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貝爾聽見了水聲。

……別告訴我是布朗寧那個混蛋在浴室——他休想把我再哄去浴室！休想！……絕沒有下一次了！絕對沒有！

懷著過分羞恥、過分惱火的心情，安娜貝爾睜開雙眼。

水流卷過她的膝蓋，長裙沒過她的腳踝。

剔透的池塘，紅色的醋栗，層疊的樹影，與純粹的月光。

夜晚的森林，靜靜地看著她。

……這究竟是哪？

安娜貝爾抿緊嘴，環視了周圍的景物一圈，原本還帶著暈紅的雙頰恢覆為冷白。

如果這裏有旁人，一定會分不清她的膚色與背景光線的區別。

半晌，斯威特法師輕輕呼出一口氣，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果然不痛。

她已經不再是只紮進圖書館就不管不顧的小學徒，現在的她了解這世上有多少深奧秘密的魔法不能被書籍記載，而且——

她知道什麽是夢境魔法，她還鮮明體驗過它。

因為法師界唯一一個創造並掌握夢境魔法的混蛋天才是她的男朋友，而後者此時大概率正於現實中，一臉混蛋地在浴室做清潔。

安娜貝爾低下頭，提起裙擺。

……正面高領長袖，後面露背的及第長裙，嗯。

果然是布朗寧的癖好。

……他就不能讓我在無夢的環境裏好好睡覺嗎？有什麽事非要把我拉進夢裏說？？

不過，也很有可能與他無關，與那所謂的“藤蔓”有關吧。

畢竟自己被偶然拉入噩夢就是因為那條藤蔓，而布朗寧似乎一無所知，還試圖盡力隱瞞。

想到多年前曾瞥見過的那抹綠色，安娜貝爾眼底發沈。

放任愚蠢的巧克力，替他守衛編織那些可怕的噩夢，替他折磨自己，口吻裏滿是天真的殘忍——她不認為，那條藤蔓是什麽好東西。

那麽，現在，又把無防備的自己拉入這場陌生的夢境……

“嘖。”

安娜貝爾走出了池塘，她煩躁地撥開礙事的長裙，腳上腿上又濕又冷的觸感難受極了。

這件裙子過於長了，古板保守如斯威特小姐，也沒擁有過這樣一件及地拖尾的古典長裙——它有別於所有優雅得體的宴會禮服，安娜貝爾這個身高，踩再高的高跟鞋都很難把它的裙擺吊起來——它更像是什麽古代油畫上的模板——又或者，像沒有鉆石、褶皺點綴的魚尾婚紗——

這麽長的拖尾，全部泡在池塘裏。

要拖著它走路，麻煩程度可想而知。

於是安娜貝爾試著念動咒語來烘幹自己——手上也沒有法杖，施法真是不方便極了，她可不是布朗寧那樣能夠憑空施法的奇葩——然而，當第一個蘊含魔法的咒文浮現在空氣中時，森林微微顫了顫。

不是什麽普通的風，也不是什麽樹葉搖動，是鮮明的“顫”——這座夢境，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顫動”了一下。

就像置身於被點出漣漪的水面。

樹木，月光，影子，一起隨著這個魔法咒文動了動。

……安娜貝爾敏銳地止住念咒的動作。

她曾陷入的那個噩夢擁有眼球與濃霧，惡意布滿每個角落——當時，身為學徒的她調動並燃燒了自己能掌握的威力最大的火焰魔法，這才堪堪把噩夢擊出缺口，逃出來。

這個夢境卻不同。

目前為止，她沒有感受到任何惡意，所使用的也是自己本身的形象，只是換了一套衣服——

她思索到這裏時，“顫動”的森林重新恢覆平靜。

安娜貝爾停了片刻，又試探著，念了一個咒文。

森林再次“顫動”起來——並且，她隱隱嗅到了一股真實無比的甜味——那是現實世界待在布朗寧烤箱中的藍莓派，她在快哭的時候無比強烈要求的甜品——

安娜貝爾立刻停止了任何施法動作。

從現實傳來的那抹甜味這才漸漸消失。

……這個夢境，絕不是出於嚴謹的夢境魔法創立者，更不會出自那條惡意滿滿的藤蔓。

它很不穩定，兩個以上的連續咒文就能破碎，現在自己已經來到了半夢半醒的階段，想必再一個咒文就能讓自己於現實中醒來——

但安娜貝爾不能放任它破碎。

【所有的夢境都藏著秘密】，這是她從小精靈的噩夢那兒學到的。

自己之所以被拉進來，站在這個地方，一定有什麽重要原因。

夜晚。

月光。

森林。

……等等，這也許，就是精靈族所隱匿的那座森林。

安娜貝爾回憶了一下如今父親拋下一切家族事務所待的位置，她曾為了轉交法師塔的法師會議文件去過一次——但印象裏，那地方偏僻荒蕪，布滿了混亂的迷霧，能見度低到伸手不見五指……她完全無法把眼前靜謐美好的森林，與那場可怕遼闊的濃霧對應起來。

