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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紗窗恨(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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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紗窗恨(十)“娶你”

星月皎潔, 天色未亮,枕邊回看,是美人香絲纏繞, 玉容清淡無妝, 無限風情被闔於眼中,又懸在卷翹的美睫畔。

奚桓湊過去親一親,擡臂將花綢摟在懷裏, 手在她後背輕拍著,“醒了, 這時候,不是要往盧家去幫忙?”

“嗯……?”花綢朦朧夢間,似醒未醒,“什麽時辰了?”

“卯時末了。”

稍靜須臾,花綢驚坐起,波水溶溶往帳外瞧, 綺窗已透著幽藍的光, 半明半昧, 照著她眉梢帶媚, 眼角傳情,扭頭將奚桓的胸膛推一推, “哎呀, 你這時候才叫我, 只怕那頭都忙活開了。今日要請親友吊唁, 我是幫著在記管帛禮的,親友們都到了,我還沒去,韞倩一人如何忙得過來呢?”

“這可不怨我, 我叫你了,你沒醒,我就沒忍心再叫。”奚桓坐起來,兩手將她虛籠籠散亂的鴨髻攏一攏,“不急,真沒人也會叫下人先記管著。我今日出城接周乾,登封的案子辦完了,要交到刑部覆核,等我與說他說完話,再到盧家去吊唁。”

“你慢慢來,又不是同他多深的交情。”花綢下床去叫了椿娘,又爬回帳中,偎在他懷裏,“你送什麽喪帛祭品?”

說到此節,奚桓枕著胳膊靠在床頭發笑,“我與他無甚親厚關系,不過送些蠟燭沈香並二十兩銀子也就是了。倒是有一樣,我得給他擡頭燒豬去,方不枉他死在這酒肉上頭。”

花綢被逗得一笑,“你這人,人都死了你還拿人取笑。”

“神鬼菩薩,我都笑得,如何就笑不得他?”

花綢忙捂他的嘴,只怕觸犯神明,可當她的手罩著他的口鼻,看見上面一對暗灰的瞳孔,不羈放縱。她才發現,她很愛他不受規束的模樣,仿佛他是她舉目晴空裏,那只自由的鷹,從不向凡俗低頭。

她睫毛眨一眨,眼波便動了情,奚桓握下她的手,目光從她的臉下移到嬌柔一折出塵寰的腰,與小蠻無二,他便也動了情,環臂去摟著,貼著她的耳朵吹口氣,“我有件事要求你,只怕你不答應,更怕你聽了生氣,一向不敢說。”

“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還有你不敢說的?”

奚桓歪著臉窺她面色,覆湊到耳廓,嘴巴有意無意地輕掃過,又故作懊惱,“算了,不說了,說了你一準生氣。”

“你說呀,”花綢耳廓一癢,一個激靈由耳朵透到心,臉上回泛出紅霞,嬌怯無力地嗔他,“你不說我可真生氣了。”

“這可是你逼我說的,我說了,你不許怨我。”奚桓高吊著眉,見花綢指著天,眼皮翻著起了誓,他才肯湊上去,嘴巴似啟未啟,一縷熱乎乎的氣吐在花綢耳蝸,就像他說的那些不要臉的話,將人從指尖燙到心。

這翻悄悄話,以他毫無廉恥地將下半截戳在她腰窩收尾。花綢紅著臉打他,“沒廉恥的東西!”

他又撞一下,“你說他,還是說我?”

花綢惱羞成怒,撲上去掐他,“要死!”

