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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紗窗恨(五)“我不那什麽,不就沒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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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紗窗恨(五)“我不那什麽,不就沒孩……

翡翠樓中, 鶯僝燕僽,無事累香體瘦,卻是不茶不飯, 夜雨愁腸, 東風淚眼,倚遍十二闌,目斷空長嘆。

譙樓鼓歇, 背影昏鴉,太陽還剩半片不肯落下去, 卡在山頂,留戀紅塵。自那日繡腸公子去後,便有奇容妙女瘦損,韞倩一連數日昏昏沈沈睡在床上,卻睡不著,也動彈不得。丫頭擺飯, 她便應付著吃兩口, 遞水便喝一口, 吃了喝了, 又倒回帳中。

那四面八方的丁香色軟帳似一口四面的棺材,她與她的孩兒被三千長釘封死在裏頭, 空瞪著幹澀的眼, 在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裏, 等死。

正是這雲天黯黯, 晨起無陽,她在雲翳與窒息裏幾經死去,到傍晚,天色放晴, 她又奄奄一息地覆活過來。蓮心招呼小丫頭將飯擺在臥房榻上,驅人出去,掛起賬將她的肩頭搖一搖,“姑娘,吃飯了。”

韞倩似醒未醒,將一張蒼白小臉轉過來,“我不吃,你們吃了吧。”帳中黯淡,蓮心轉背要去點燈,又被她喊住,“別點燈,還亮呢。”

又使喚蓮心將帳子撒下來,裏頭更暗了,卻有一縷殘陽折在頂上,韞倩翻平了身,睜著眼睛盼它灺盡,可它就是久久不滅。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就在這束陽光裏無依無靠地流浪。

她清清楚楚地數著,銅壺漏了二百八十滴,蓮心又嘆息著打簾子進來,站在帳外,“姑娘,就是您自個兒沒胃口,也要為肚子裏頭那個吃一些,您捱得住饑,裏頭那個能捱得住?”

韞倩望一眼她綽綽的影,到底爬起來,“那就吃些吧。”

兩個人落到榻上,蓮心只恐她沒胃口,陪坐著吃,擡眉見其芳容瘦損,釵斜髻亸,昏昏無神,她便不住往她碗裏布菜,瞧見她吃了,她才有了絲笑臉。

吃了一會兒,蓮心窺她面色,適才問起她打算,“姑娘,如今這孩兒,是還要不要呢?倘或是要,您就好好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倘或不要,我到外頭打聽了藥方,煎了藥吃下,往後咱們清清靜靜過日子,甭管什麽姓施的姓盧的,只當全然沒這些人。”

殘陽穿透明瓦,撒在一案的珍饌上,鮮雞上有好些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美味佳肴在韞倩眼中倏地成了冷冰冰的屍體。她陡地一彎腰,“哇”一聲,殘羹碎飯便悉數嘔出來,一陣接一陣,直到吐出胃液,好似嘔心瀝血。

蓮心忙倒了盅熱騰騰的茶給她漱口,她漱過了,便踩著滿地狼藉走回床上躺著。

斜陽總算傾頹,黑了天,她從陽光裏流浪到漆黑的夜,又漫無目的地在茫茫黑暗中繼續跋涉,走斷一雙腿,洩盡一身力,一天接一天,沒完沒了的下一天就來了。

第二天,蓮心天不亮就拽韞倩起來,洗漱後將她撳到妝臺,為其挽發梳妝,描彎眉黛,抿紅丹唇,妝扮得高髻雲鬢,桃腮粉臉,對鏡一瞧,仿佛昨日憔悴都被掩盡,這一天,又是新的一天。

蓮心還不足惜,又翻了件銀紅灑金遍地通袖袍出來給她換上,走到外頭吩咐小廝去備馬車,又打點兩匹料子、六條巾子、一壇葡萄酒叫裝車。

一番折騰,歸到臥房,韞倩歪在榻上淹淡地笑,“這是往哪裏去?你怎的比我還忙?”

"成日懨懨的成什麽樣子?瞧著一月就是年關了,年後是年後,年前是年前,奚家年前的禮還沒送呢。姑娘想不到,我替姑娘打點了,今日就給姑媽送禮去,省得悶在屋裏,把人都困瘦了。"

韞倩懶怠動彈,又犟不過她,只得拂鬢理裙跟著去。趕上園中化了雪,露出一片錦山秀色,奈何縱有好景,哪有心看?

卻有閑人,且游且嘆,“積了這些日子的雪,總算見些晴光,出來走走,人的骨頭都松快許多。”

原來是櫻九,穿著金滾牙白比甲,裏頭套著灰鼠鑲滾大紅長襖,雪白的裙,一顰一笑回首間,媚冶入骨。恰巧在路轉處望見韞倩的背影,她歪著臉看一看,又轉回來。

晴光乍暖,她卻冷凜凜地笑一笑,“聽說她不是病了?急得老爺那樣子,怎的又好了,收拾得齊齊整整的,是要往哪裏去?”

