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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夜飛鵲(二)“你要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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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夜飛鵲(二)“你要不要臉?”……

明月當軒, 星入羅幃,杏壇藥欄,滿地香雲散, 青眼對春風笑, 兩只紅燭燒在旁,將這張床燒成片旖旎地。

花綢靜坐當中,芳顏飛紅, 神髓妖嬈,兩眼盯著奚桓擎著盞燈走過來, 比在她臉畔,將她照一照,再傻兮兮笑一笑,“冠子摘了吧,怪沈的,壓得脖子酸。”

便擡手摘了她的翟冠, 把燈擱在一邊, 挨著她坐下, 一時兩個人都有些赧容, 不知要說些什麽,尷尬地沈默著。花綢正欲開口使他將烏紗摘了, 不想剛轉臉, 他就親了上來, 唇齒銜著她的唇, 像是想咬,又怕弄疼她,只好輕輕摩挲,趁機把舌尖闖進去, 在她軟綿綿的口腔裏找她的舌。

找到了,手徐徐捧在花綢的後腦勺,咂摸半晌,漸漸使了力,像要把花綢吃了。花綢有些喘不過氣,揪著他兩個帽翅,“嗚嗚”了兩聲。

奚桓退開了些,不想叫她揪著帽翅,腦袋又俯回來,正撞在她腦門上。花綢“啊”了一聲,手掌不住揉額頭,奚桓忙擡手幫著按,“撞疼了?”

“你的腦袋是鐵打的?”花綢嗔他一眼,毫無威懾,有些軟而無力,“疼死人了。”

窗外杳無人跡,靜得、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奚桓的呼吸是有些狂躁而克制的,“對不住。”他將烏紗帽摘了,走到龍門妝臺擱下,與那頂珠光寶翠的翟冠放在一起,回來順勢把掛了紅綢的床架子掃量一遍,“洞房花燭夜,人生得意時。”

花綢窺一窺他的側顏,漸覺額頭不疼了,“傻子,你餓不餓?一天沒吃飯了。”

“不餓。”奚桓憨直地搖搖腦袋,又挨著她坐下,喉頭裏吞咽兩下,歪著腦袋又要親她。

影罩下來,花綢卻抵著他兩個肩膀將他推開了些,臉上浮起紅暈,眼睛往膝蓋上垂了垂。奚桓去握她擱在衣袂上的手,有些不解,“怎的?”

“我……”花綢愈發把眼垂到地上去,“我想小解。”

花綢素日不慣在屋裏解手,就是夜間,也要打著燈籠往外頭茅房去,好在她沒起夜的習慣,省了不少事。可今日像是與韞倩椿娘等人多吃了幾盅酒,小解多些。

“那就去呀。”說話間,奚桓起來給她打燈籠,剛點了蠟,他腦子裏倏地冒出些齷蹉念頭,噗地吹了蠟燭,扭頭笑,“就在屋裏吧,你穿得這樣繁重,倘或跌在茅房裏怎麽好?就不跌,衣裳也拖拖拉拉弄臟了。”

“不行,”花綢嚴詞拒絕,“我在屋裏不慣的。”

奚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軟骨在哪裏,走回床上坐下,“這可是我娘的婚服,我爹一直留著呢,要是弄臟了,怎麽好?”

“那我換了衣裳去。”

“多麻煩吶。”奚桓朝窗外挑挑下巴,“你瞧天多晚了,來來回回的,咱們還睡不睡?”他將她望著,目光十二分的正經,“咱們是夫妻,知根知底,又是一處長大,這有什麽的?要是你往後病了,萬事不便,叫人擡著往茅房去?倘或老了,我癱在床上,你也叫我爬到茅房去?”

將花綢說得笑了,他又由床底下拖出個嶄新的馬子,是個白瓷兔子的,長長的耳朵,眼睛是嵌的紅瑪瑙珠,背上馱著個橢圓的盤,開著口,漏到肚子裏儲著。

花綢把兔子瞧瞧,又把他瞧瞧,有些踞蹐,“那我到屏風後頭去,你不許過來。”

“知道了,我瞧女人小解做什麽?”奚桓那一眼,倒好像她不可理喻一般,給她搬到屏風外頭去,自個兒旋回床上坐著。花綢見他如此坦蕩,自己也有些不好忸怩了,一步一步磨蹭到屏風後頭。

