排隊吃飯，你就會漸漸產生動力，和那種久而久之早已習慣的情緒。
鹿晗想起來了。他的那個習慣，有張瀟灑帥氣的臉。和真心笑起來立馬就看不見的眼睛。
“我們現在為止，也還算至親吧？鹿晗哥。”
可不就是你麽。
還能有誰。
雪已經停了。
鹿晗透過機艙的窗戶兩天以來第一次看到湛藍晴空。
機長在向大家說明飛行時間。
原來離得這麽近。短短兩小時。
仔細算了算。加上時差，在這段旅行裏，莫名其妙的他就憑空耗費了五十六分鐘。
那是渺小人類為了追上地球的腳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鹿晗想。
五十六分鐘的時差。也是他為了到達吳世勳所在的地方甘願耗費的生命。
所以說。先別急著懷疑自己的視力。
有時你看不見，或許只是一葉障目。
或許只是突發夜盲。
那就先別急著消失吧。
趁茫茫無際的黑暗裏。我還看得清你。
【Chapter 20·Night Blindness】
【END】
【Chapter 21·二裂銀杏葉】
一個穿著赭黃色校服的男生。正對著一幅滿是枯黃落葉的風景攝影。
放課後很久，校園裏漸漸沒了人聲。室內的光線愈發溫暖，窗外搖晃的風影就越顯得陰森可怖。
“你看起來很喜歡這幅作品。”
空曠的教室裏，一個並不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
吳世勳緩緩轉頭，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說著發音奇怪的韓語，高高的鼻梁上架著黑色的木框眼鏡，乍看過去就像整蠱時戴的大鼻子面具一樣搞笑。
吳世勳看著他發了會兒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點點頭。
“呀，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我是老師，外教。”大鼻子生怕被人誤會，趕緊拎起自己的工作卡想要證明什麽。
吳世勳看了會兒覺得他的舉止特好笑，就哦了一聲恭恭敬敬站直了，然後低頭行禮，說，“老師好。”
“啊，算了算了，怪別扭的。”大鼻子張牙舞爪的開始在自己臉前揮動著胳膊，似乎對吳世勳這種正常的韓國禮節還不甚習慣。
“可是，這是很有名的作品麽？老師也知道？”吳世勳的視線繼續回到那幅攝影上。
大鼻子懵了一下，然後立即換上一副自我炫耀的姿態。說，“當然，大師級的作品。”
“大師誰？哪能買到？”吳世勳緊接著問。“拍的是什麽地方？”
“中國。”
“中國！”
“你反應好大。”
“誒，那什麽，中國哪？”
“北京。”
“誒？！”
“呀你激動什麽。”
“北京啊！”
“北京，一個叫銀杏大道的地方。挺有名的。”
“是麽。”吳世勳又一次陷入思考。
我以後要是交女朋友，第一個就帶他去蹦極。
為什麽。
Skinship嘛。
吳世勳，小小年紀就這麽不學好。
我想想還不行嘛。哥呢，理想約會地，哥想去哪。
嗯……銀杏大道。
銀杏什麽？沒聽說過啊？誒……在中國啊。那麽遠怎麽辦啊，我們大韓民國的姑娘不全都沒機會了嗎？
你懂什麽。你哥這叫浪漫第一。距離不是問題。
說說吧，漂亮嗎？
當然了。一到秋天就全是金色的銀杏葉。地上天上空中飄的，都是，一眼都看不到邊。你說浪不浪漫。
哦，哥選手啊。
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也是關於銀杏的，有首詩。
忽然說什麽詩？哈哈，跟哥真不搭。
沒文化了吧。
快說啊別賣關子。
算了，跟你說什麽詩啊歌啊的，好像是有點兒奇怪。
啊，哥你真是……
大鼻子聳聳肩，“怎麽，這麽喜歡？”
“就是，好奇。”吳世勳略作回憶，“話也寫得很好。”
“話？什麽話？”
“只要你還記得我，我就能記住回家的路。”吳世勳脫口而出，“怎麽，老師不知道麽。”
“哪看的？”大鼻子神情激動。
“小賣部。”
“What？！”大鼻子暴躁起來，自己開始那兒絮絮叨叨的說學校擅自拿走他的私人物品什麽的。吳世勳也沒聽太明白。
“所以說到底哪能買到啊，老師？”吳世勳漸漸失去了耐心。
一轉眼，大鼻子已經沖了出去。
吳世勳莫名其妙的也跟著去了。
到了學校小賣部，大鼻子就和人家爭論這幅攝影是擺在外語活動室的私人收藏，不是學校物品，不能擅自搬動。兩撥人吵了大概有十幾分鐘，在這長達十多分鐘的東西文化差異沖突中，吳世勳在其中間或充當目擊證人間或充當驢唇不對馬嘴的翻譯，但最終總算弄明白了大鼻子的意圖，把照片要了回來。大鼻子寶貝似的抱著那幅攝影從小賣部走出來的時候，連足球場的地燈都滅了。
吳世勳還在執著的追問到底哪能買到這張照片。
大鼻子主動提出載吳世勳回家。反正已經錯過了地鐵和巴士，吳世勳不想打電話回家請求支援，更不想露宿街頭，於是只好答應。
車開到繁華地段，堵車很嚴重。
趁車子動不了的空當，大鼻子喜滋滋的伸手過來，那表情顯然是把吳世勳當自己人了，張口就要自我介紹，“認識一下吧，我叫……”
“停！”坐在副駕駛的吳世勳趕緊擺手，皺著眉頭一萬個不樂意。“幹嘛啊，別說名字，知道名字咱們就不是陌生人了，我可不想出了學校還說敬語叫你老師。”
“那就交個朋友嘛。”
“朋友也不需要。”
“別扭的小孩。”
“小孩是你叫的麽。”吳世勳終於第一次展現出了情緒，冷眼看他。
“嗬，還挺兇。”