丫頭跟著回望一眼,笑扭過來,“我聽見晨起吩咐套車呢,裝了些禮,不是回娘家,就是往奚家送禮去。她這病得也奇,好端端又吃不下飯,昨日又犯起吐癥來,成日倒在床上,大夫來瞧,只說是憂思纏體。”

“她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又憂思纏體起來。”說話走回房中,櫻九蓮步款移,落到榻上烤火,“哼,從前她在家時,多少打罵受著,也不見什麽憂思纏體,如今揣個身子,益發嬌慣起來了。”

“也不知是怎的,姑娘使我哨探著她屋裏的事情,我想一想,細算起來,還是上回織霞鋪裏的林裁縫來過一趟後,她就病起來,或許她如今懷著身子,叫外頭的人撞克的也未可知。”

哪裏來陣風,倏地吹得櫻九一個激靈,她一寸寸把腰端起來,斜吊著眼睇住丫頭,“你說是上回林裁縫來後她就病了?”

丫頭正捏著鉗子翻炭盆,聞言懵懵懂懂地點點下頜,“可不是嘛。”

櫻九服把腰緩緩沈下去,細眉深扣,雙目緊盯著下頭竄起的火舌,熊熊地,燒了心甸。

另有一簇火舌燒在熏籠,烤得人滿面紅光,仿佛壞事情都掐斷在年尾,明年將是全新的日子籠罩來,歡喜的,滿志的。屋裏鶯鶯燕燕春春,笑聲掃盡癡雲。

花綢講得興起,把腿擱到榻上,疊在裙中,“韞倩,你等著瞧,屆時你那妹子往後就有好日子過了。俗話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從前說你只顧一味硬頂,反招來許多沒必要的罪受,可不是真的?如今要出氣,就要把這口氣出盡。”

爐篆香煙,絲絲縷縷,險些將韞倩的眼淚熏了出來,她小心地、謹慎地把那一座將要傾頹的汪洋抑在眼眶,伸出手去抓花綢的手,“綢襖,謝謝你,這些年,我沒白交你這個朋友,往後你有什麽難處,只管對我說,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

她眼中難藏的淚花對著榻上的陽光閃一閃,花綢便敏銳地察覺了什麽。她反握住她的手,緊緊攥著,“犯不著講這個客氣,也不單是為你,還是為著我自己。”

說著,花綢抿抿唇,垂垂眼,“兆庵……”

“別問,”韞倩埋下臉,不敢擡起來,好似功敗垂成的大軍,“此刻別問。”

這樣講,花綢就明了,她沈默片刻,叫來椿娘,吩咐了酒菜。未幾擺上來,是一壺她送來的葡萄酒、一甌幹筍熏肉、一甌燒豬頭肉、一甌水晶鵝、並三樣新鮮菜蔬,當中有道糟蘿蔔,酸酸甜甜,爽爽脆脆。

花綢親自篩了酒,揀了一片糟蘿蔔在她碗裏,“打過霜,尤甚爽口,你吃一些。”

好像洶湧的眼淚被韞倩埋沒回腹中,她擡起頭來笑笑,“還要與我講客氣不成?我自己曉得動手,你吃你的。來,咱們先吃盅酒。”

“依你。”花綢舉樽與她相碰,又囑咐,“只可吃兩盅,你還有身子呢,不好多吃。”

便罷了,二人吃起飯來,韞倩連日飲食不香,倒是這一遭多吃了兩口糟蘿蔔,把胃口提起來,又要了碗稀飯吃,一並吃了些肉。

蓮心在圓案上與椿娘吃飯,瞧見了高興得要不得,“我說今日須得來姑媽這裏一趟,可見沒錯,姑娘在家一連好些日沒胃口,到了姑媽這裏,吃了這些,別說我,就是姑媽瞧見也高興不是?”

眾人笑笑,花綢又吩咐椿娘去廚房要一樣糟鵪鶉,扭頭將韞倩愛吃的碟子換到她跟前,“蓮心說得是,就不為自己,也要為你肚子裏頭那個多想一想。如今我倒要問問你,這一個如何打算呢?”

“還能如何打算呢,少不得是要生下來的。”韞倩擱下碗,溫柔地撫一撫肚皮,“我如今就這一個指望,生他下來養著,有他給我打發光陰,也蠻好。”

花綢點點頭,菜上來,又招呼著她吃一些。到下晌,叫廚房裝了一攢盒點心、兩甌糟蘿蔔、兩甌糟鵪鶉,使蓮心椿娘提著,角門上送她出去。

回屋時,恰在園中撞見奚桓歸家,也是往她屋裏去,穿著銀鼠鑲滾蜜合道袍,戴著黑幅巾子。奚桓遠遠也瞧見她,穿的是桃粉長襖,半掩著銀紅軟緞裙,頭上戴著頂灰鼠臥兔,兩顆粉碧璽水滴墜珥在腮畔晃來晃去,對著晴絲,粉雕玉琢的好模樣。

兩個人岔道上並做一道,花綢因問他:“你為何這時候才回來?”

