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森打開盥洗室時，還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當握住把手轉動幾圈，安靜反鎖了門時，他的微笑依舊很禮貌。

——肋骨被擊穿的小精靈在水池上的鏡面顯出身形，對著主人嬉笑地眨了眨眼睛。

顏色仿佛是他眼睛倒影的藤蔓小心翼翼探出白骨，爬上小精靈滴血的傷口。

與夢境中的意識一樣，它頗為討好地沖主人搖搖小葉子。

一半是翠綠，一半是焦黑。

藤蔓與小精靈——都被火焰燒成了半殘廢，模樣恐怖得如同驚悚電影。

洛森快步走到水池前，漠然地從鏡中的它們身上翻卷的黑色皮肉、大面積的燒傷上移開視線——

他彎下腰，扶住池沿，猛地嘔出一口血。

……接著，還有好幾口血。

吐完最後一口卡在嗓子裏的東西，洛森擡手打開水龍頭，看著鮮紅鮮紅的液體被水流沖洗幹凈，又接了幾捧水漱口。

感覺好多了，只是嗓子不太舒服。

喉嚨裏還有點被火撩過的焦臭味——所幸盥洗室裏飄蕩著獨屬於斯威特家的高級香氛，這多多少少緩解了一點。

法師界上層的覆古潮流，所有與“高級”沾邊的東西都要帶點天然原材料。這種香氛的味道……是自然生長的薰衣草。

精靈敏感的嗅覺沒有感到不適，太好了——繼女朋友新換發膜裏那可怕的人工香精、伊娃房間裏濃到恨不得直接被打火機引燃的沙龍香後——

他總算聞到了一點不會加重心理陰影的東西。

洛森·布朗寧關上水龍頭。

他直起身，額發的發尾還墜著幾滴水珠，禮貌的微笑卻已經消失不見——筆直地面對鏡子，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兩個辣雞玩意。

鏡中的藤蔓再次討好地搖動了幾下。

這次它從葉到枝都在搖，被火燒焦的黑色碎屑劈劈啪啪掉下，就像從泥地打滾回來的小狗在搖尾巴。

……如果不是一個是暗含隨時反噬的威脅的純（蠢）意識，一個是他自己腦部殘障想給某人造美夢特意分出來的產物，布朗寧同學真想對著鏡子一大捧王水澆過去，再疊加兩大箱爆爆樂。

糟心。

“怎麽搞的？”

藤蔓：還不是你護著的那只小女孩，她一言不合就燒我，好兇好壞。

【我不喜歡那個姓斯威特的年輕女孩。】

藤蔓天真而委屈地對著主人匯報：【可不可以更改一下攻擊順序，我們先殺掉那個年輕的斯威特，再去殺掉伊娃·斯威特，好不好？】

洛森沒說話，他微微笑起來。

——用不著他說話，鏡子裏笑嘻嘻的小精靈便伸手掐住藤蔓蔓身，無視逐漸轉化成荊棘的那塊尖刺，大力且粗暴地撕拽起來。

藤蔓不再開口，它痛苦地扭動起來，逐漸龜縮為扒在小精靈肋骨外的一小團。

藤蔓心疼地看著自己被燒成焦黑色的半邊身體、與被主人撕扯開的半邊身體——

那個年輕的小斯威特真討厭，藤蔓不要跟著主人喜歡她了。

她呵斥它，驅逐它，燒它，還破壞了主人的計劃，霸道野蠻，幾乎擁有人類所有的劣根性。

而且……

想到在夢境中所見到的，它不滿地伸出尖刺，更深更裏地紮進小精靈的血肉裏。

而且，她憑什麽抱著小主人，作出保護姿態。

主人才不會和骯臟的人類同流合汙，主人是它選擇的精靈，主人一定一定會被它所擁有，徹底成為它的一部分。

大抵是藤蔓鉆的位置變深了，小精靈微微搖晃一下，有些不適地撫了一下滴血的胸口。

夢境裏爆開的火焰魔法理應只能傷害到夢境裏的存在，但這條定理建立在“法師界不存在夢境魔法”的前提下——

夢境裏的小精靈呈現出被火焰灼燒、半死半活的慘狀，夢境外的罪魁禍首——洛森當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反噬，即使他能避免直接的火焰傷害，但被燒灼的感覺依舊在他施法的喉嚨與手指間滾動。