“你不說在哪買的把作者的名字告訴我也行，我自己去找。”
“話說回來，你是真心喜歡這幅照片呢，還是喜歡下面的字啊。”
“怎麽。”
“圖片我倒不敢保證網上是不是多得是。但是配字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什麽啊。”吳世勳帶著一臉嫌棄略加不置信的對著他上下打量，“這照片你拍的？”
“Bingo！”
“西。真倒黴。”
“呀！你好歹松口說點好話啊，這麽想要的話。”
“算了你留著吧。”
看起來也不太像是輕易會給別人的私家珍藏，吳世勳心想。一直到宿舍門口他都沒再說什麽。
下車的時候，那個大鼻子開了車窗叫住他。
吳世勳扭頭，“幹嘛？要車費。”
“你別把人想的那麽險惡行麽。”大鼻子伸手從後座拿出那幅照片，伸出窗外，遞給吳世勳。
“什麽意思？”
“要不要。”
“我沒帶錢。要不把手表給你。”吳世勳接過那幅照片，裝裱框沈重。他的表情也很嚴肅。
“值不了那麽多錢。”大鼻子的表情很搞笑。
吳世勳木訥的站在那裏，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
“呀，你對誰都這麽沒情調嗎。小小年紀。頂著一張冰疙瘩臉。”
“什麽。”
“那對那個人呢。”
“誰啊。”
“你想把照片送給他的那個人。”大鼻子努努嘴，表情很揶揄。
“西……”他是怎麽看出來的，吳世勳臉上又是一片烏雲。
“啊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不想白拿我的東西麽。”大鼻子做思考狀，“這麽著吧，東西你就當替我好好保管，但是這個人工費我就不給你了，用這幅照片抵價，怎麽樣，公平吧。”
吳世勳覺得他說的話還算有理。於是點點頭。這大鼻子老師也挺像有學問的人啊。
“要好好保管啊。那Bye bye。”大鼻子正要關車窗。
“那個或許。”吳世勳敲了敲他的窗戶。“或許，和銀杏有關的詩，那個知道麽。”
“忽然問這個幹嘛。知道一個，不過我是個外國人啊，除了歌德的，別的就不知道了。”大鼻子想了想，倒信誓旦旦說。
“名字？”
“自己找去吧。Good luck。”大鼻子這次沒有作答，只是笑得別有深意，然後揚塵而去。
吳世勳站在原地鄙夷的呷呷嘴。
知道鹿晗不在，吳世勳連著好幾天沒去練習室。
再者說，臨走之前自己都那麽放狠話了，結果鹿晗還是走得那麽幹脆，吳世勳越想越生氣，也就別別扭扭的不想立刻出現，非得等人來找他。可是別扭勁兒還沒過去，他自己就按捺不住了。鹿晗接連一個星期沒見人影兒，手機什麽時候打都關機，根本聯系不上，吳大少楞是沒守住自己那二兩薄面，最後還是拉下臉偷摸的短信咨詢了一下金鐘仁，這才知道，鹿晗一下飛機人就重感冒進醫院了，躺了一天一夜才回宿舍休息，這會兒還不知道怎麽樣了。
吳世勳當時就急了，剛讀完那條短信，不管不顧從走廊另一頭奔到A班練習室就沖滿屋子人嚷嚷，他鹿哥生病這麽嚴重的事兒為什麽沒人告訴他。那模樣囂張極了，讓人看了就躥火，結果當然被正在上課的黃尚勳連訓帶罵的吼出來，最終不得已，沖出公司攔了出租就奔回宿舍。一路上還慫恿著司機大叔讓人闖個紅燈超個車什麽的，差點兒和人吵起來。
火急火燎到了宿舍踢了鞋就沖進鹿晗臥室的吳世勳，看到的是前者蒙在被子裏一半的臉和帶有一瞬間超強降噪效果的睡顏。
吳世勳站在那楞了會兒神兒，心裏的小火苗兒全熄不說，因為跑得快喘了幾口氣，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太吵，怕弄醒休息的人，然後趕緊又伸手拉開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剛剛在A班教室裏上課上得好好兒的劈頭蓋臉被吳世勳一頓吼的幾個人要是見了這幅畫面，那絕對能氣得想沖上去揪他的頭發。
滿身都帶著忠犬氣場的當事人毫不自覺，信步走回客廳去喝了口水。然後調整好呼吸，又躡手躡腳的走回鹿晗的臥室去。
鹿晗正以一副誰看了都想上去揉兩下的姿勢酣睡著。典型的潔癖患者專用型純白色床具，被角被掖得嚴嚴實實，只有鼻子以上的部分暴露在外面，似乎又變長了一些的柔軟卷發覆蓋在腦門和兩頰，彎出好看的輪廓。那雙眼睛雖說現下正緊緊閉著，但你卻還能不停的想象出他睜開的模樣。
唉。
意識到自己陷得越來越深的思緒，吳世勳突然收回在那張臉上打量的目光，兀自撇開頭，微微懊惱的，無聲的嘆了口氣。
性格這麽了不起的人，臉卻……
嘖嘖。真不知道這張臉以後還要蒙蔽多少無辜少女。
請允許我默哀一下。吳世勳在心裏劃了個十字。
這麽一想出道有什麽好。
到時候天底下不知道會冒出多少個眨巴著眼睛兩頰緋紅的女生，隨時隨地捏著嗓子嗲聲嗲氣的叫鹿晗鹿晗鹿晗我愛你。
而且後者也一定會雙眼彎彎心神蕩漾的報以微笑和回應。
吳世勳又心理陰暗了一把，歪嘴笑著陰惻惻的想，愛什麽愛，你們知道我鹿哥剃板寸什麽樣麽，你們聞過我鹿哥踢了球回來那一身的汗味兒麽，你們見過我鹿哥一覺醒來那粗獷的胡茬麽。你們這一群顏飯啊顏飯，總有一天我要在網上爆我鹿哥的黑料讓你們的心都碎成渣渣。
吳世勳在腦子裏慷慨激昂，一轉臉想不對啊，鹿哥有飯是好事兒啊，自己怎麽這麽苦大仇深的。爭風吃醋的小媳婦一樣。然後趕緊做了一下表情管理。
低頭看見鹿晗安靜的睡顏，表情管理當然又瞬間失效。
算了。隨你們愛去吧。
吳世勳想著。輕輕拉開一把椅子，坐在鹿晗床邊。
