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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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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吧,那仙風道骨的感覺卻是越發濃郁了。

他們見面的次數用指頭都數得出來,這次更久,自從她嫁人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人的相貌生於父母、受於天地,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不過只要看見晁無瑾,她偶爾還是會奢侈的想一下,要是她能有他的三分容貌……不,一分就好,她也可以滿足了。

自己本來就不是出色的人,這會兒再加上傷,更不能看了。

“怎麽是你?”汝鴉口幹舌燥,嘴巴一動,開闔之間,唇就裂了一道口子。

男人半瞇的眼慢慢睜開,露出如墨的雙瞳仁,如水的光華溢了出來。

“我在想你也該醒了,睡了三天,再不醒我就得考慮要去請真正的大夫了。”能不碰人他絕對不碰,可是這會兒他的手就往汝鴉的額頭貼去。

她知道他的習慣,想舉手阻止,卻無力的垂下。

待會兒他不會又要去洗半天的手了吧?

“這個,是你幫我包紮的嗎?”

被層層包紮妥當的兩手安置在床側,可是任汝鴉怎麽動指頭就是沒有感覺,好像手已不是自己的。

“我略懂一點醫術。”他收回手。熱度已退,應該沒事了。

接著,他把手上的那疊紙一放,還不忘把紙張的角對好,變成整整齊齊的一落,這才風姿優雅的走到桌上倒了杯溫水。

“你怎麽會在這裏?是經過嗎?你好些年沒有給我寄東西來,我都猜不到你游歷到哪裏去了?”她有好多話要說,就像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盞燭火想偎過去般,也許放肆,也許厚臉皮,可他是她的朋友吧?

晁無瑾從來沒有提過他長年在外奔波的原因到底是為什麽,可是多年下來,那麽多的蛛絲馬跡,她心裏也有數,他是皇帝派出來尋找風水寶地的術師。

天朝已經二十三年,皇帝二十一歲登基,今年已四十四歲有餘,很多帝王一即位就開始替自己打算後事,晁無瑾是當朝年紀最輕的術師,卻是個正二品秩的大官。

據說他的相術是天賦異稟,出自一支非常古老的家族,血脈無比珍貴,就連皇室的人也要尊敬幾分。

他人雖然在外面行走,尊貴的身份卻仍不變。

“自己做過的事都給忘了,你要嫁人之前給過我一封信,信裏說了要嫁到府城,我要回京,也就順路經過了。”

“原來是這樣,信有到就好。”那信如泥入海,出去就沒了消息,她沒辦法確定晁無瑾收到了沒。

“那我、我身上的衣服呢?”幹凈的床被單、幹凈的身子還有綢衫,這這這……

“那種臟衣服你還舍不得丟?”晁無瑾古怪的瞥了她一眼。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麽怕臟的人……而且,男女有別啊。”她光想到那個可能性就嚇得幾乎要發抖。

“是綠珠給你換的。”

“她是……”

“你覺得她會是誰?”

哎呀,開始不耐煩了。

她安分了一下。

不過……

“我們很多年不見了,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

“哪來這麽多問題?你還是睡著的時候好,安靜些。”

不讓她知道的是,他是專程為她回來的。

年前他就算知她有這一劫,哪知道分毫之差,她還是變成這副狼狽模樣。

就差這分毫……

他捏住瓷杯。即便他能明玄機,也只能預測到定數卻不見得能預測到變數。換言之,可以改變的未來是無法測知的。

變數、變數,這對事事要求完美的他來說,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人定勝天嗎?不,得知天機也許能趨吉避兇,卻仍無法完全避開禍事。

“能自已端水嗎?”