可鏡子裏折磨藤蔓的小精靈，與鏡子外安靜思索著局勢的洛森，都維持著一份笑容。

……有些出乎意料，一個幾乎被家主放棄的旁系能得到這麽高級的魔法防具，防具還帶著天生克制他的火屬性……

也許是德裏克還沒做好完全放權給蠢寶寶的準備？又也許他從海倫娜的昏迷中察覺到一些不對勁，所以刻意出手保護了伊娃？

……嘛，他出手也是好事，這次帶著火屬性的高級魔法防具正好給我提個醒，要繼續研究相應的克制……仔細研究夢境裏的傷口，提前做出針對這種火焰魔法的解咒……從現在開始……有備無患……

唔，受這麽大面積的燒傷，是送上門的研究材料。

創造出蠢寶寶在交流賽上的魔法解咒後，這種防具上的火焰魔法破解咒肯定不難。

洛森眼睛一亮，立刻取過水池旁裝飾用的一枝鮮花，指尖一轉把它變形成試管——接著他彎腰，放開刻意的壓制盡情吐了好幾口血出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把暗沈得多的紅色液體裝進試管，藏進口袋。

被夢境魔法轉換、消化了一層的火焰魔法碎片，這不就到手了嘛。

也許是明白主人得到了有利的材料，鏡中的精靈沖他俏皮地擠擠眼——但他半邊身體被燒成了焦炭，洛森有點傷眼地揮揮手，讓他徹底離開。

“行了，去養傷。幸虧還有後備方案。”

見情況不妙，就特地花費口舌扮演那個混不吝的樣子……奸商走進盥洗室之前，已經成功離開了伊娃的臥室——

和那女人交談了大概六七分鐘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藤蔓爬樓爬得再慢也該展開夢境魔法——以防萬一，洛森完全融入“卑賤玩具”的角色，讓伊娃欣然答應“擇日前往老宅，給他襲擊安娜貝爾創造機會”。

因為要顧忌蠢寶寶，洛森不敢在斯威特私宅直接動手，但如果伊娃主動回到老宅……

他就可以親手去抹除她，如同抹除海倫娜。

不急。

洛森告誡自己，你正掛著一顆定時炸彈，還戴著一副可笑的聽力眼鏡。

殺死伊娃很容易，費勁的是善後處理，掛著這枚鑰匙在老宅第三次犯事絕對要考慮德裏克的通緝，而失去聽力也許會讓他的善後工作出現紕漏。

……嗯，先養傷，把左耳的聽力修覆回來，再研究出破壞夢境的火焰魔法解咒。

奸商再次打開水龍頭，不緊不慢地清理血跡——鏡子上，水池裏，臉頰旁，還有幾滴濺到了眼鏡鏡片上。

嘖嘖，還是這麽帥氣。

自戀地欣賞了一會兒後，洛森在半空中畫出鐘表魔法，確認自己只在伊娃那兒浪費了八分半鐘，在盥洗室浪費了兩分鐘整——看來做巧克力奶時要冒險用點火焰魔法加速了，誰也不知道那只敏感的蠢寶寶會不會半道驚醒。

他轉身，打開反鎖的門。

【十分鐘後】

洛森端著托盤回到斯威特大小姐的臥室，期間再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把托盤輕輕放下，掀開床帳查看了一下——

好消息是，蠢寶寶依舊窩在枕頭裏睡著，她的神經大概比他估測中粗許多。

壞消息是，蠢寶寶的臉色不好，她的呼吸很急促，在淌汗、掙紮、說出含混的囈語。

……發燒了？

洛森把手放上她的額頭，又拿開貼了貼自己的。

溫度正常。

“……醒醒，蜜糖寶寶，醒醒。”

安娜貝爾沒有醒，她踢了幾下小腿，輕薄的被子卷過小腹。

出於成年雄性的本能，洛森不得不暗暗唾棄了一下她睡裙裙擺可靠的松緊帶。

下一秒，安娜貝爾側過身，將腿大幅度一擺，架在了抱枕上——她還在掙紮中扭了好幾次，可靠的松緊帶不得不連本體帶裙擺地往上大幅度逃竄——

大片大片的白花花映上布朗寧同學的眼鏡鏡片。

……出於男朋友的自覺，洛森不得不悔恨片刻，咬牙伸手，把她卷到小腹的睡裙重新拉下來，套好，再重新掖過被子。

這個玩偶熊晚期患者。

怎麽連睡裙裏都是……

小熊圖案。

嘶。

“安娜貝爾。”