反正一覺醒來和他臉對臉的這種待遇，怎麽說還是小爺的特權。
“為什麽感冒了。北京很冷麽。”
“還不都是因為你急急忙忙走了沒帶厚衣服。”
“都鬧到醫院去了。活該。”
“為什麽病了啊。搞得我都不想跟你發火了。”
“還有為什麽不把我的威脅放在眼裏啊。當我說著玩嗎，呀，我真消失試試？”
“話說回來，鹿晗。我真的不在了怎麽辦啊。你會不會著急啊找我啊什麽的。”
“會恨我吧。我就特別恨那種無緣無故玩失蹤的人。”
“恨也好討厭也好。天天在心裏罵我吧。”
“只要別忘了我就行。”
吳世勳坐在一邊，對著熟睡的人絮絮低語。
“不過，你真睡著了吧。沒裝睡吧？”突然心虛起來。
“呀，鹿晗，飲料灑到你床上了。”
“真的睡著了？”
吳世勳也不知道自己在反覆確認是為了什麽。
鹿晗一動不動。由於感冒的緣故，呼吸有些粗重，微微張著嘴。
“啊蒙著被子空氣不新鮮……”吳世勳上手去輕輕扯開一點他蒙在臉上的被子。“有沒點常識。”
被子的邊緣滑下，露出鹿晗舉在身體兩邊抓住被子的手掌，和微微彎曲的手指。
什麽呀這姿勢。嬰兒麽。吳世勳在心裏偷笑。雖然都說生病的人很脆弱，可這也太離譜了吧。難道是自己沒發現過的鹿晗的第二人格。
另一邊的被角被撐開，身體好不容易捂暖的熱氣散了出去。都說發燒是得發汗的，吳世勳伸過手去，要把被角重新掖好。
等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之後。吳世勳突然發現，由於身體傾斜，他現在左臉邊毫厘之差的地方，就是他鹿哥十分有欺騙性的，看似無害而美好的睡臉。
“呀。鹿晗。”
吳世勳輕聲叫他。他發現自己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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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晗火急火燎的，找準了地兒就一腳踹開門，生怕去晚了再出什麽事兒。
豪華包廂裏的人不是嘴對嘴就是嘴對酒。樂曲聲十分聒噪。並不是韓國練歌房那種晦暗霓虹，裏面的光線十分明亮。
鹿晗也不出聲，只是站在那兒四處找人。
“東子吧，你可來晚了啊！”
張梟坐在遠處長沙發中間，正摟著齊耀灌酒。迷迷糊糊沖他嚷了一嗓子。
鹿晗沒理他，大步過去把齊耀拽起來，晃了她兩下。“成麽？能走麽？”
齊耀反應遲鈍的看他，點點頭，卻說，“不成。”
“不是我說丫誰啊！有病吧！砸場子來啦！”張梟晃晃悠悠站起來，伸手要抽過去。
鹿晗擡腳就踹他，一下把人掀翻在地上。然後瞇眼裝作認真點頭，慢悠悠說，“砸場子來了。怎麽著。”
“你有病吧齊耀，玩兒你也給我帶點兒譜兒成麽，你怎麽還能跟這幫孫子混上了呢，丫什麽貨色你不知道啊？”鹿晗攥住搖搖欲墜的齊耀，指桑罵槐的，典型的京痞語氣，讓人不發火都不成。
地上的人似乎清醒了一點兒，“嗨，我當是誰呢，這不鹿晗麽，什麽時候回來的，提前言語一聲兒讓哥們兒給你接風啊！”
鹿晗蹲下身，一下一下伸手拍他的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誰特麽跟你是哥們兒。聽著怪惡心的。”
“喲，不是哥們兒啊，那您這是來找誰啊？”張梟一臉譏諷。扯了扯衣服站起來，“哦，找齊耀啊？不對吧，人齊耀現在可是陳震東的蜜，您這兒給自己找什麽鞋穿吶？”
鹿晗臉色都不帶變的。就是拿手背蹭了蹭鼻子。齊耀還能不知道那是這位爺發飆的前兆，趕緊在鹿晗旁邊兒一直小聲說這他的地兒，你別犯渾。
鹿晗哪管得了那麽些，扭頭哼笑了一聲一通老拳就招呼過去，外面沒多久就呼呼啦啦進來一大堆人。有隔壁包廂張梟叫來玩兒的，還有各種制服的保安和服務生。鹿晗也知道這店是人家開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人家的地界兒本來該低個頭，把人弄走是正事兒，他也不知道哪來的火兒，又或許他早該這麽發一頓火，反正今天不收拾這孫子自己絕對渾身不自在。
張梟爬起來扭了扭脖子，“我告兒你鹿晗，這不是你們家總參大院兒，甭跟這兒耍橫，你今兒要是來找樂子的咱們吃喝管夠，你要是來找茬兒的，爺們兒讓你橫著出去！你大爺的……”
“你大爺！誰特麽橫著出去還不一定呢。”
包廂裏的點歌機被按了暫停。那一聲吼得分外響亮。
但不是鹿晗。是陳震東。
鹿晗這回算是見識了，什麽叫見人下菜碟兒。陳震東一進去，整個兒包廂都跟孫子似的，一個個兒恨不得鉆到他褲襠底下去。
他終於明白了當年自己出國的時候，齊耀那句話的全部意義。她說鹿晗，要是跟陳震東走一條路，他比不上你。可你但凡不走這條路，你就什麽都不是。
陳震東已經不是當年跟他們玩玩鬧鬧的那個半大小子了。他現在肩膀上扛著陸軍中尉的一毛二，畢業直接進了機關，繼承著大院兒的所有孩子都要繼承的東西，頭頂上著前途遠大的那塊招牌，金光閃閃的厲害。
鹿晗不是不懂什麽是現實。只是以前他所謂的現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楞楞血淋淋的楔進他身上過。
在韓國那些流著汗硬著頭皮疲憊不堪的日子，他曾經以為，那就是他的現實。
而現在他明白了。那種日子過得才真特麽叫夢幻。
鹿晗想著想著。背脊發涼。他一秒都不想在這兒繼續呆下去了。