她掐他,他便饒她癢癢,兩個人嘻嘻哈哈扭做一團,窗外有霪霪的春雨落下來,又一年。

數不清是在一起的第幾年,每年都似奚桓見到她的第一面,仿似看到春花秋月,她一直是他的夢裏蝴蝶。

雨乍晴,香滿近亭,綠滿遙山,花綢嗅嗅滿城的草木香,哪裏飛來一片紅粉落花,被她拈在指端,是一片桃旭,嬌嫵多姿,她撩開車簾子,又送它飛去。

馮照妝一齊並坐馬車裏,穿著件銀灰的長襟衫,素白的裙,頭上戴著金嵌寶石的鳳冠,左右兩只東珠墜珥,淡雅又雍容,鳳眼一飛,拉著花綢問:“你瞧瞧我,還有哪裏不妥當?”

“二嫂嫂再雍容沒有了,”花綢心知她打扮得如此富貴葳蕤是為哪般,少不得恭維,“你放心,聽說莊大嫂子叫那衛嘉敲了筆銀子,有些經窮了,一會兒見了你,只恐怕得低著頭走呢。”

“活了大該!”馮照妝又笑又啐,神采奕奕,不像是去吊唁的,倒像是去打擂臺,“從前她那個女兒我就瞧不上,嬌滴滴的,就會裝樣子,哪比得了喬家的松琴,還非愛比。不是我說,範寶珠連大嫂嫂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還在我家裏頭充樣子,哼,如今範貞德雖到了太常寺,也算是到頭了,終究沒出息。”

“聽說二哥哥要升順天府府丞了?”

說到此節,馮照妝障帕笑不住,片刻把笑臉要收不收,將腰端了一端,“算他有點出息,沒虧我的臉面。嗳,回頭張羅酒席,你幫著我些,我一個人只怕忙不贏。”

“這是應該的,我在家住著,哪有白住的道理?”

未幾走到盧家,見客行叢脞,十幾個道士在靈堂繞棺念誦,建設齋壇,二人領了紙錢焚拜後,馮照妝便被請到內室吃茶。因花綢是長輩,盧家又沒了男人,兩個女婿還管著廳上應酬招呼男客,只好請花綢帶著個管家兩個丫頭到前廳記賬。

到午晌歇下,內外設席答謝親友,外頭是盧家兩個女婿招呼,裏頭則是三房小妾招呼著。韞倩仍有不適,還在床上將息,花綢走到房裏陪她吃飯,說起:“我在外頭記了半日的賬,來來往往見好些人,都不認得,你家親朋也多。”

飯擺在炕桌上,韞倩好了許多,已不要人攙扶,自個兒拉著花綢到榻上對坐,“都是些五六門子的親戚,也有些官場上的朋友,多還是買賣上的人,有些連我也不認得。”

“怎的不見莊大嫂子與紗霧來?是來了已走了?”

“還沒來呢。”韞倩提著箸兒,把淡眉輕攢,“嘶……你不說我都沒留心,怎的不見她們來?這時候,她們也該來啊。”

正說話,便見丫頭進來秉說範家太太與衛家奶奶來了。丫頭話還沒說完,莊萃裊與紗霧已走了進來,外頭罩著素服,裏頭透著花紅柳綠,進門就要茶吃,也不大講客氣。

韞倩請了茶,見二人一身輕便,借故問起:“太太來,姑媽在裏頭,外頭是誰在記禮?回頭別把太太的禮記丟了。”

莊萃裊臉上一訕,岔了話頭,“亂糟糟的,我也沒留心。姑爺沒的突然,你又小產,如今家中是誰照管呢?那麽一大攤子事情,總要有個得力的,我心裏惦記你,叫你妹子來幫襯幫襯,你留她在家住兩日,給你喪事料理好了,再叫她回去。”

花綢韞倩心裏皆明了,這是非但不送禮,還在家中安插個眼線,盯上這份偌大的家業了。韞倩愈發懶得應酬她,帕子掃掃裙,冷眼笑著,“我雖病了,到底沒死,家中的事情自然該我操勞。我再不濟,還有三位姨娘,她們總是好胳膊好腿的,不敢勞動妹妹。”

說得紗霧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起身要走,“娘,走了,人家不稀罕你白費力。”

被莊萃裊一把拽下,狠剜她一眼,又扭頭望著韞倩笑,“一家門的人,這個艱難時候,不叫你妹子幫襯,倒請什麽外四路的人幫襯,這些人哪裏能為你盡心?”

