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晚上七點整；

地點是澤奧西斯食堂最高層；

有一整張豪華的水晶落地窗；

有隔音良好的包廂；

還有輕輕搖曳的燭光。

再加上兩位顏值極高，又美又俊的主角……這無疑，是場浪漫暧昧的約會，最符合一對素未謀面就訂下婚約的——

“除了沙拉以外的東西，全部各來一份。”

又美又俊的主角一號把菜單還給服務員，吊兒郎當地往沙發座上一靠：“你說你請客對吧？反正我沒錢。一個子兒都沒有。”

又美又俊的主角二號牽強地露出扭曲的微笑。

如果不是旁邊還站著人類，他需要顧及族群的體面——

雅各早就抄起餐刀扔過去了。

這個無恥的劣等……

“打住。”

就算不記得，光是看看這個表情，都能猜出要罵什麽。

——這些傻逼精靈對他的表情還真是不約而同地一致啊？

洛森不耐煩地說：“從小到大，你們這些傻逼的辱罵無非就是什麽‘劣等’‘低賤’——能不能省去這些陳詞老調，說重點？時間可是金錢，羅曼同學。”

雅各冷笑：“本就劣等，竟然還染上了銅臭味……在這個充滿臭味的人類世界，你果然把自己活成了垃圾樣，布朗寧。”

對方皺皺眉，不耐煩的神色更加明顯。

雅各本以為接下來他會猛地站起，擺出厭惡的表情，說“我不想理睬，走了”——

“我吃完菜就走。”布朗寧同學挽起袖子，將註意力從傻逼同族轉移到餐碟裏：“你愛罵多久罵多久。”

雅各：“……”

他張張嘴，下一句用來反擊的挑釁還沒醞釀好，就見對方抄起餐刀餐叉，開始“吧唧吧唧”沈迷幹飯。

雅各：“……”

他差點沒被對方這過分輕盈的態度惡心得吐出來。

比小時候更甚的惡心感——

“你究竟打算做什麽？”雅各說：“你中午在食堂的態度很明顯，別把我當白癡，布朗寧……”

什麽明顯？

“同學，我真的不認識你，也不記得你。”

洛森喝了口湯：“中午的我很忙碌，沒功夫搭理不做生意的新同學——而你放學後專門堵在我的教室門口，揚言要請我去吃學院最貴的餐廳——”

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我又不是傻子。”

有精請客幹嘛不去。

大好的試探機會也……

雅各冷了臉。

“別把我當白癡。”他重覆道，一字一頓，“你再怎麽遮掩，也不能否認事實——中午時你看我的眼神，比小時候還要惡劣陰冷。”

有病。

洛森：“我這只精非常陽光積極正能量，大概是你中午眼神不好。同學，除了你的名字以外，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

雅各認定對方是在強顏歡笑，終於稍微感到扳回一城，放松了肩膀。

他們倆安靜了一會兒，本該火花四溢的空氣裏充滿了幹飯精“吧唧吧唧”的聲音。

雅各……逐漸懷疑，對方響亮的“吧唧”是故意的。

對一個優雅、潔凈、高貴的精靈而言——看著一只無恥的同族坐在對面，粗俗至極地捧著紅燒排骨啃食，無異於吸血鬼看見容嬤嬤用針紮癟了自己一血庫的糧食。

厭惡、痛苦、憎恨、崩潰到作嘔。

他快吐了。

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布朗寧。”

為了停止翻滾的胃，雅各從牙縫裏擠出話來，試圖打斷對方幹飯：“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會離開森林？我想你還沒遺忘，我們精靈是有規矩……”

啊，是啦是啦，“絕不可擅自離開森林，離開即為背棄”嘛。

“況且，為什麽我會出現在這麽一個……”

雅各停了一下，用厭恨與恐懼交織的神情看了看水晶窗下抱著課本來來往往的學徒們。

比人類更低賤討厭的，無非是魔法。

“……魔法學院裏，忍受著你們的臭味，當什麽插班生……”