害怕再次看到某塊布料上似乎很好揉的小熊圖案，洛森只好呼喚她的本名：“安娜貝爾，醒醒，我回來了。”

這只兔子的敏感點很奇怪，每次被叫到不同的外號，她都會隨之做出不同的反應——蹬腿抖耳朵搖尾巴——唯獨本名不同。

被叫到本名，她的撲騰會瞬間消失，乖乖巧巧地變成一團不動的毛茸茸，把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等著他彎腰來抱來親。

而這次也起效了。

安娜貝爾聽到了獨特的呼喚，她徹底從夢中醒來。

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還眨巴了好幾下——洛森猜那是個有些恐怖的噩夢，他看見她的眼睛裏還有點濕意。

他立刻變更了到嘴邊的玩笑話，坐到她的身邊。

女朋友安靜而警惕地看著他。有那麽一秒鐘，洛森錯覺她和自己分開了很久，眼神竟然包含著“你哪位”的疑問。

他又坐近了一點，英勇地忍耐下那股令精頭皮發麻的香精味，發現她下意識收緊了抱枕頭的爪子。

……抱枕頭幹嘛。

“做噩夢了嗎？”

洛森放柔語氣問，很輕緩地摟過她，貼過去親親她的額頭——同時手上稍顯粗暴地扯開了兔爪裏的破枕頭。

抱枕頭幹嘛。

“嗨，蠢寶寶，你醒啦。”

她還是不說話。

她的噩夢有那麽可怕嗎？

是不是應該再投放一點美夢進去？

洛森若有所思地rua了rua她的紅發，懷著大無畏的精神俯下去，又親了親安娜貝爾的發旋。

因為香精味，他的安撫沒能在頭發上停留太久，破天荒長久蹭在了耳根、臉頰——洛森一直覺得這些地方遠沒有頭發能帶給她安全感，畢竟安娜貝爾把“日常貼貼”與“深層交流”分得太開，直接親吻她的皮膚可能會帶給她錯誤的暗示……

有時候，她在他那裏洗完澡穿著T恤，笨拙使用吹風機時無意露出半截腰——洛森靠過去，只是想單純親親含著水珠的肚臍，把她弄癢而已。

……但她就是會陡然尖叫一聲，揚手一吹風機兇狠砸下，用“你是禽獸”的表情宣布，她今天來大姨媽。

機靈的男朋友只好退而求其次，每當他想單純親親她的身體部位時，就轉嫁給她的頭發。

這一次，實在是對刺鼻的香精暗暗叫苦，洛森把最終的輕吻埋在她的頸側，才小心翼翼地擡起了頭。

她手邊沒有吹風機，但他也不想被枕頭打。

然而，令他吃驚的是，安娜貝爾沒動，眼睛依舊睜得很大。

裏面不斷冒出淚水，淚水又“吧嗒”“吧嗒”“吧嗒”地淌下。

“……安娜貝爾？”

她死死盯著他，“吧嗒吧嗒”淌眼淚，既沒有尖叫也沒有高喊。

洛森皺起眉。

他收緊摟她的手，改成抱緊她。

安娜貝爾順從地靠進大號布朗熊的懷裏，哭泣聲依舊是很安靜的“吧嗒”。

不，那不是哭泣聲。

僅僅是水滴落下而已。

大大的，溫暖的布朗熊抱著她手足無措了好一會兒，最終嘆了口氣，認命般整張臉埋進她的頭發，盡其所能地收攏這個抱抱。

“夢醒了，夢醒了，不要怕……”

我不怕。

安娜貝爾終於擠出完整的句子：“我只是替你哭……”

哈？

洛森不解地拍拍她的後背，有點莫名其妙。

但他沒表現出自己的困惑，而是微微把她搖晃起來，好像要重新哄她睡覺。

……大號的布朗熊，抱著她時永遠可靠又溫柔。

“布朗寧不會哭。”

他哄道：“蜜糖寶寶，你不要哭，替我笑一笑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法師迷惑行為大賞：

【安妮，你別害怕。】

【安娜貝爾，不要害怕。】

——蠢死了，這個討厭鬼，我說了多少遍我不害怕，我只是心疼你啊。

愚蠢的大號布朗熊：來抱抱，噩夢而已，不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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