半合兒,就有瀝瀝的水聲,花綢臉上一霎火辣辣地燒起來,恐怕他聽見。他的確聽見了,細細的聲音似雨,他滿腦子都想著她白花花的皮肉坐在那兔子上頭,手把著兩只兔耳朵,說不出的熱湧把把他澆透。

他等啊等啊,等到吱呀開了門,花綢把馬子擱在廊下,又吱呀闔攏門,羞答答地踅進屏風,好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下巴地垂著,踞蹐一下,又走到面盆架上洗手。

等她走到床前,奚桓不知哪裏掏出條絹子拉她坐下,絹子往她手上搽,搽得十分細致,“來,我給你搽搽。”

他刻意把這個“搽”字咬得很是綺麗,那絹子摩挲一下,花綢的臉便又紅幾分。她知道了,他在使壞,簡直悔不當初,一張臉羞得無處藏,只好一頭紮在他肩上,“你是故意誆我在屋裏的。”

“哎呀,被你瞧出來了。”奚桓毫無愧意,歪著腦袋追著她看,熱乎乎的氣吹在她耳邊,“要不,我也小解一個給你瞧瞧?算給你賠禮。”

花綢把臉在他肩上徹徹底底歪過去,捶了他一下,“你要不要臉?”只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奚桓無聲狂熱地笑著,把個手指在她後脖頸突出的脊椎上劃拉,漸漸地,劃進領子裏頭。花綢從脊梁裏頭顫出來,似嗔似拒地搡了他一把,“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奚桓猛地將她撳倒在被褥上,拆解她的婚服,解開一層,還有一層,層層疊疊的,半晌拆不出皮肉,急得他腦門上漸漸起了汗,瞪她一眼,“怎的穿這樣多?”

“婚服就是這樣穿。”花綢嗔他一眼,腰上腋下一條接一條的衣帶,拆得他愈發心焦。她看一眼他發汗的額頭,噗嗤笑了,“你別扯壞了。”

奚桓覺得她是在嘲笑自己,發了狠下半截撞她一下,“幫個忙啊。”花綢悶悶地哼了一聲,渾身的骨頭都老實了,軟而服帖地擡手幫他拆解自己,拆得剩件妃色肚兜,銀線繡著蓮枝紋,糾葛著誰滿腦子的齷齪念頭。

他倏地將她兩個腕子撳在兩邊,不許她解了,“這個我自個兒來。”

話如此說,他卻不急了,先囫圇把自己那身圓領袍掣了,埋下去親她。兩情飄蕩,濕漉漉地吻得花綢似發絲一樣繞指柔,聲音似繞梁的風笛餘音,他一探,像春水一樣洇潤軟綿,恍如裊娜妖嬈夜露。

他懸在她臉上笑笑,便闖入錦陣,花綢眉黛半顰,嘆息一聲,他環住她的腰,將她兜起來,花綢覺得後背空空的,仿佛沒了支撐,弱羽依依地將腦袋歪在他頸窩裏,似在馬上跌宕,骨頭險些抖得七零八落。

此刻兩個人都無話可講,只有迷亂的呼吸,奚桓輕輕仰著臉窺她,見她蜜桃久熟的臉上如酒熏濃,杏眼蒙蒙,似一場煙雨夢。他有意無意地慢了,惱人地停頓著,捧起她的臉親一親,“姑媽,你是我的,清不清楚?”

“姑媽”兩個字倏地叫的花綢一陣心虛,做賊一樣往他懷裏藏,“別這樣喊。”

他偏要喊,一聲接一聲,好像有一種本能的反叛,闖入世俗的嚴地,踩踏了所有的規則,狂妄地稱王稱霸。

花綢擡手打在他袒裼的肩上,就跟貓爪子撓一下似的,半點不疼,反還叫他愈發得意,陡地往上躥,躥得花綢鴨髻漸散,潑墨的發如窗外的夜。

烏兔相催促,窗外見亮,奚桓適才摟著她困倦睡下,一挨枕頭,游夢便隨喜訊遠去了。

婚書抵達荊州府時臨近清明,趕上清明汛,荊州連下了八日的雨,街市上有些積水成澇,府臺萬道坐在軟轎裏,滴水不沾,走進內堂時,一雙靴子還幹幹凈凈。

拍了拍補服,見奚甯坐在左邊太師椅上吃茶,便迎面走去拜禮,“大人傳卑職到住處問話就行,怎的還勞您老下雨天往衙門裏跑?”