說話,瞥了眼花綢,又笑,“況且你那三位姨娘,到底不是這家裏正經人,叫她們趁你病了操辦起來,愈發把自己主子,日後要欺到你頭上。如今可沒有姑爺為你做主,只有娘家人為你做主了。”

到此節,韞倩徹底冷了臉,她如今有的是使不盡的銀子,還怕誰?半點好顏色也吝嗇給,“娘家人不來打我的歪主意就罷了,還敢勞煩做主?不敢勞駕,請收了這番‘好意’吧,我家裏的事情自有家裏的人商議著辦,我家庫裏的銀子也自有家裏的人花。”

莊萃裊臉色驟變,兩個珍珠墜珥晃著一圈涼涼的光,“你打量我好心想著幫襯你,是為貪圖你幾個錢?真是不識好歹的性子不改,得,是我白費心,你只把人心往壞了想。”

花綢暗笑不住,只怕笑出聲,忙用帕子蘸蘸嘴。

她是不愛傷人體面的人,那馮照妝卻不是,廊下走來,門外聽見,腳還沒跨進門檻,嘻嘻哈哈的笑聲先飄進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莊太太,我聽風言風語說範家有些經窮,還當是沒道理的話。如今瞧來,倒是真的,要不然怎的打起女婿家的主意?嘖嘖,紅紅火火的日子過著,怎的就經窮了呢?”

眼一瞥,原是八百年的老冤家,莊萃裊只怕在她面前丟了臉面,忙揮帕子站起來,“你何時聽見我家艱難了?少渾說,只怕是你壞心盼著我家道艱難!”

“既不不艱難,怎的跑到女婿家中,要操持女婿的家務?自家還忙不過來呢,上趕著幫忙,難道不是想趁機撈點油水?若不是,是我多心,我給你賠禮。”馮照妝不端正地福福身,冷眼斜她。

莊萃裊暗忖今日客多,免得鬧出來傷體面,灰溜溜帶著紗霧走了,預備來日方長。

馮照妝這下得了意,吃了茶方才說要先回家去,“我坐了馬車去,等桓兒來了,你晚間坐他的馬車家去。”

客聲喧嚷,馮照妝辭去,檐外春陽正盛,暖洋洋照著遠黛青山,青山隱隱處,席酒成歡,舊友得聚。

周乾打登封功成而歸,奚桓遠道接了他,共回雲林館,邀了連朝施兆庵四人共聚。席上周乾說起在登封的經歷,跌宕驚險,幾番輾轉。

“不管怎樣,總算功成回京,”奚桓提杯相賀,“皇上前日召見,還說起你與欽點的任大人十分得力,聽那意思,少不得潘懋的事情辦法,要著意吏部升你。”

竹林簌簌,似流水沁人心脾,周乾滿面春風地朝上打個拱手,“皇上天恩,也是托皇上洪福,才把登封的案子辦下來,如今那邊已經收押了布政使,只等明日見過皇上,大約就要下旨押他回京受審,審出潘鳳,潘懋也難辭其咎。”

那連朝曲著膝,手腕洋洋地拍著案,“有登封這樁案子,還有荊州福建的案子,潘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這回也難化險為夷。”

施兆庵吃盡一杯,些微僝僽地落下玉斝,磕得叮咣一聲,像一記警鐘,“還是當心些吧,如今各地官員的參潘家父子的疏本我只收到兩三本,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他們還在觀望。”

“他們從前上的疏,不是石沈大海就是被潘家父子以莫須有的罪名反參一本,如今心有餘悸也在所難免。”奚桓篩了盅酒敬他,“兆庵兄還得多費心。”

因周乾還要往薛家去拜見,幾人酒過七/八,便各自散了。奚桓與施兆庵一路騎馬回城,路上閑談,奚桓說起花綢在盧家幫忙,要往那裏去,順便去祭拜。

施兆庵拽著韁繩的手一緊,一顆心跳得驚天動地,“盧家誰死了?”