【庇護精靈的森林將成為聖地】，而聖地不對任何人類開放，這是她從古籍中找到的答案。

而安娜貝爾也從沒想過進入那裏獲取什麽資源，更別提尋機從洛森那裏打聽——這幾年，和洛莉見面時偶然從她神色裏琢磨出的東西，足以讓安娜貝爾察覺到過往的某一角。

那是個讓布朗寧家兄妹都閉口不提的地方。

如果所謂的森林真能【庇護精靈】，那個年紀的洛森也不會落到伊娃的拍賣場。

……她對洛森厭惡的地方沒有興趣。

安娜貝爾拎起被水泡濕的長裙裙擺，皺著眉，終於走上了岸。

上岸後她才發現，自己赤著腳，腳腕上模模糊糊紋了什麽東西……安娜貝爾蹲下摸了摸，發現那是一圈荊棘狀的刺青。

她確定自己現實中絕沒有刺青。

……好吧，即使這個夢境並非真的由洛森構建，真的由洛森主導，但它也絕對與洛森有很大關系。

畢竟現實中的自己可是待在他的公寓裏，安娜貝爾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繞過布朗寧法師的保護，把她拉進閑雜人等的夢境。

身上的是典型的布朗寧愛好版長裙，這應該是洛森曾見過的森林，那麽，隱藏著秘密的地方……也肯定有什麽典型的“布朗寧”特征吧。

安娜貝爾再次左右看了看，果斷選定了生長著醋栗叢的地方，向那裏走去。

她沒有動用魔法，只是平靜地走著，撥開一路上的樹枝與葉片。

既然這是個與布朗寧關系密切的夢境，那就不會存在真實森林裏的蟲子，除非他想把她立刻嚇醒。

……果然，行走時的感覺也舒適，即便光著腳，她也沒踩到任何會劃傷腳心的枝節、沒沾上任何有氣味的泥土。

安娜貝爾已經確認這是一個沒有惡意的夢境了。懷藏惡意的夢從來是開場幾分鐘就把她扔進慌亂驚恐裏。

沿著這條醋栗叢越發茂密的森林小徑，大約走了十幾分鐘，安娜貝爾聽到了音樂。

……極美妙的豎琴聲，水流般飄進她的耳朵，從前方的……

安娜貝爾撥開眼前掛得滿滿的醋栗枝條，走進前方的空地。

那裏也有一座池塘，池塘邊還有一棵掛著樹屋的老樹——而一只精靈正背對著她，坐在池邊的卵石上，蒼白的手指從尖銳的袍角裏探出，撥動著架在地上的豎琴。

披至腰間的栗色長發，盤繞在腳下的綠色藤蔓。

安娜貝爾忍不住輕聲問道：“布朗寧……？”

“你怎麽會在……”

聽見人類的聲音，精靈停止撥弦的手，有些詫異地轉過全身，直直看向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立刻有些尷尬地縮回了將要伸向他……她肩膀的手。

長袍也擋不住的曼妙身材，沒那麽立體卻更加柔美的五官，過於淺淡的幾乎透明的綠色眼睛，與含著憂郁寂靜的眉宇——

這是一只陌生的雌性精靈。

可她也……有點太像……

“你認識布朗寧家的孩子嗎？”

雌性精靈突然開口說話了。

當她開口時，安娜貝爾確切對上她淡綠色的眼睛——這才發現，這只面容年輕的精靈，也許年紀很大了。

她有種年長者特有的溫和感，眼神包容、憂郁卻平靜——那是確切經歷過漫長時間的眼神，安娜貝爾只在一位兩千歲的法師身上看到過。

……按照古籍記載，精靈的最高壽命只有一千歲而已。

安娜貝爾莫名緊張起來，她忍不住把視線落到精靈撥動豎琴的手指上，有點稀奇。

她從未看過布朗寧玩樂器。

發現她好奇的目光，雌性精靈了然地微笑了一下。

“啊，你認識的布朗寧是洛森。那孩子一直很不擅長樂器，他小時候總喜歡拆掉我的琴弦拿去戳螞蟻。”

“……您是？”

“我叫卡拉。”

精靈優雅地頷首：“卡拉·布朗寧。我想，就血源而言，我大概算洛森·布朗寧與洛莉·布朗寧的母親。”

安娜貝爾的第一個反應，是迅速放下被自己亂七八糟摞高的裙擺，彎下腰拍打那該死的水跡與灰塵——但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的後背該死的露了一大片——又急忙直起身，“騰騰騰”往後彈射了幾步。

卡拉好奇地看著她。

斯威特大法師清了清嗓子。

“您、您好。其實，我認識布朗寧兄妹，是他們的……咳，人類好朋友。”