奚甯慢悠悠擱下盅,斜睨他一眼,“照萬府臺的意思,下雨天就該在家歇著,不必辦公?”

“哎唷,這可不敢,”那萬道連連拱手,陪著笑臉,“卑職是說,我們這些地方官員該到任到任,您從京裏遠道而來,不大適應我們這裏的氣候,下雨天染了風寒可怎麽好?昨日我還聽見大人咳嗽了幾聲呢。”

須臾,見兩個典史抱著些賬冊進來,擱在奚甯邊上,望一眼萬道,小心退了下去。奚甯揀起一本來翻了翻,笑帶涼意,“這些帳我先前就看過了,只是前些日,我往公安縣與石首縣交界處去瞧了瞧,那裏近三裏的堤用料可與賬本上寫的不大一樣,我請了先生算了算,那三裏堤的花費,比這賬上可少十萬兩白銀,再往下游,我還沒去瞧過,不知萬府臺又為朝廷省檢了多少?”

這萬道早聽河道巡守說起奚甯去往公安縣交界處查看堤壩的事情,慌亂之下,一頭給京中潘鳳去了信,一頭與布政司下來的參議商議了對策,眼下有驚無險地搪塞,“不敢瞞大人,那三裏堤的確是用料與賬上一開始所報的不一樣,只因當時趕著修堤,往朝廷申的後五十萬兩銀子遲遲不到,我與幾位縣令只恐怕誤了今年的清明汛,先用了次料修上,想著過兩年,再用那五十萬兩重新換料修繕。”

“那五十萬銀子呢?”奚甯往對面椅上點一點。

萬道便笑笑,旋到對面椅上坐下,“那五十萬兩銀子趕上漢陽府雪災,叫他們先借去了,大人若不信,我這裏還有當時內閣的批文,同意了我們荊州借調銀子給漢陽。”

不必說,那批文一定出自潘懋之手,奚甯將兩個指端敲著桌案,點點下頜,“請將批文與漢陽府的借令拿來給我。”

萬道聽說潘懋父子此刻在京舉步維艱,一心更怕他刨根究底往漢陽府去細查,惴惴叫人呈了文書上來,不想奚甯翻看兩眼,便罷了,轉頭說起別的來,“連日下雨,萬府臺有沒有派人去巡察過河道?”

“大人放心,已經派人在各處巡視了。”萬道松了口氣,端起茶來呷了一口,“荊州倒是甚少發洪,去年又大修了河堤,沒什麽大事。”

奚甯點點頭,拔座起來,“既然公安縣與石首縣兩處交界的堤壩用料較次,就請將兩縣的縣令叫來,你們商議防洪,不可掉以輕心。”

那萬道連番應了,送他出去。奚甯鉆進馬車沒幾時,便撩開簾子吩咐豐年,“你轉頭叫人盯著公安石首那邊的堤,上回走到那裏我看了看,正是激流處,連日下了這些雨,只怕堤壩扛不住。萬道玩忽職守,必不肯用心,你叫跟來的差役傳我的話到這兩縣,叫他們預備著防洪。”

豐年淋濕了半身,扭頭問,“那漢陽那邊,還去不去查?”

“去,不必招搖,先叫個典史過去問問那五十萬兩的下落,我後頭再找個合適的人去細查。”

歸到住處,雨勢愈發見大,天上墨染雲翳,午晌的天已似傍晚,添了好些涼意。奚甯走進正屋裏覆添了兩聲咳嗽,胸腔裏似犯了上回刑仗的遺癥,有些發悶。

迎面瞧見奚緞雲在榻上做孩兒的鞋,他忙將有些發白的臉笑一笑,走到榻上去問她:“今日吃了些什麽,大夫來瞧過沒有?”

這些問題奚緞雲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柔軟的嗓音裏透著絲無奈,“大夫瞧過了,又開了些安胎的藥方。今日倒比昨日多吃了些,早起你走後吃了半碗稀飯,三四塊雞,沒吐,閑時又吃了塊鮑螺,甜酥酥的,倒受用。”

天暗,她還就著不大點天光做針線,奚甯心內嘆息,使紅藕點了幾盞燈,擱一盞在榻上,照著玉肌潤澤,唇紅齒白。稍刻她收了線,遞了一雙鞋與他瞧,“我針線做得不好,你瞧可還將就能穿得?”