洛森吃飯的動作一頓，但下一瞬就回歸正常速度。

“唔，我倒是聽過一些傳言。”

他似乎是隨口一提：“長老們好像一直很想和法師界的貴族聯姻……你能被允許走出森林，是為了拜訪哪位失聯過久的人類未婚妻吧？”

“什麽？”

疑問出口後，雅各才後知後覺想起。

……見到這只垃圾的情緒太激烈，差點就忘了。

“差不多吧。”他無所謂地說，“長老們這幾年催促了很多次，他們幾乎掐準了那個人類的每一段成長期——而前幾天，他們好像在某張紙上感應到了什麽變故，就催我來和她正式簽訂婚約。呵。”

洛森敏感地從末尾的氣音裏捕捉到一些端倪。

“你……不怎麽喜歡她？”

況且，既然是從小訂下，又為什麽沒有正式簽訂過婚約？

……嗯，倒也有可能，洛森翻雜書時曾見過關於法師界婚約的記錄——那是契約魔法的一種，比起誓言，更接近於物理意義上的“綁定”。

那種“綁定”有點微妙，既不會禁錮雙方感情上的忠貞，也不會限制肉體與旁人……咳。

要洛森自己說，那種魔法像個小狗與主人的玩笑，僅僅是給雙方象征性套了個項圈罷了。

但不管如何，讓一只精靈和一個人類用契約魔法綁定起來，對精靈而言，無疑是極痛苦的過程——那些長老和斯威特家主先簽訂了紙質家譜，再將契約延後到成年再簽訂，也可能是出自這個考慮？

“怎麽可能。”

雅各擺擺手，“見都沒見過……對了，今晚這個包廂和這頓飯的飯錢，原本都是準備給我那位未婚妻的。不過我懶得去找她。”

洛森：“……”

他擡頭，望望燭光，望望水晶窗，望望充當坐墊的高級絨制沙發，又望望天花板上吊燈燈腳處閃閃發光的寶石。

的確是個不錯的約會地點。

很不錯。

都能排上他情人節做攻略教程時“十大約會聖地”裏。

……不錯。

“你的路費都是長老們出的？”

“這種金錢上的……”

“你的學費也是長老們出的？”

“低賤的銅臭……”

“所以，與未婚妻聯絡感情的‘約會預算’，也是有額度的吧？”

雅各忍無可忍：“就算活成了垃圾，也沒必要滿嘴金錢吧？你在外面就這麽給族群丟臉——”

哦，有額度。

就算沒額度，這只傻逼也不會操作銀行卡轉賬，更不知道儲蓄銀行在哪吧。

洛森立刻招手叫來服務員：“你好，菜單上的東西再全部來一份，我打包帶走。”

“以及這位先生很開心，他決定請整個食堂一樓二樓的學徒每人一只巨型烤火雞，就最貴的那種烤雞，謝謝。我的那份烤雞也打包帶走，麻煩不要刷黃油，我的烤雞做成荷葉叫花雞的口味。”

雅各：“……”

服務員：“……”

身為人類的兼職服務員深深被這份大刀闊斧宰客的氣魄折服了。

不愧是傳說中的布朗寧學長。

身為精靈的羅曼同學卻壓根沒有金錢概念——他完全不知道澤奧西斯學院的食堂是與貴族飯桌持平的消費水平、這麽一趟下來能“嘩啦啦”流逝多少金幣——

他只關註到了另一個重點。

“打包？真是太……天，你怎麽越來越窮酸了？”

洛森·剛剛一通點單直接消耗完畢所有約會經費·布朗寧：同族果然都是傻逼。

他心態很好地回答：“我就是很窮酸很劣等啊，看不下去你可以提前離席。”

“對了，剛才說到哪？你不喜歡長老們選的那個女孩？”