“沒我什麽事兒了。人你帶回去吧。”
齊耀一看到他就撲到陳震東懷裏借著酒勁兒開始哭鬧。
陳震東試圖別開身體伸手拉住鹿晗，被他揚手擋開了。他看著那個許久不見又不知何時開始瘦削的身影漸漸消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夜色已深。繁亂霓虹絲毫不減。
在這個覆雜城市的每個角落裏，或糾纏不堪或分裂破碎的夜戰者之中，還穿插著少許行色匆匆的歸人。
這一次鹿晗真的不知道該回哪兒了。
車開到大院門口繞了一圈兒又重新離開。上了北四環準備去機場高速一走了之發現身上什麽都沒帶。
開始在地安門兜圈的時候，齊耀來短信說讓鹿晗明天陪她去做手術。鹿晗說讓陳震東陪你去。齊耀說我沒告訴他，你不陪我去我就從樓梯上滾下來。那語氣導致他覺得如果自己現在撂了電話說不定還真能鬧出點兒什麽事兒來。鹿晗錘了一拳方向盤對著微信嗓音低沈的說我操你大爺，然後轉向回了胖子的單身宿舍。
他當然不知道這邊正上演著什麽精彩的故事。
陳震東聽得見揚聲器裏鹿晗咬牙切齒的罵聲。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發白。
齊耀開著免提，一臉耀武揚威的晃著手機沖自己招搖。
“笑什麽，人罵你呢。”他黑著臉說。
“我說什麽了，一個電話他立馬跑回來吧？你還不信。”
陳震東惡狠狠地瞪她。
“你說，你這麽掏心掏肺一哥們兒，指不定現在心裏怎麽恨你呢。你虧不虧啊。”
“再特麽廢話你就給我滾蛋。”
“成啊。你今兒要是敢攆我下車，明兒我就讓鹿晗陪我上醫院。到時候他真出名了，一上電視就立馬讓婦產科的大夫給認出來，網上一爆料，謔！這不是那天陪女朋友來做人流的內人麽？查資料一看，叫鹿晗嘿！現在的狗仔，連手術單子家屬簽字都能給你貼上去！你試試！”
“我操你大爺！”陳震東捏著方向盤兩眼發紅。
“嗬，真行，你們倆敢不敢再像點兒啊，連罵人的詞兒都一樣啊。”齊耀卻笑得穩操勝券。
“鹿晗有自己的事兒。你甭去煩他。以後有什麽事兒你找我。”陳震東緊盯著前方，聲音是特有的低啞。
“陳震東！你別一口一個鹿晗行不行！你特麽現在應該關心我！我現在肚子裏有你一塊肉！”齊耀突然無法保持風度，開始上下其手的對著陳震東的胳膊捶打，瘋了一樣。
陳震東忍無可忍把車停在路邊。伸手指著齊耀的鼻尖，咬牙切齒。“你還真別跟我犯渾。我告訴你姓齊的，我不管你憋什麽壞水兒，你最好都特麽沖著我來，要是再敢讓我知道你算計他，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一直到家門口，齊耀都沒有再說什麽反駁。
陳震東說，明兒早上我來接你。
齊耀就說你想的美。你想在醫院跟鹿晗裝個偶遇再找個機會解釋清楚。你以為我不知道。
陳震東只能瞪他。事實上陳震東真的是那種沈默且木訥的性格，齊耀這樣張牙舞爪的女生，要擱平常絕對一百個他都搞不定。
“我告兒你陳震東，你沒機會了。”齊耀舉著手機。“你現在在鹿晗眼裏，就他媽是個屁。”
“那有什麽用。”陳震東手插在兜裏轉身就走。“他那是可憐你。跟我一樣。我們都可憐你。”
“陳震東！”齊耀在他身後瘋了似的尖叫，“你怎麽不去死！你特麽還不如我呢！你在鹿晗那兒連可憐你都夠不上！你不要臉！”
陳震東整個身體緊繃著頓在原地。像一瞬間被什麽東西狠狠的釘在那裏。
他遲緩的扭頭，動作十分機械。
似乎肆虐不止的凜冽寒風都突然凝固，帶著濃黑的樹影白熾路燈，都站在黑夜裏與他面面廝覷，張著嘲笑的，鄙夷的血盆大口，等著看他到底能說出些什麽荒唐的話。
然後陳震東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表情裏帶著倉皇和警告，他走過去，伸出手，掐著齊耀的脖子，聲音聽起來像喉頭噙著血，“你再說一遍。”
“你那點兒心思，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個人都特麽看出來了！”齊耀依舊在叫嚷，即便她已經開始發聲困難。
“什麽心思。”陳震東瞪著眼，瞳孔中卻帶著甚為遙遠的焦距。一字一句，無比篤然。
顯然。那已經不是疑問，而只是想聽她親口說出那句斷言。
“你別問我！你自己怎麽想的你心裏清楚。”齊耀喊得聲嘶力竭。她皺起眉閉上眼。
“我就問你了。”聲音聽起來突然異常冷靜。夾雜著結霜的呵氣和陡峭僵硬的調子，令人發怵。“說。”
最後那個字是從陳震東的嗓子眼兒擠出來的。
他覺得單單是那一個字，就已經耗盡了他畢生所有的勇氣。
齊耀痛苦的閉上眼搖著頭。
“說！”
快說。我得知道。那玩意兒折磨著我這麽長時間了，在你們的嘴裏，到底得有多惡心，多不堪。我得知道我的妥協和不肯妥協，我的堅持與無法堅持，對他來說，起碼都是有用的。
“你喜歡鹿晗！你特麽喜歡自己的哥們兒！你有病！你惡心！夠了吧！滾！”齊耀用力把他推開。
陳震東向後兩步踉蹌。
他覺得渾身累得發抖。
像以前在學校背著全負重剛剛跑完了萬米拉練一樣。從朝陽到夕陽，前前後後的隊伍逐漸拉長消失，你的手腳跟讓人砍了似的不聽使喚，出類拔萃的五點零視力早已開始模糊，鼻腔喉嚨，全都是腥甜血氣，胸腔被掏空了一樣鈍痛，你的耳朵嗡鳴，只能聽見不斷證明自己還活著的那種悶聲喘息，而甚至呼吸，在這時也已經變成了一種難以承受的負荷。
唯一不同的是，萬米跑他還可以贏。可以憑著屬於軍人的耐力和心勁兒堅持到最後一刻，死也要死在終點。