“盧正元,前日夜裏沒的。”

他暗暗籲一口氣,悠悠坐在馬上,“怎麽忽然死了?我前些時在、在街上撞見他,還好好的一個人。”

奚桓輕踢馬腹,並馬走到他旁邊,說來好笑,“真是天命,前日夜裏,我姑媽去探韞倩表姐的病,歇在那裏。夜裏那盧正元吃得醉醺醺回家,不留神磕了後腦勺,就倒在地上起不來。慌得我姑媽忙使人回家叫我,我帶了仵作去,說是胸痹而亡。素日大魚大肉吃多了,又趕上吃那些酒,生了場大氣,人忽然就沒了。你說是不是他倒黴?”

風開綺陌,早上的雨潤了泥道,馬蹄踩出黏糊糊的聲音,幾如施兆庵此刻的心,有些拖泥帶水,“貴表姐,是怎麽病的?”

殘煙微障青山,奚桓忽地端起腰瞧他,心內暗疑,到底什麽也沒問,只是倏然一笑,“她懷了身子,誰知前幾日小產滑胎,一直不好。”

郊林迂回的風低吟著某些黯然的神傷,施兆庵忽覺後背有些疼,那疼直鉆進心坎裏,在裏頭打了個洞,仿佛就有一場夢,落了空。

他不動聲色地將背挺得筆直,在短暫的窒息裏,有些雲淡風輕,“我與你一道去祭拜祭拜吧,雖然我與盧正元沒什麽交情,好歹也算是同朝為官,從前還幫他迎過親。”

不多時奚桓與施兆庵回家備了禮,一齊到了盧家,吩咐小廝擡了祭禮到到棚裏擺放,上前祭拜。奚桓擡了一座金山一座銀山,又備了些沈香白蠟,二十兩銀子,還有一頭烤香豬。

花綢出來記冊,瞧見那頭大搖大擺的豬,知道他暗裏打趣人家,眼裏連連嗔他,“我原是與二嫂嫂一道坐車來的,她先回去了,一會子我坐你的馬車一道走,你等等我。”

“曉得,不為接你,我騎馬就來了。”

他背著人,對她輕輕挑眉,有些輕狂放浪。花綢心裏像闖進來一只迷路的兔,砰砰狂跳,臉上有些紅,四下裏瞧一眼,見無人註意,便推他一把,“快去廳上祭拜吧,又不老實。”

韞倩候在廳上等著回禮,正趕上吃晌午,客或在外頭用飯,或是在家吃了午飯過來。靈堂內一霎空空的,只有家下人在跪拜燒紙,火光迎在韞倩空洞的臉上。

她不知道施兆庵會來,迎面瞧見,有些錯愕,臉上連連變了好些顏色,最後萬色懼頹,只有慘淡的一抹白,仿佛一段跌宕浮沈最後又千瘡百孔的人生。

她遞了紙錢,施兆庵接過,眼神匆匆交錯,他的目光就有了退縮。來前,他設想了千百種可能,她也許會怨他利弊分明,或是罵他負心薄情,他都不怕的,他準備好承受她任何怨憎。

但她沒有,她只是平靜而坦然地,美麗地轉了個身,領著他們上前祭拜,“多謝厚儀,不甚感激”。

她大概已經原諒了他,施兆庵想,可他卻愈發無法寬恕自己。

他的背上結了大片的痂,有的甚至留了疤,大概是傷到了骨頭,每逢下雨,脊梁裏總犯陰疼,吃了幾副藥,仍不見好,大概與他心裏的愧疚一樣,不能治愈了,折磨得他時常疼翻在床上,茍延殘喘地,總想起她拿剪子對準自己的模樣。

他腿一軟,就對著面前的靈位跪下了,將廳內眾人皆嚇了一跳。奚桓彎腰瞧他,又瞧瞧前頭白漆的“盧正元”三個大字,滿目疑惑,“你糊塗了?非親非長,你跪他做什麽?”