不到半個巴掌大的一雙鞋攤在奚甯手上,他看了看,連連點頭,“誰說你針線不好?我瞧著是一頂一的好,妹妹的活計也比不過你。”

聞言,奚緞雲撅著嘴嗔他一眼,將他骨頭裏的疲倦盡掃,走到這面來將她摟著,想親一親,又怕自己咳嗽過了病氣給她,不敢輕犯,只握起她的手瞧一瞧,“這手捏針都捏紅了,不要做了,外頭請人做來一樣的,小孩子家,穿什麽也就二三個月的事情,何必勞累呢?”

她斜倚相偎,在他頸窩裏蹭蹭,仰起一雙泛水的眼,“勞累倒不勞累,我本來不常做的,可連下了這些天的雨,門也出不得,只好撿起來做了,不然無所事事的,悶也要悶壞了。”

說著,眨眨勾魂奪魄的睫毛,好像在討要些什麽。奚甯頃刻了然,笑著搖頭,“不能親,我有些咳嗽,怕帶累你也咳嗽起來,這時節,你又吃不得藥。”

“怎的又咳嗽起來?”奚緞雲剎那端起腰,將他面色細細窺著,瞧見有些病色,心也緊了,眉也皺了,“好容易天氣暖和了才見好的,連下這些雨,又弄得你病,這老天爺真是叫人不省心!”

“不妨事。”奚甯手在她裙下貼一貼,那肚子仍舊是平的,他又將她摟在膝上坐著,去摸她穿著錦襪的腳,倒暖和。

他溫良如玉地笑,“不過是咳嗽兩聲,別的都不要緊,只是你有身子,怕過了病,你一會兒使紅藕另收拾出間屋子來,我夜裏到那邊去睡。”

奚緞有些不高興,歪在他頸窩裏,兩只腳在裙裏蹬幾下,“就是咳嗽兩聲,哪裏用得著搬?你不在,我睡不好的。上回你往公安縣去住了兩天,我就翻來覆去總做噩夢,你不許搬。”

自打有了身子,她反倒跟個小姑娘似的,愈發愛撒嬌,脾性時而如常溫柔,時而蠻橫霸道。奚甯拿她全無奈何,心剎那軟了,摟著她晃一晃,“好好,不搬就是了。”

恰值紅藕進來,兩個眼沒處放,腳懸在屏風旁,不知該進該退。奚緞雲恰也聽見腳步聲,由奚甯懷裏擡眼一瞧,霎時連滾帶爬地從奚甯腿上閃下來,疊坐榻上,眼也無處放,“什麽事情啊?”

“是家裏送來的東西。”紅藕將個匣子擱在炕桌上,忙旋裙出去。

奚緞雲打開來,見上頭是奚桓寫的信,便遞給奚甯,另翻底下幾份帖,翻開一瞧,一雙眼頃刻瞪圓了,忙遞給奚甯,“你瞧瞧!”

奚甯見她慌張,還當什麽要緊事,擱下信接了帖子看,不想是份訂婚書,上頭還立了媒妁,只差尊長落款。奚甯剎那了然,將貼闔上拍到桌上,“這個孽障,竟敢先斬後奏!”

惱得急了,咳嗽了兩聲,奚緞雲忙撫他的背,“你別急,大約是立了婚書送來叫我們簽了姓名,他們好安心,哪裏來的先斬後奏?他不敢的,哪有父母不在跟前就成親的?”

聞言,奚甯喘平了氣,又將信拆開來看,不看還罷,一看婑媠的眼就燒起把火來,“他不敢?我看他都敢去拆宮裏的墻了!”

奚緞雲將信撿起來瞧,匆匆瞧完,兩道眉擰得死緊,“這,父母不在跟前,他們急什麽呢?未必還怕我們不應承,這樣火急火燎的,把人都瞞著,就成了親了?綢襖怎的先不來信告訴我一聲,原想著,等咱們回去了辦他們兩個的事情,誰知這樣等不得。”

“一定是那孽障!”奚桓拔座起來,原地踱了兩圈,“妹妹不是不知禮數的人,八成就是那孽障等不起,攛掇著妹妹行的禮。還有臉叫我簽婚書?我回去皮不先揭了他的!”

奚緞雲見他氣得那樣,也顧不得怪罪兒女,倒尋了話勸他,“罷了罷了,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早不計較,這會兒又來計較什麽呢?也好,也免了那些親朋上門應酬。只是實在不該對父母先斬後奏,這是他們不懂事,你倒不要把自己氣出個好歹來,等回去了,再叫他們在跟前訓斥,你說是不是?”