而現在，他連堅持的立場和膽量都沒有。
“我可憐？我喜歡誰我敢說。你呢，你敢麽。”齊耀踉踉蹌蹌的扶在路燈柱子上，突然悶聲笑道，“慫啦，有本事你告兒他去啊，到時候看咱倆誰更可憐！”
陳震東轉頭上車。
沒錯。他只能輸。
即便一萬個不甘一千個不願。
在這場毫無公平可言的長途奔襲裏。
他只敢輸。
他不想和從小跟他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鹿晗到最後，連個哥們兒都不能做。
他不能冒這個險。
第二天早上醒了的時候已經是大中午了。
鹿晗頭重腳輕的差點兒沒從吊床上栽下來。隨便收拾了兩下拎著包出門兒的時候，突然發現門口放著一保溫飯盒和一個碩大的衣袋。
以為是胖子去學校之前路過帶來的，鹿晗套上羽絨服，想了想又拎上飯盒，急匆匆跑下樓就開車走了，壓根兒沒來得及想要真是胖子，到了自己家怎麽還能把東西擺在門口不進來。
到醫院的時候齊耀已經半昏半醒的躺在病床上了。
陳震東站在走廊裏抽煙，鹿晗沒搭理他直接進了病房，護士眼神怪異的朝他看了看，又低下頭繼續工作。
麻藥勁兒過去了，齊耀就喊餓，鹿晗把門口拿來的飯盒拿去加熱之後給她擺在跟前。
陳震東這時候進來，瞧了一眼那個飯盒臉色微異。
齊耀瞥了一眼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但是也不說破，就問鹿晗飯盒哪來的，不記得你還會下廚。
鹿晗就說是胖子買的早點。
齊耀點點頭，看著陳震東笑得十分有內容。
一時間三人無話，病房裏的氣氛十分尷尬。
除了齊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精彩。她觀察著兩個人，像是在觀察什麽有趣的實驗品。
“我明兒就走。”鹿晗最終先開口打破沈默。
陳震東疑惑的看他，卻也沒有詢問。
“你還打算回去艱苦奮鬥去啊。”齊耀一貫的諷刺。
“我回來的事兒沒告訴家裏。”話外之音自然是讓他們別知會家裏人。想了想再沒什麽好交待的，鹿晗站了起來，隨意扯了扯坐皺的衣服，拎起掛在沙發背上的羽絨服。然後看著齊耀，面無表情，“以後沒什麽事兒別找我，哦不對，有事兒也別找我了。我既然忙著艱苦奮鬥呢，就沒內閑功夫兒搭理你。”
“你沒看見我短信？”見他要走，等著看好戲的齊耀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鹿晗沒有任何回應，大步離去。陳震東跟著他直到走廊。
“你是不是昨兒穿的少，感冒了。”
鹿晗本來不想搭理他，聞言立即忍無可忍的停下腳步。
“買藥了麽，反正在醫院呢，買藥去吧。”陳震東的聲音極其低啞。
“你給我打住。”鹿晗口吻漠然。
他仰起臉抿著嘴，陳震東看懂了，那是個他從小到大只要發火兒都會擺出的表情。
“幹嘛啊，趕緊打住成麽，您這唱哪出兒啊。”
“你能聽我說句話麽。”
“甭介！不敢。您歇著吧。”鹿晗扭頭又要走。
“鹿晗！”
“別他媽叫我！”鹿晗突然吼道。“你還想說什麽，說你跟齊耀沒事兒這兩天才好上的，還是說你是我哥們兒讓咱不計較這一回啊？我信麽！我傻啊！”
“……”
“陳震東，說真的，你們倆到底什麽時候好的我都不知道，初三？高中？還是畢業？你真想玩兒啊，我不在乎，你早告兒我說一聲，我立馬甩手走人，不就是個妞兒麽，至於麽，你只要告訴我，我不要了！我給你！”
“齊耀不是……”
“齊耀應該跟著你。無可厚非。我跟你比我算什麽呀，我比得起麽。”
陳震東只是死死盯著他閉口不言。
“可是你不一樣啊，陳震東，我拿你當哥們兒。我特麽十幾年了我一直拿你當哥們兒！你嗅自個兒兄弟的蜜，你拿我當什麽！”
“鹿晗……”
“你聽我說完吧。就最後一句了。我也挺不容易的，為了能忍住沒伸手抽你。”鹿晗的聲音突然松懈下去，然後緩緩嘆氣說，“你記住了。從今天開始陳震東，我不認識你。”
鹿晗撒開他的衣領，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震東擡腳踹翻了走廊裏的垃圾桶。
鹿晗逃也似的沖出醫院。他翻出手機刪掉了齊耀昨晚發來的那條長長的附件彩信。然後一路狂奔到地下車庫。
他不再去想那裏的東西。陳震東和他說話的表情和聲音。自己剛剛別扭的演技。
現在他只想趕快逃走。
出門的時候路上下起雪。
洋洋灑灑團如鵝毛。在天上還很好看，下一秒就落地成泥。骯臟不堪。北京的街道和天空都變成灰蒙蒙一片，難看的要死。掃刷在玻璃上來來回回，鹿晗開著車，直接上了機場高速。買好機票後他發短信告訴胖子停車位，說自己那邊有急事兒，然後就摘了電池準備上飛機。
終於走在狹長憋悶的登機通道裏，周圍的人聲漸漸淡去，鹿晗想起他第一次從這裏離開的時候。
手裏抱著不輕不重的一雙曼聯紀念版球鞋。
拋在後面的是零散幾人一刻不舍離去的註視。
他那個時候只顧著去想那個自己夢寐以求無比自由的世界。忘了自己手上戴著多沈的鐐銬枷鎖。
那個時候。心太輕。甚至不願裝下一絲一毫多餘的負重。
而現在，那些陳年舊景，那些他一路走去拋下的扔掉的重量，一瞬間全都悉數向他襲去。磚瓦一樣嚴絲合縫的堆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細密的痛覺向眼周眉心的每個穴位湧來。鹿晗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重感冒，頭才會疼得這麽厲害。