施兆庵充耳未聞,一張張往火盆裏丟紙錢,燒起的飛灰掠過他的眼,他緊盯著面前的靈位,好像是憑吊一份由他親手點燃的、又親手澆滅了的希望,在無人理解的沈默裏。

韞倩就站在身邊不遠處,什麽都沒說,她已經是團不會再覆燃的冷灰了,只等他起身,對他按禮福了個身。

施兆庵作揖回禮,沈沈的嗓子裏好似墜著千言萬語,又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且請節哀。”

旋即他轉身,一陣風卷來,牽牽絆絆的飛灰撲朔在他身後,他的背影則一點一點消失在亂亂紛紛的白幡間。

城滿梨花來辭汝,從此人生各西東。

風搖梨花亂,撲朔進車窗,花綢伸手接了一片,矚目片刻,又被風撲朔而去,在將墜的斜陽裏,沒了蹤影,幾如一聲吹散的嘆息。

“嗳,”另一縷似疑似嘆的沙啞聲音響在她耳畔,扭頭一看,是奚桓興致勃勃的臉,“你說,施兆庵跪那姓盧的做什麽?我想了一路,橫豎想不明白,先生,求您給學生解惑。”

花綢笑笑,丟了車簾子,垂了下巴,“他跪的是他的良心。”

“什麽?”奚桓愈發把對濃眉皺不平,“我不明白。”

花綢歪悵怏地嘆,“你往後要當心他,一個人倘或為了權利,連自己的愛都不要了,那麽親人、朋友,什麽對他都不再重要了。”

奚桓似懂非懂,索性事不關己,豁然一笑,“聽你的,你一貫看人很準,往後我留心就是。”

兩個人說說笑笑,走到家來時,天還亮著。奚桓有些困倦,就倒在帳裏小寐,花綢吃了盅茶,預備叫椿娘去廚房裏提飯來擺,正要到床上去搖醒他,卻見馮照妝屋裏的翠鳳進了屋。

那翠鳳朝床上望一眼,拉著花綢的腕子踅到屏風外頭悄聲說話,“姑媽這時節才回來呢,我都來找三五趟了。”

“二嫂嫂找我有事情?”

翠鳳連笑帶點頭,晃著珠翠環珰,滿目的喜氣,“焦太太來了,請姑媽到屋裏去坐著說話,在我們那裏吃晚飯,您屋裏就不要擺飯了。”

這焦太太是太醫院院判的夫人,因出身商賈,不認得字,不大叫京中官眷瞧得起。趕上馮照妝娘家又是縣官的出身,早年範寶珠當家時,眾人都趕著奉承範寶珠,不大巴結她,這焦馮二人一來二去地,竟有幾分惺惺相惜,十分要好起來,時常來往。

只是花綢與她不相交,素日撞見,也不過點頭笑笑,怎的兀突突要叫她去作陪?花綢思來有事,朝屏風後頭瞧一眼,“是什麽事情呀?桓兒睡在這裏,一會子醒了就要吃飯的,我吃了飯再去?”