雨聲瀝瀝漸止,雲翳散了些,奚甯氣足,還肯聽她的勸,使人拿了筆墨來,與她一同落了姓名,忿忿中,屢次三番揚言要打死奚桓,“我只是怕那孽障委屈了妹妹,背著父母先行了禮,哪裏成個樣子?”

“你別氣啊,又氣出病來。”奚緞雲偎在他懷裏,撇撇嘴,“這事情,八成綢襖也有份,桓兒最肯聽她的話,少不得還是她出的主意。等回去,少不得要罵她兩句。”

兩個人琢磨一陣,是誰拿的主意還沒琢磨出來,氣倒消了大半。使紅藕擺了午飯,二人吃罷,床上摟著說會兒話,就聽見本縣縣令與夫人來拜。奚甯原不喜這些巴結奉承的人,可怕奚緞雲憋悶,便請了進來,叫他夫人陪著她說幾句。

那縣令夫人姓黃,三十多的年紀,尚且年輕,梳得烏油油的鴨髻,帶著禮到內院來拜見。因聽說奚緞雲與奚甯的事情,面上不點明,只是帶來的禮裏頭,有好些小兒的衣裳玩物。奚緞雲道了謝,請她在榻上坐,兩個說些家常。

奚甯則將那縣令吳雲子請到外頭廳上坐,吳雲子老早聽見奚甯來,因其身份,一直不敢唐突拜見。

前幾日又聽聞他往公安縣兩處查看河堤,因他心裏正好存著樁事情,此刻終歸按捺不住了,打點微禮前來。

椅上坐了,寒暄了兩句,便借故問起:“聽說大人前幾日往公安縣一帶去看了河堤?下官因官微人輕,前兩年修這堤的時候,不得監管,不知有無什麽不妥?”

奚甯舉盅的手稍頓,將他掃量須臾,笑著擱下,“吳大人何以這樣問?”

這吳雲子三十多歲的年紀,自詡有才,慣來不喜萬道貪墨橫行的陋習,常暗裏抱怨朝中無人,才讓那等貪蠹做了府臺。眼前觀望幾日,見奚甯行動果如官場傳言,是皇上動了潘家的心思。

如此良機,失不再來。吳雲子把心一橫,謙卑地拱手,“不瞞大人講,那河道修繕時,下官也當參與監修。可我與萬府臺久有不睦,他便未肯讓下官監管,河道修好後,下官實在有些不放心,私下查驗,這才發現那公安縣石首縣一帶,竟與上游的石料不一樣,聽見大人也去那一段巡查,就想來問問大人,有沒有查出那些瞞天過海的石料來?”

奚甯初到地方,這裏頭錯綜覆雜的關系還未曾吃透,雖曉得這個吳雲子與那萬道久有不和,到底不肯輕信,“這事情萬府臺已經同我說明,說是當時戶部後補的五十萬兩銀子還沒批下來,工程耽擱在那裏,萬府臺恐怕春汛,便先用了次等石料修繕,那五十萬銀子又借給漢陽賑了雪災,預備著過一二年漢陽還了這筆銀子,再將那一段堤壩重新修整。”

“萬府臺好張口啊。”吳雲子狀若無意地笑笑。

奚甯亦笑,不再問,轉過談鋒說起荊州稅收來。等一會兒,那吳雲子果然耐不住,拔座起來作揖,“大人,下官有實情回稟。”

“噢?什麽事吳大人只管直言。”

“公安縣石首縣那一帶的堤,只怕一二年後也不會重新修整。”吳雲子上前兩步,又拜了拜,“下官不敢欺瞞大人,據府臺大人所言,是因為朝廷後補的銀子遲遲未批,才先用此等石料代替。可下官所知,早在荊州向工部上書請款的時候,那批石料已經運到了河道邊上,沒幾日就開始動工了,這根本就是蓄意以次充好,貪墨工款。”

奚甯面無異色,“大人這樣講,可有什麽證據?”

“萬府臺不許下官參與河堤監修,下官並沒有什麽證據,可下官知道一個人,他一定有證據。”

“誰?”