他伸手扶住一面冰冷堅硬的無比墻壁。微微躬下身。穩了穩虛浮的腳步。
他頭一次切切實實的感到那種沈重，似乎這世界上所有的重力都開始倒過來壓在他身上。他眼前一片漆黑。腳下像踩著萬仞絕壁，一個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他的腦子裏似乎充滿雜亂，又似乎一片空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思考些什麽，只覺得頭昏腦脹，思緒團團糾纏。
哦，對了。
他在想第一次離開。
至親好友的註視與目送。那樣莊嚴與不舍，仿佛在完成一種必經的儀式。
第二次離開，只有胖子黑子倆人來送他。父母是他逼著不讓來的。人雖然少，但心都在。
他還記得自己抱著倆人一大早排隊去買的炒栗子在飛機上哭得像個神經病。
而現在。
不用看也知道。人流交錯的地方，沒有一個人能再為他停留等待。
離別的場景越來越多，目送他的人卻越來越少。
鹿晗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個一條路走到黑的人。
他以前一直都這麽無畏的認為。
而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之所以能那麽大言不慚妄想，是因為他根本沒走到過真正漆黑的那條路上。
現在他走了這麽遠。
眼裏的景飛逝而過。身邊的人也跟著倒退消失。
他曾以為的一片光明。誰想走到後來，竟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閉塞與黑暗。
他想起去年春節，張藝興和他躲在宿舍喝酒，那廝一醉就抱著馬桶邊吐邊嚷，他說鹿晗，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說。
我還什麽都沒有呢。我就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鹿晗還裝模作樣要抽他，說到第二句，鹿晗卻擡手飛快的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鹿晗始終躬著身大口大口的喘氣。
他真不敢想。自己如果依舊這麽一意孤行的走下去。身邊還會剩下些什麽東西。
當然。他不會知道，當自己再次回到這裏的時候，會有多少的不可思議，塞滿了那個曾經冷冷清清的入境通道，用數不清的註視的眼睛，在等待著他。
他彼時只拿著一張薄薄的登機牌，用凍僵的雙腳艱難站立，被深埋在熙攘的人群裏，像失去了雙眼的瞎子，張皇失措幾乎挪不動步子。
可當你覺得自己走投無路，記憶卻總是會給你莫須有的提醒。你本以為無跡可尋的東西，其實早就根植在你的腦海中。
“你還知道自己是哥。”
“丟不丟臉。老大不小了還為了這種事。”
“所以說就別讓人這麽費心啊真是！”
突然間那個小孩抓狂的聲音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還帶著那張十分張狂臭屁的臉。
鹿晗漸漸直起身。想笑。
啊，小屁孩。
“我會消失的。”
好像是這麽威脅我了來著。
鹿晗深吸了一口氣，擡起僵冷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緩慢前行。
寒冷的冬日總是人憊懶倦怠。
這種感覺卻很熟悉。就好像小時候，一大早不願意離開被窩去上學。可一想到教室裏總有那麽幾個人在等你，等著跟你打球騎車，等著跟你一起到食堂排隊吃飯，你就會漸漸產生動力，和那種久而久之早已習慣的情緒。
鹿晗想起來了。他的那個習慣，有張瀟灑帥氣的臉。和真心笑起來立馬就看不見的眼睛。
“我們現在為止，也還算至親吧？鹿晗哥。”
可不就是你麽。
還能有誰。
雪已經停了。
鹿晗透過機艙的窗戶兩天以來第一次看到湛藍晴空。
機長在向大家說明飛行時間。
原來離得這麽近。短短兩小時。
仔細算了算。加上時差，在這段旅行裏，莫名其妙的他就憑空耗費了五十六分鐘。
那是渺小人類為了追上地球的腳步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鹿晗想。
五十六分鐘的時差。也是他為了到達吳世勳所在的地方甘願耗費的生命。
所以說。先別急著懷疑自己的視力。
有時你看不見，或許只是一葉障目。
或許只是突發夜盲。
那就先別急著消失吧。
趁茫茫無際的黑暗裏。我還看得清你。
【Chapter 20·Night Blindness】
【END】
【Chapter 21·二裂銀杏葉】
一個穿著赭黃色校服的男生。正對著一幅滿是枯黃落葉的風景攝影。
放課後很久，校園裏漸漸沒了人聲。室內的光線愈發溫暖，窗外搖晃的風影就越顯得陰森可怖。
“你看起來很喜歡這幅作品。”
空曠的教室裏，一個並不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來。
吳世勳緩緩轉頭，看到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說著發音奇怪的韓語，高高的鼻梁上架著黑色的木框眼鏡，乍看過去就像整蠱時戴的大鼻子面具一樣搞笑。