雅各的眉毛幾乎打成了結。

洛森喝了口水，用餘光瞥見對方漂亮的臉出現了更微妙的變化。

精靈們的發色瞳色一般都是潔凈自然的淡色，精靈們的五官身材也無疑站在非人類生物們的頂峰，精靈們純潔清冷的氣質更堪稱一絕。

而一頭栗色短發，眼睛中的綠色要多深有多深的洛森·布朗寧……在外貌上，其實也是只劣等精靈。

更別提內在。

但盡管從小就堅信自己“最劣等精靈，最帥氣傻逼”的謎之定位，此時的洛森，看著對面的同族，少見地有點反胃。

盡管他早已全部報覆回去，早已遺忘了童年那被針對或被陷害的每一次欺辱。

那種幼時就在內心生長出的仇恨，再次……冒出頭來。

因為無論多美的臉，染上濃烈的鄙夷，都不會好看。

“劣等的家夥，你究竟是被人類世界汙染了多少。”

雅各·羅曼鄙夷地說：“與其給一個低賤的雌性人類配種——我寧願請你這個垃圾吃一頓飯，讓你看看自己當年選擇背棄的錯誤。”

“起碼我還能忍受和你這只垃圾呼吸同一種空氣，你再劣等也是只精靈。而那個人類……呵，肯定是只骯臟至極的雌性。按照人類的劣根性，也許早就被許多雄性上……”

洛森猛地放下了水杯，杯裏的水濺到桌面上。

“嘿。”

他輕聲說，“請別往下說。”

雅各也不想再說，他揮揮手，就像擺開什麽蒼蠅。

“別提骯臟的人類了。布朗寧，告訴我，你這幾年在人類世界追求你所謂的‘自由’，究竟給族群丟……”

洛森點點頭，繼續用很輕的聲音說：“你覺得那是侮辱。”

“……什麽？”

“婚約。你覺得那是種侮辱。”

雅各聽不懂他的意思。

“你在說什麽胡話，當然，和骯臟的人類通婚，簡直滑稽，如果不是為了長老與森林的利益……”

“哇。”

綠眼睛的精靈歪歪頭：“我終於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雅各。”

明明得到了“班上最好”的獎勵，卻把獎勵的奶油直接摜到地上；

明明是女孩們曾偷眼打量的對象，卻大聲當眾讀出了她們的情書；

明明長老們唯一留意的年幼精靈，卻和同伴抱怨自己“喘不過氣”；

明明擁有動聽的歌喉與樂曲天賦，卻為了手指柔軟，不願觸碰任何弦樂器；

明明就……

……擁有所有他曾經想擁有的一切，卻總把那些丟棄。

老太太從來不喜歡洛森，同齡女孩偷偷說他的發色“像泥巴”，長老們不追殺他就是好事，而努力去學習的歌曲與樂曲卻完全……

但洛森本來全部遺忘了。

雅各諷刺他吃飯聲音粗魯，他揍回去，繼續開心吃飯；

雅各說他是給族群丟臉的劣等精靈，他揍回去，繼續開心生活；

雅各想用野豬把他撞死，他就把雅各倒掛在瀑布上；

雅各夥同其他小精靈揍回來，讓他狼狽躲進樹洞給自己配音“吱吱哢哢隆隆轟”，但胳膊腿長好後就鍥而不舍揍回去，一個個往死裏揍，然後開心逃離他們來算賬的父母。

可多年後，明明他們都長大了，洛森不再渴求曾渴求的東西，這只精靈的名字都丟到記憶的爪哇國。

雅各還是得到了一份……婚約。

而那在雅各眼裏是份侮辱。

“嘿，雅各。”

洛森緩緩握緊拳頭，看著水晶窗下緩緩流動的學徒們，又緩緩張開。

這不是狂歡朦朧、集齊了流氓混混的帳篷。

“你說……既然有我這麽個劣等精靈，長老們怎麽會舍得去侮辱你呢？”