那翠鳳又握著她的手腕搖一搖,“哎呀姑媽怎的遷延起來?桓哥兒醒了要吃飯回他自己屋裏吃去,我們屋裏有好事情呢。你道怎的?今日你在盧家幫著記帳,焦太太娘家兄弟與那姓盧的在南京有生意往來,原是到京來探姐姐的親,撞見那姓盧的死了,他也去祭拜。外頭見了您,回去與焦太太說了,這不,焦太太先趕著來探探風。”

“啊?”花綢滿臉不肯信,“這怎麽話說的?我我……”

“我什麽我啊,快走。”翠鳳只顧硬拉著外頭去,“好事呢,焦家在南京,買賣做得大,身份雖不高,勝在有錢,快走吧。”

前腳出去,後腳奚桓便把雙目噌地睜開,冒著鐵錚錚的寒光,坐起來發了一會怔,起身就往外頭去。院中撞見椿娘提飯進來,發懵問他:“你哪裏去,不吃飯了?”

“不吃了,”奚桓沒好氣斜她一眼,“我怕你們藥死我。”

“嗨!這怎麽個話說的?”

奚桓不管不顧,走到屋裏叫來北果怒說一通,最後吩咐,“你去給我把那姓焦的在南京的底細都給我打聽出來,十八輩祖宗都給我挖出來!”

眾人懵了半晌,見他獨個坐在書案上,陰沈著臉,把一抹斜陽拽了下來。

天色卻還未暗,馮照妝屋裏尚未掌燈,青衫翠裙的丫頭忙著挪放案上一堆料子汗巾手帕、一並四五個裝頭面的匣子,又一一擺放碗碟,恍惚飛瓊下瑤臺,蟠桃點盛筵。

就借著最後的天光,那焦太太在榻上,一雙眼睛恨不得粘在花綢臉上,見她玉容露嬌,山眉半顰,從上到下無一不風流,眼睛愈發恨不能將她頭發有幾根都數個細致。

瞧得花綢有些不自在地搦搦腰,她適才在榻上盈盈笑,“從前偶然見,不大細看,如今細細看來,倒確是個美人。聽說前年到了單家,不多時就回家來住了?”

花綢笑默不語,焦太太又暗讚她有禮,是馮照妝在對榻坐著答話,“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呢?我先前就與你說過的,到了單家,不曾想人心隔肚皮,好好的人,叫他們作踐病了,又撒手不管,我們只好去接了回來。雖說是休妻,不過是給單家臉面罷了。”

那焦太太連連點頭,“裏頭的事情,我曉得,不然也不肯來這一趟了。”

說話開席,三個人坐下吃飯,那焦太太趁機對馮照妝說起她那兄弟,一半是說給花綢聽,“我那兄弟與你妹子年紀相當的,不瞞你,早年娶過一房妻,為生個孩兒,難產沒了。孩兒長到兩歲時,叫哪裏來的野狗唬了一跳,拖拖拉拉半年也病沒了,真是命苦。兄弟只顧著買賣上的事情,父母常勸他再娶,南京多少千金小姐都說得,可他自個兒卻不願意。誰知今番走到京中來,趕上姓盧的那樁事見了面,便動了心思,這可不是天降的緣分?”

花綢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仗著不問她話,陪著吃了飯,借故辭去,身後萬事不管。

回屋業已星月皎皎,掌了燈,卻不見奚桓,便瀹茶與椿娘說起這事情,“好笑得很,說是在盧家見過我,可我半點不記得,來來往往那麽些人,姓焦的……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還好笑呢?”椿娘斜著眼乜她,“我說桓哥兒怎的氣沖沖走了,說那沒頭腦的話,原來是為這個。”

“他說了什麽?”

“他說咱們要合力藥死他。”椿娘翻了個眼皮。

花綢噗嗤笑了,兩個人說了會話,到二更要睡覺時分,還不見奚桓過來。想他大約還在生氣,花綢少不得打了盞絹絲燈籠往他屋裏去。

這廂走進院中,見各處歇下,暗亭浮香,太湖石假山下種著好幾棵芭蕉,亭亭如蓋,月光鋪了十裏店,游廊而上一串燈籠半明半昧,似一條火燒的長龍,在上面兩扇朱漆的門上探頭探腦。

光燭恍惚間,花綢仿佛看到年幼的奚桓追著她探頭探腦地喊姑媽,邁著小腿扶廊而下,在她身後,在她左右。

她在月色裏笑笑,提燈上去,屋裏靜悄悄的,采薇不知何處去,單是奚桓坐在書案後頭,卷著本書遮住大半張臉,眼波裏浮著夜如晝明的光。

花綢舉著燈籠在他面前一晃,“嗨,我在屋裏等你呢,你怎的不去?”