吳世勳看著他發了會兒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點點頭。
“呀，我不是什麽奇怪的人，我是老師，外教。”大鼻子生怕被人誤會，趕緊拎起自己的工作卡想要證明什麽。
吳世勳看了會兒覺得他的舉止特好笑，就哦了一聲恭恭敬敬站直了，然後低頭行禮，說，“老師好。”
“啊，算了算了，怪別扭的。”大鼻子張牙舞爪的開始在自己臉前揮動著胳膊，似乎對吳世勳這種正常的韓國禮節還不甚習慣。
“可是，這是很有名的作品麽？老師也知道？”吳世勳的視線繼續回到那幅攝影上。
大鼻子懵了一下，然後立即換上一副自我炫耀的姿態。說，“當然，大師級的作品。”
“大師誰？哪能買到？”吳世勳緊接著問。“拍的是什麽地方？”
“中國。”
“中國！”
“你反應好大。”
“誒，那什麽，中國哪？”
“北京。”
“誒？！”
“呀你激動什麽。”
“北京啊！”
“北京，一個叫銀杏大道的地方。挺有名的。”
“是麽。”吳世勳又一次陷入思考。
我以後要是交女朋友，第一個就帶他去蹦極。
為什麽。
Skinship嘛。
吳世勳，小小年紀就這麽不學好。
我想想還不行嘛。哥呢，理想約會地，哥想去哪。
嗯……銀杏大道。
銀杏什麽？沒聽說過啊？誒……在中國啊。那麽遠怎麽辦啊，我們大韓民國的姑娘不全都沒機會了嗎？
你懂什麽。你哥這叫浪漫第一。距離不是問題。
說說吧，漂亮嗎？
當然了。一到秋天就全是金色的銀杏葉。地上天上空中飄的，都是，一眼都看不到邊。你說浪不浪漫。
哦，哥選手啊。
但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麽。
也是關於銀杏的，有首詩。
忽然說什麽詩？哈哈，跟哥真不搭。
沒文化了吧。
快說啊別賣關子。
算了，跟你說什麽詩啊歌啊的，好像是有點兒奇怪。
啊，哥你真是……
大鼻子聳聳肩，“怎麽，這麽喜歡？”
“就是，好奇。”吳世勳略作回憶，“話也寫得很好。”
“話？什麽話？”
“只要你還記得我，我就能記住回家的路。”吳世勳脫口而出，“怎麽，老師不知道麽。”
“哪看的？”大鼻子神情激動。
“小賣部。”
“What？！”大鼻子暴躁起來，自己開始那兒絮絮叨叨的說學校擅自拿走他的私人物品什麽的。吳世勳也沒聽太明白。
“所以說到底哪能買到啊，老師？”吳世勳漸漸失去了耐心。
一轉眼，大鼻子已經沖了出去。
吳世勳莫名其妙的也跟著去了。
到了學校小賣部，大鼻子就和人家爭論這幅攝影是擺在外語活動室的私人收藏，不是學校物品，不能擅自搬動。兩撥人吵了大概有十幾分鐘，在這長達十多分鐘的東西文化差異沖突中，吳世勳在其中間或充當目擊證人間或充當驢唇不對馬嘴的翻譯，但最終總算弄明白了大鼻子的意圖，把照片要了回來。大鼻子寶貝似的抱著那幅攝影從小賣部走出來的時候，連足球場的地燈都滅了。
吳世勳還在執著的追問到底哪能買到這張照片。
大鼻子主動提出載吳世勳回家。反正已經錯過了地鐵和巴士，吳世勳不想打電話回家請求支援，更不想露宿街頭，於是只好答應。
車開到繁華地段，堵車很嚴重。
趁車子動不了的空當，大鼻子喜滋滋的伸手過來，那表情顯然是把吳世勳當自己人了，張口就要自我介紹，“認識一下吧，我叫……”
“停！”坐在副駕駛的吳世勳趕緊擺手，皺著眉頭一萬個不樂意。“幹嘛啊，別說名字，知道名字咱們就不是陌生人了，我可不想出了學校還說敬語叫你老師。”
“那就交個朋友嘛。”
“朋友也不需要。”
“別扭的小孩。”
“小孩是你叫的麽。”吳世勳終於第一次展現出了情緒，冷眼看他。
“嗬，還挺兇。”
“你不說在哪買的把作者的名字告訴我也行，我自己去找。”
“話說回來，你是真心喜歡這幅照片呢，還是喜歡下面的字啊。”
“怎麽。”
“圖片我倒不敢保證網上是不是多得是。但是配字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什麽啊。”吳世勳帶著一臉嫌棄略加不置信的對著他上下打量，“這照片你拍的？”
“Bingo！”
“西。真倒黴。”
“呀！你好歹松口說點好話啊，這麽想要的話。”
“算了你留著吧。”
看起來也不太像是輕易會給別人的私家珍藏，吳世勳心想。一直到宿舍門口他都沒再說什麽。
下車的時候，那個大鼻子開了車窗叫住他。
吳世勳扭頭，“幹嘛？要車費。”
“你別把人想的那麽險惡行麽。”大鼻子伸手從後座拿出那幅照片，伸出窗外，遞給吳世勳。
“什麽意思？”
“要不要。”
“我沒帶錢。要不把手表給你。”吳世勳接過那幅照片，裝裱框沈重。他的表情也很嚴肅。
“值不了那麽多錢。”大鼻子的表情很搞笑。
吳世勳木訥的站在那裏，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
“呀，你對誰都這麽沒情調嗎。小小年紀。頂著一張冰疙瘩臉。”
“什麽。”
“那對那個人呢。”
“誰啊。”
“你想把照片送給他的那個人。”大鼻子努努嘴，表情很揶揄。
“西……”他是怎麽看出來的，吳世勳臉上又是一片烏雲。
“啊知道了知道了，你不是不想白拿我的東西麽。”大鼻子做思考狀，“這麽著吧，東西你就當替我好好保管，但是這個人工費我就不給你了，用這幅照片抵價，怎麽樣，公平吧。”
吳世勳覺得他說的話還算有理。於是點點頭。這大鼻子老師也挺像有學問的人啊。
“要好好保管啊。那Bye bye。”大鼻子正要關車窗。