雅各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你背棄了族群與森林，”他沒好氣地說，“這份侮辱當然是會給劣等的布朗寧，也不用我來犧牲。”

洛森的腦子，“嗡”地一下。

“那個法師界的大貴族……呃，我忘了是什麽名字……總之，聯姻只需要一個高貴的身份，表明我族的合作態度。那個‘身份’後的人選，當然是無所謂的。”

就像古代的王族和親，皇帝當然不可能將最受寵最尊貴的公主派到塞外，反而可能隨便選封一個低賤的宮女，給她封上公主的名頭再嫁過去。

雅各發現了洛森臉上的震驚。

他不解地問：“怎麽？難道你是完全忘了？看來那場火災還真把你燒成了殘廢？”

洛森的右耳針刺般疼痛起來。

他兩眼發黑，呼吸急促，感覺自己快被疼痛撕裂。

“什麽火災……”

“你不知好歹離開時，那場火災啊。竟敢用火焰去燒聖堂，呵，就算你真的被火燒成殘廢，也是活該……餵！你幹嘛！餵，你怎麽——”

沒有哪個精靈願意與他們看不起的人類聯姻。

只除了一個沒人會在乎他意見的，劣等精靈。

我不想聽。

我不能叫。

洛森踉踉蹌蹌沖向出口，推開拉住自己想說什麽的雅各，直接鉆入安全通道，在極端的痛苦中去抓樓梯扶手。

他知道學院幾乎每一個可供躲藏的地點，這樣才能在疼痛發作時躲進黑暗裏。

好疼……

好疼……

撕開，如果撕開的話，就一下下……

好疼啊。

腳下一個踏空，臉色蒼白的精靈，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我討厭他們。】

【我恨他們。】

【憑什麽……】

“布朗寧。”

某個精靈長老用力捏緊了他不安分的手，小精靈吃痛地皺起鼻子，指尖把玩的紅醋栗掉落下去，“咕嚕嚕”地，一路滾進了豪華的刺繡地毯裏。

他踢踢腳，想把那顆紅果子撥出來，手上又是重重的一捏。

小精靈不動了，恨恨地吭著頭，與地毯上隱在花園後的龍頭對視。

而地毯以外的世界，隱隱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午安。”

“午安。”

精靈長老又用力捏了捏小精靈的手：“這就是我們的精靈聖子，洛森·布朗寧。”

——呸！一個被推出去強迫娶人類的替死鬼！他們就是欺負他！

小精靈惱恨地擡起頭。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對面的小女孩。

對方同樣被一個大人牽著手，神色冷淡，眼底寫著與他如出一轍的厭恨。

“容我介紹，長老。這是我的女兒，安娜貝爾·斯威特。”

小女孩的手也被重重捏了一下。

“安娜貝爾，向你的未婚夫問好。”

“……你好。洛森·布朗寧。”

雖然同樣帶著不滿，她仍是乖順地拎起漂亮的裙角，標標準準做了一個屈膝禮。

“我是你的未婚妻。”

小精靈抿緊嘴唇，沒有動彈，也沒開口。

行完禮的小女孩擡起頭，他們對視了一眼。

【好討厭。】

“……布朗寧？我怎麽教你的？！”

這次捏他的力道變大了，大得他的骨頭也疼痛起來。

【好討厭。】

他不甘不願地伸出那只剛剛把玩過紅醋栗的左手，手心向上。

“你好，安娜貝爾·斯威特。”

【好討厭。】

“請允許我吻你的手。”

小女孩冰冷地點點頭，把自己的小手放過去，讓他握住。

【討厭死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一部分伏筆終於揭開啦~~

春令營時洛森在安娜貝爾帳篷地毯裏摳出的那顆紅醋栗，你們還記得嗎。

是的，就是這一顆被小精靈扔進去的哦。

以及安娜貝爾為何沒有變成冷血的小怪物：

早在初始，她就遇見了她的布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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