汝鴉點頭。她可沒那膽子讓他來服侍她。

用茶水堵住她的嘴是好辦法,但是看她用兩只手腕辛苦扭曲的撐住茶杯往嘴邊送,晁無瑾皺起眉頭。

“長了年紀也沒見你多長智慧,你再把衣服弄濕弄臟,可得自己想辦法了。”

看不下去,他把水杯拿回來,由他來餵。

他是個冷漠的人,但他這般不愛攬事的個性,卻每每扛上她的麻煩。

像她十三歲那年,村子裏流行起瘟疫,她也染上了,每天熱裏來冷裏去,反覆打擺子,意識都模糊了,就在快要送命的時候,他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你是來跟鴉兒訣別的嗎?”不敢奢想還能見到他,所以即使小命都快沒了,她還是頂著高燒問道。

他什麽也沒說,只把一丸臭又腥的藥丸往她嘴裏塞。

那丸藥救回了她的小命。

命從鬼門關前搶回來後,她不知死活的要求他,得時不時的讓她知道他的行蹤,不寫信用圖畫來代替也可以。

“你不要讓我後悔把你的命救回來。”他沒好氣地咕噥。哪來這麽多啰唆事?

但是,不管他當下的臉色有多不好,眼神有多惱火,半年後,他還是托人帶回了好幾幅黃山雲海。

她沒去過黃山,甚至不知道那座山在哪裏,“黃山歸來不看山”,那是怎樣的美妙景色?

可因為那些圖,讓她能看著想像它的模樣。

慢慢的,她知道只要是他應允了的事,就會做得很徹底。

有好些年,她都會不定時的收到他其他的圖--他說南方一帶多養蠶,綠色的桑樹連綿十裏,像織錦一樣翠綠,采桑的女子唱著歌謠,一呼一應,無限美麗。

他說魚米之鄉,小橋流水,煙雨蓮葉荷田田,是秦淮之美。

他說……

畫紙上的圖,筆鋒細膩、涇渭分明的線條裏包含了他如海的心思。

她似乎看得懂他在描繪時想傳達給她的意思。

那些圖是她單調平淡生活中很重要的寄托,有好多年,她就是靠著這些圖想像他在哪個地方的星空下仰望哪顆星子?想著他平安嗎?有沒有毒蛇猛獸靠近他?

這一次他回來,只要稍微有腦筋的人都知道,管什麽都行,就是不能管別人的家務事,以免成了多管閑事。但他救了她,橫生這一腳,實在不像他,她以為就算老天真的塌下來,他也只會涼涼的說那是天理循環。

喝過水,汝鴉看見他反覆的在摸那些紙。

“那些圖……被我弄臟了,對不起。”她誠摯的道歉。

從黃家出來,她什麽都沒有拿,就只帶走這些和她相依為命的圖紙。

可惜圖紙被血跡沾汙了,她沒有好好愛護它們,心裏有說不出的歉疚。

“不值錢的東西,緊張什麽?”他眼裏覆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想到她渾身上下什麽都沒有,綠珠替她換衣服的時候,就只見這些無用的紙安好地被揣在她的中衣裏,附帶一張放妻書。

汝鴉趕緊閉了閉眼,晁無瑾一定不知道他這副關心責備的神情最是魅惑人心。

“是你給我的,經過千山萬水才到我手裏,我很喜歡,當然要帶出來。”

“這有什麽好值得珍惜的?婚姻沒了,你都不知道要從中拿點好處嗎?”

她咽了下口水。他要來追究、要來瞧不起她了嗎?

她向來一直認為他因為需要誦經作法之類的緣故,聲音非常好聽,當然啦,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皇室除非在必要時才會動用到他去祓災祈福,普通道士謀飯吃的法事、收驚,他是不做的。

可現下,他好聽的嗓子居然破了?有必要這麽激動嗎?

“我有,我拿到放妻書,不是休離書喔。”在他清明的眼眸註視下,汝鴉抿著嘴,小聲嘀咕。

“既然這些圖都弄臟了,就不要了。”晁無瑾似乎沒聽到,很幹脆的把那疊紙揉成團,丟進要送往惜字亭燒毀的字簍裏。

她心疼得要命,嘴巴卻像黏了漿糊,什麽都不敢說。

七天後,晁無瑾走了。

臨走前他問:“一個人住可以嗎?”