“那個或許。”吳世勳敲了敲他的窗戶。“或許，和銀杏有關的詩，那個知道麽。”
“忽然問這個幹嘛。知道一個，不過我是個外國人啊，除了歌德的，別的就不知道了。”大鼻子想了想，倒信誓旦旦說。
“名字？”
“自己找去吧。Good luck。”大鼻子這次沒有作答，只是笑得別有深意，然後揚塵而去。
吳世勳站在原地鄙夷的呷呷嘴。
知道鹿晗不在，吳世勳連著好幾天沒去練習室。
再者說，臨走之前自己都那麽放狠話了，結果鹿晗還是走得那麽幹脆，吳世勳越想越生氣，也就別別扭扭的不想立刻出現，非得等人來找他。可是別扭勁兒還沒過去，他自己就按捺不住了。鹿晗接連一個星期沒見人影兒，手機什麽時候打都關機，根本聯系不上，吳大少楞是沒守住自己那二兩薄面，最後還是拉下臉偷摸的短信咨詢了一下金鐘仁，這才知道，鹿晗一下飛機人就重感冒進醫院了，躺了一天一夜才回宿舍休息，這會兒還不知道怎麽樣了。
吳世勳當時就急了，剛讀完那條短信，不管不顧從走廊另一頭奔到A班練習室就沖滿屋子人嚷嚷，他鹿哥生病這麽嚴重的事兒為什麽沒人告訴他。那模樣囂張極了，讓人看了就躥火，結果當然被正在上課的黃尚勳連訓帶罵的吼出來，最終不得已，沖出公司攔了出租就奔回宿舍。一路上還慫恿著司機大叔讓人闖個紅燈超個車什麽的，差點兒和人吵起來。
火急火燎到了宿舍踢了鞋就沖進鹿晗臥室的吳世勳，看到的是前者蒙在被子裏一半的臉和帶有一瞬間超強降噪效果的睡顏。
吳世勳站在那楞了會兒神兒，心裏的小火苗兒全熄不說，因為跑得快喘了幾口氣，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太吵，怕弄醒休息的人，然後趕緊又伸手拉開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剛剛在A班教室裏上課上得好好兒的劈頭蓋臉被吳世勳一頓吼的幾個人要是見了這幅畫面，那絕對能氣得想沖上去揪他的頭發。
滿身都帶著忠犬氣場的當事人毫不自覺，信步走回客廳去喝了口水。然後調整好呼吸，又躡手躡腳的走回鹿晗的臥室去。
鹿晗正以一副誰看了都想上去揉兩下的姿勢酣睡著。典型的潔癖患者專用型純白色床具，被角被掖得嚴嚴實實，只有鼻子以上的部分暴露在外面，似乎又變長了一些的柔軟卷發覆蓋在腦門和兩頰，彎出好看的輪廓。那雙眼睛雖說現下正緊緊閉著，但你卻還能不停的想象出他睜開的模樣。
唉。
意識到自己陷得越來越深的思緒，吳世勳突然收回在那張臉上打量的目光，兀自撇開頭，微微懊惱的，無聲的嘆了口氣。
性格這麽了不起的人，臉卻……
嘖嘖。真不知道這張臉以後還要蒙蔽多少無辜少女。
請允許我默哀一下。吳世勳在心裏劃了個十字。
這麽一想出道有什麽好。
到時候天底下不知道會冒出多少個眨巴著眼睛兩頰緋紅的女生，隨時隨地捏著嗓子嗲聲嗲氣的叫鹿晗鹿晗鹿晗我愛你。
而且後者也一定會雙眼彎彎心神蕩漾的報以微笑和回應。
吳世勳又心理陰暗了一把，歪嘴笑著陰惻惻的想，愛什麽愛，你們知道我鹿哥剃板寸什麽樣麽，你們聞過我鹿哥踢了球回來那一身的汗味兒麽，你們見過我鹿哥一覺醒來那粗獷的胡茬麽。你們這一群顏飯啊顏飯，總有一天我要在網上爆我鹿哥的黑料讓你們的心都碎成渣渣。
吳世勳在腦子裏慷慨激昂，一轉臉想不對啊，鹿哥有飯是好事兒啊，自己怎麽這麽苦大仇深的。爭風吃醋的小媳婦一樣。然後趕緊做了一下表情管理。
低頭看見鹿晗安靜的睡顏，表情管理當然又瞬間失效。
算了。隨你們愛去吧。
吳世勳想著。輕輕拉開一把椅子，坐在鹿晗床邊。
反正一覺醒來和他臉對臉的這種待遇，怎麽說還是小爺的特權。
“為什麽感冒了。北京很冷麽。”
“還不都是因為你急急忙忙走了沒帶厚衣服。”
“都鬧到醫院去了。活該。”
“為什麽病了啊。搞得我都不想跟你發火了。”
“還有為什麽不把我的威脅放在眼裏啊。當我說著玩嗎，呀，我真消失試試？”
“話說回來，鹿晗。我真的不在了怎麽辦啊。你會不會著急啊找我啊什麽的。”
“會恨我吧。我就特別恨那種無緣無故玩失蹤的人。”
“恨也好討厭也好。天天在心裏罵我吧。”
“只要別忘了我就行。”
吳世勳坐在一邊，對著熟睡的人絮絮低語。
“不過，你真睡著了吧。沒裝睡吧？”突然心虛起來。
“呀，鹿晗，飲料灑到你床上了。”
“真的睡著了？”
吳世勳也不知道自己在反覆確認是為了什麽。
鹿晗一動不動。由於感冒的緣故，呼吸有些粗重，微微張著嘴。
“啊蒙著被子空氣不新鮮……”吳世勳上手去輕輕扯開一點他蒙在臉上的被子。“有沒點常識。”
被子的邊緣滑下，露出鹿晗舉在身體兩邊抓住被子的手掌，和微微彎曲的手指。
什麽呀這姿勢。嬰兒麽。吳世勳在心裏偷笑。雖然都說生病的人很脆弱，可這也太離譜了吧。難道是自己沒發現過的鹿晗的第二人格。
另一邊的被角被撐開，身體好不容易捂暖的熱氣散了出去。都說發燒是得發汗的，吳世勳伸過手去，要把被角重新掖好。
等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之後。吳世勳突然發現，由於身體傾斜，他現在左臉邊毫厘之差的地方，就是他鹿哥十分有欺騙性的，看似無害而美好的睡臉。
“呀。鹿晗。”
吳世勳輕聲叫他。他發現自己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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