奚桓擡眉瞥她一眼,滿不在乎地翻了一頁書,“我不去,我去了耽擱你的婚姻大事。”

“你同椿娘說我們要藥死你?怪了,好端端的,我們藥死你有什麽好處?”

他擱下書,十指相交著抵住下巴,胳膊肘撐在案上冷笑,“不先藥死我,你如何嫁別人?哼,什麽姓焦的姓火的,南京的富戶,還一見傾心。這話我借他兩個膽,你叫他到我跟前來說!”

花綢也將兩個手腕撐在對案,來時解盡釵環,虛籠籠的鴨髻被夜風拂散了幾縷碎發,風情裊裊的發絲與眼絲糾纏,“好桓兒,不生氣了,管他姓什麽,我半點不記得,不過是二嫂嫂的好友,我不去應酬一番,豈不是拂了二嫂嫂的臉面?”

“你就是總顧著這個那個的臉面,將我置於何地?怎的不顧顧我的臉面我的心?!”他說著,將胸膛捶得咚咚響。

逗得花綢嗤嗤笑,見他板著臉,她又不好笑得,迤裙款動繞到案後頭,“真生氣呀?好好好,明日二嫂嫂若來問我,我就辭了她,一點情面不留,我發誓!”

奚桓瞧她豎指朝天,口裏念念有詞,他也樂了,攬腰將她抱在膝上,埋下腦袋湊到她眼皮地下,“你瞧瞧,叫你氣得我白頭發都長了好些。”

花綢扒著找一找,喬作驚嘆,“哎呀還真是的。”說話挽著他胳膊晃一晃,嬌滴滴的模樣,“我曉得錯了,可寬恕我這一遭吧,啊?”

“沒那麽容易。”奚桓將下巴高高擡起,眼瞥一瞥她,“你好歹拿出點誠意。你前頭嫁了一回,傷了我的心,今朝又議論起親事來,又傷我一回心,你自個兒算算,是不是我虧了?”

“那你要我做什麽?”花綢眨巴眨巴眼,裝得楚楚可憐的好模樣。

月光溶溶,燭光澄澄,奚桓的幽幽地亮著光,腿上顛一顛,不懷好意地笑笑,“我同你說的那事情,你應了我,我就寬恕你這遭,好不好?”

“啪”一聲,花綢一手摟著他脖子,一手狠拍在腿上,“瞧你這出息,腦子裏盡灌黃湯!你就沒點大的抱負志向?”

“有,”奚桓握著她的腰,眼中似有兩團要燎原的火,“娶你。”

花綢臉上的笑意忽然凝固,有些凝重地與他對望,他還是那麽不羈地笑著,虔誠地盯著她的眼睛,“不要問我是不是講真的,我從不同你在這件事上開玩笑,你只說好還是不好。”

“好怎麽樣,不好又怎樣呢?”花綢挑著眉梢逗他。

他喬張致地想一想,咂摸兩下嘴,“好,咱們明天就成親,不好,我還可以再等等。”反正他從見到她那天起,就一直在焦躁的等待中長大,等著變高大,等著她回應他,業已習慣了。

他的眉骨下仿佛是兩個漩渦,將花綢連肉帶魂席卷,爍爍的目光連同整片夜空都燒起來,火花成了窗外的星辰,照耀著黑漆漆的未來。

花綢像是生出了萬千為他與世俗搏鬥的勇氣,對他聽起來那麽不切實際的話,她沒有任何疑問,僅僅是義無反顧地點頭、再點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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