……她絕對不能穿著這件癖好滿滿的裙子見家長！絕不！

“我、我從沒聽他們提起過您，所以……”

“哦，你沒必要這麽緊張。”

卡拉搖搖頭：“我只是大概算作他們血源上的母親，不可能被他們提起。事實上，洛莉剛出生時，我就把自己獻給了聖潔的森林。”

“……獻給森林？”

卡拉裙擺下盤繞的藤蔓微微動了動。

“死去。”精靈歪了歪頭，“在你們人類的說法裏，是這麽叫的吧？”

“雖然很遺憾不能給自己的子女留下任何印象……”卡拉輕聲說，“但我很滿足。長老們承諾，當我完成我的奉獻之後，他們會把我的兒女選為聖子與聖女，住在聖堂裏，衣食無憂，終身主持侍奉森林的崇高工作。”

她那比洛莉更淺淡的綠色眼睛看向安娜貝爾：“既然一位來自法師塔的法師認識他們，那想必，他們現在正代表整座森林，和法師界進行什麽交流吧？”

……一個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唱畫著朋克妝搞電光搖滾，一個吸煙喝酒出老千、現在正樂顛顛地幫我洗衣服烤藍莓派吃。

安娜貝爾不知說什麽好。

自稱“共同的朋友”果然是明智的，這位老派的長輩如果聽到精靈和人類交往，指不定直接氣暈過去。

她費勁找了一個新話題：“……這麽說，您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經死了？”

——呸！什麽新話題！

卡拉倒是沒有感到不適，她自然地點了點頭。

“那您現在……”

“我把自己獻給了森林。”卡拉說話時，她裙下的藤蔓再次動了動，“森林與我同在。”

安娜貝爾莫名察覺到一些古怪。

“這些藤蔓，是——”

“離她遠點，蠢寶寶。”

一只手突然從她背後伸出來，緊緊握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向後一扯——

但同時，安娜貝爾另一只手猛地被卡拉裙邊騰起的藤蔓纏住，將她迅速拉往水裏——

卡拉撩起了自己的裙擺。

裙擺下沒有雙腿，只有盤繞生長的綠色藤蔓。

她柔和地說：“孩子，森林與我同在。”

安娜貝爾看著這堪稱驚悚的一幕，雙手也已經被撲來的藤蔓纏住，整個人都被往池塘邊拖了半米——手腕劇痛——但冷汗還沒來得及滲出來，就又聽見後方傳來一聲清晰的“Fuck”。

她：“……”

卡拉：“……你就是這麽對已故的母親說話的，洛森？”

洛森·布朗寧在她身後冷冷道：“你不是我母親，你是一個只算關底小BOSS的惡心觸手怪。FUCK.FUCK.FUCK.我還可以對你說一百遍。”

安娜貝爾：“……”

如果不是脖子也被撲來的藤蔓纏緊，她真想扭頭看看洛森此時的表情。

但也幸虧此時的安娜貝爾無法回頭——

從現實匆匆趕來這裏控制夢境魔法的洛森，還沒來得及套上一件高領毛衣。

他的眼睛正從深綠轉為更可怕的幽綠色，從鎖骨到側腹布滿焦褐色的灼痕，脊骨、肩膀、後頸——豎起森然尖刺的幽綠色荊棘鋪天蓋地地伸展開，圍住整個林間空地，從側邊的陰影襲向蠢蠢欲動的藤蔓，更有一條格外鋒利的已經鉆破池塘，呈匕首狀頂在卡拉的後心。

藤蔓在荊棘的面前，只有逃跑的份。

荊棘撕開所有淺綠，又隱秘地從後背纏繞著，那個一無所知的人類女孩。

那畫面比安娜貝爾眼中的卡拉，要恐怖千倍萬倍。

……也要美麗千倍萬倍。

卡拉與洛森對視一眼。

“你選擇了背叛，孩子，所以這些都是你的罪有應得。”匕首般的荊棘頂在她後心，“你不該忤逆森林。”

洛森嗤笑：“觸手怪，你知不知道，現實中真正的卡拉·布朗寧，生下莉莉後就和某只闖進森林的狼人小帥哥私奔了，直接把我們丟在了沼澤地裏，還成為我們森林第一只叛逃的精靈？哦，私奔當夜她還跑到我父親的墳前逼逼，嫌棄他‘沒肌肉沒激情、所以老娘生下遺腹子就算再無瓜葛，別來夢裏阻撓我找第二春’？是的，我記得，我當時就站在旁邊背著我妹妹吃手指，我的語言啟蒙就是這段墳前逼逼。”

安娜貝爾：“……”

安娜貝爾更想回頭瞅他表情了。

“閉嘴。”

仿佛猜到她要問什麽，身後的男友惡狠狠地壓低聲音：“姓布朗寧的全是奇葩精靈，但不代表姓布朗寧的都會嫌棄伴侶尋找第二春！別升起莫名其妙的擔心！”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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