“你不是把綠珠留下來了,我怎麽會是一個人?”

“傷,不痛了?”

“日子還是要過,我不能總想著痛,讓痛來替我過日子。而且現在很好,我可以隨時自由的看見外面的世界,外面比那宅院大得多了。”

“那個人……你對他還有什麽想頭嗎?”

“痛過以後,就沒有別的了。”無關怨恨,而是在當夫妻的那一年裏,兩人感情本來就清淺如水。

夫妻情薄,那人只是從中間劃下淩厲的一刀,分割了彼此,分割的姿態太過粗糙而已。

他不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便也沒說,但那麽心如明鏡似的一個人,她總覺得他什麽都知道。

然後,他就走了。

大概是心力交瘁了,晁無瑾走後,汝鴉每天好像就只有養傷、看書這兩件事。

住了十幾天,她只知道這間屋子外面有樹有井,獨門獨院,環境好得很,家門口道路通暢,出入方便。

他說這裏是官造民居,原來是給離京出差或告老退休的高官使用,由官府提供吃穿用度與開支,要她放心在這裏好好的住下去。

人家是一片好意,但她又豈能當真不知羞恥的一直住下去?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本來就容易引人議論,何況她又是個拿到放妻書、不清不白的人。她反正是沒有名譽了,但卻不能汙了晁無瑾。

她大可以裝糊塗,就把這裏當自己家,死皮賴臉的住下去,偏偏她就是太清醒。這種個性很吃虧,因為一旦認清事實,她就裝不下去了。

晁無瑾離開了,就像放走的紙鳶,再見面也許又是幾年後,可他已經幫了她一把,接下來,得換她自己面對現實了。住屋就罷,但她得靠自己的力量開始謀生,盡量不動用到府裏的用度開支。

現實不難,只是磨人。

她在炕上坐著,背後墊了引枕和靠背,本想縫補衣裳,卻發現被動到筋骨的十指還不甚靈活,仔細的活兒只能先擱一邊去。

她也想不到,這傷要養這麽久。

日子如水的流逝,又一個月過去,入夏了。

汝鴉慢慢的著裝,盡量的樸素,盡量的不顯眼,但要挽髻還是梳條大辮子?

梳發的動作遲疑了下,她最後還是把發整齊的梳成髻,以一支素凈的簪子固定住,這才走出房門。

女子已婚在人多的地方走動比較不會引來非議,她和書肆的東家說好,今天要過去拿代筆的活兒回來。

她想叫人看家,可四處張望了下,屋裏屋外都不見綠珠的影子。

綠珠是個不像侍女的侍女,除了該有的茶水飲食她會準備,沒有令汝鴉短缺過外,餘下的說話想法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

對於綠珠不像侍女的這件事,她沒放在心上,也很少使喚綠珠,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不是沒有所得,現在的她可利落了,打水、生火、洗衣、掃地、泡茶、抹窗,沒一樣難得了她,凡事自個兒來。

綠珠呢,她就當身邊多個伴就好。

眼看要出門了,不知道瘋到哪去的人總算回來了。

綠珠一頭的汗,一看見她就忙不疊的叫,“姐姐、姐姐,給我錢。”

“你要錢做什麽用?”

綠珠嘴巴一呶,哇啦哇啦,“我們買酸梅湯好不好?綠珠想吃。”

汝鴉聽見了賣冷食的扣碗聲就在屋子附近。

一般府裏是不準買外食的,嫌棄沿街叫賣的東西臟,她本來也想把外食的壞處說給綠珠聽,可是綠珠眼巴巴的看著,她只好掏錢出來買了兩碗酸梅湯。

酸梅湯和著糖水煮,撒上幹桂花和冰水,滋味清涼香甜,兩人坐在小廳的門檻上吃光了它,也把暑氣都滌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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