“石首縣的縣令張帆。”

細想來,奚甯往公安石首兩處查巡河堤時,見過這個張帆,是位而立之年的年輕人,言談間有些讀書人的迂腐氣,卻不愛奉承拍馬,與奚甯說話也不似別人彎腰躬背的,時時把腰板挺得筆直,因此奚甯對他有些不同尋常的印象。

那吳雲子見他似有所動,又挪近兩步,“這個張帆也是本地人氏,是進士出身,又是個直脾氣,因不愛奉承上司,已做了五年的縣令,仕途恐怕就止步於此。公安石首兩處的堤,原本萬府臺是只叫公安縣縣令監修的。可這張帆說,既是兩縣交界,就該兩縣共同監修,如不讓他監修,就是有人做賊心虛。府臺大人犟不過他,就讓兩縣縣令共同監管。以張帆的性子,看見有人以次充好,必定要私查到底。”

奚甯睞目,把胳膊搭在炕桌上,“這就有些不通了,既然都知道這張帆的性子,萬府臺若心裏有鬼,怎的還同意讓他監修?”

“大人何等睿智,不會看不出萬府臺是個什麽脾性。此人由潘家七年前舉薦上任,為官以來,大肆收刮民脂民膏,從前也有人上疏參奏,可疏本不是沒在了通政司就是沒在了內閣,令他愈發有恃無恐。就算他知道張帆暗中要查,也不懼他這個在朝中無朋無故的小小縣令。”

奚甯趁勢追問:“那你說說,那五十萬兩到底是不是借給漢陽府賑災了?”

“借是借了,是不是花在百姓身上,只有鬼知道罷了。”吳雲子悠悠踱回椅上落座,“這不過是他們慣常耍的障眼法,倘或查這裏,就是那裏借去,查那裏,就是這裏借來,一張借令加上內閣的批條,別說五十兩銀子,再多的,也不知道到底借入了誰的荷包。”

廳外又下起雨來,天色覆蓋,奚甯的眼色如雲,叫人瞧不清底下的真章,只是客套地笑,“多謝吳大人告知。”

吳雲子亦不糾纏,寒暄兩句後,與夫人辭去。奚甯歸到內房,奚緞雲剛歸置完人送來的禮,迎頭與他抱怨,“我與這位夫人實在無話說,幹坐了半晌,不尷不尬地扯了滿地閑篇,一心盼著你在外頭趕緊打發他們去了,我好洗澡的。”

“我還想著叫她給你解解悶,誰知你不喜歡她。”奚甯走來,環腰將她抱著。

“不是不喜歡,只是說不攏一處,又是頭回見。”

正說話,紅藕進來說洗澡水倒在桶裏去了,使奚緞雲移到屋裏洗澡。偏奚甯後腳也穿廊跟進去,瞧見奚緞雲正在屏風後頭解衣裳,便接了紅藕手上的絹子,擡擡下巴,打發她去,等她脫了衣裳鉆進浴桶裏去,他便獨步踅到後頭,給她擦背。

奚緞雲趴在浴桶邊上,晃眼見是他,又要奪他的帕子,又忙著捂胸口,慌慌張張紅了臉,“你為官做宰,哪裏能做這些事情?快出去。”

他就坐在浴桶後的杌凳上,拉著她的腕子使她游近,“我素日忙,早出晚歸的,你懷著身子,我也沒寬出空來陪你。好容易得空,你就叫我伺候伺候你,否則孩兒生下來,該不認得我是爹了。”

裊裊水煙,似迷霧中的江南,奚緞雲盈盈的眼波稍垂,正欲開口安慰,不防腸胃裏一翻,扒在浴桶邊上打了幾個幹嘔。奚甯忙將她拉來抱著,手在她光潔的背上拍一拍,“倒是少見你犯吐,或是躲著沒在我面前吐?”

“我就是不怎麽犯吐癥,”奚緞雲趴在他肩頭,虛籠籠烏髻蹭在他頸窩,吞咽兩下,又不覺惡心了,“從前懷綢襖也不怎麽吐,只是初時沒胃口,等三個月一過,就跟頭豬似的,時時吃時時餓。”說完自己不好意思地笑,倏地又想起來什麽,端起腦袋推他的肩,“給你衣裳也弄濕了。”

“不要緊。”奚甯將她背一撳,摁她在懷裏,“你在我身上靠會兒,我給你擦擦背。”

她便安穩地枕在他頸窩,兩手扒著他的肩,溫熱的水與他溫柔的手一下一下滑過她的背,她像個孩子一樣,被熱乎乎的水汽一熏,漸漸睡在了他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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