“我衙門出來,恰好連朝家中設宴請吃酒。到年下,就是戲酒多,推也推不過去。我還要告訴你一聲,因常叫月見幾人應酬,今日連朝也是請她們來應酬,我趁勢放了年禮,四位姑娘,一人派了二十兩銀子。”奚桓說畢,就將她的腰環住,走進屋裏,見兩席殘筵,便笑,“必定是韞倩表姐來過了?”

“你猜得準。”花綢溫柔笑笑,拉著她在榻上挨坐著烤火,“月見她們也不大容易,單給銀子,到底冷冰冰的,沒個人情味。回頭我叫人備幾匹料子絹子送去與她們,也難為她們時時在我跟前取樂說笑,逗我開心。”

花綢使椿娘收拾殘席,又說正屋裏久無人住,要去點炭熏香去去黴氣。與奚桓走到正屋,奚桓將兩三個熏籠都點上,花綢坐在榻上壓香灰,與他打聽,“年前的禮,你可給兆庵送去了?”

“還沒來得及,部裏好些大人來往還沒走完,又有爹如衛大人一般關系近的同僚,爹雖不在京,我是晚輩,也要替他老人家去拜一拜的。還有皇上放的年賞擱在戶部,沒得空去領呢。”

“皇上官場賞的不過是幾十兩銀子、一些胡椒肉品之類,倒不著急。”花綢填著香粉,擡眉睇他,“嗳,你近日與兆庵走動,瞧他臉色如何?”

奚桓細想想,好笑起來,“還是照舊,聽你這意思,好像他該如何似的。怎的,你好好的打聽他做什麽?莫不是你瞧他長得十分端正,起了些什麽我不曉得的心思?”

叮當幾聲,花綢將香篆在桌沿上瞧瞧,磕出裊裊香灰,她忙用袖扇一扇,“去!盡瞎說。”二人笑笑,花綢神秘莫測地朝他招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須臾奚桓挪坐到她身邊,附耳細說一陣,奚桓臉色大變,一陣紅一陣白,連連咋舌,半晌無言。最後瞧著她,長嘆一聲,“我的乖,這都是什麽事兒,兆庵素日十分正經的一個人,怎的也做這偷雞摸狗的事情?”

“什麽‘偷雞摸狗’!”

“呸呸呸、是偷香竊玉!”奚桓忙環住她晃一晃,哄得花綢笑了,又嘆,“那孩兒到底是不是他的?”

花綢料想韞倩必定不肯告訴施兆庵,也怕奚桓哪此酒後吐真言,便搖搖頭,“不是。”

“瞧不出來,姓盧的那老東西,還有點本事。”奚桓嗟嘆兩聲,倏地把眉頭攢起,扭回臉望她,手在她腰上兜一兜,“說起來,你怎的不見有孩兒呢?”

裊裊清煙裏,花綢噗嗤樂了,捂著嘴笑起來,“你想什麽呢?我久不在夫家,在家住著,卻有了身子,回頭我賴給誰去?實話告訴你,早前我使人在市井裏尋了副涼藥方,時常吃著的。這個時候,還是不要生出別的事情好,省得漏出風聲去,又叫單煜晗捏著了把柄,你爹還沒回京,你又生出事來,如何辦好?”

奚桓想她說得有禮,便收了失落的面色,摟她在懷裏,“這個藥,對你身子有沒有什麽壞處?”

“那野大夫說是藥三分毒,別的倒沒有多說什麽,不過我吃了這些日子,也沒見哪裏不痛快。”

奚桓大嚇,“他自然不肯多說,說了你還買他的方不成?快、咱們快不要吃了,這東西違了人倫天理,八成是對身子有害的,如今你還年輕,沒顯出來,往後年紀大了,瞎了瘸了、或是長久生不出孩兒來怎生好?”

“不吃鬧出人命來,又是一場風波,我方才講的道理,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的。”奚桓垂眼望望她,聲音放低下來,“咱們不吃了,我不、那什麽進去,不就不能有孩兒了?”

兀的把花綢說紅了臉,如煙籠芍藥,雨洗桃花,偎在他懷裏,“那不委屈你了?”

奚桓兩個耳朵紅彤彤的,俯下去吻她,“不委屈。”

黏黏膩膩的唇舌裏,幾個熏籠越燒越燙,將冷清清的一間屋子燒如四月春。

二十這日起來,早起奚桓往衙門裏去,花綢便打點餘下的年禮,使各管家小廝登門去送,至午晌奚桓歸家,吩咐家下人掃洗祠堂,燒疏送神,由奚巒領著眾人闔家祭拜,再一同午飯,忙忙碌碌,一日便混了過去。

且說這裏的禮送到單家,慪得魏夫人摔碟子砸碗,好不生氣,指著丫頭便罵,“好她個沒王法的東西,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頭一遭見如此不講規矩的媳婦,住在別人家中,還往自己家中送禮,這是明明白白告訴我,她不愛做我單家的媳婦嘛。哼,做她娘的春秋大夢!橫豎她不歸家,我煜晗照樣吃喝,有的是女人!她還是單家媳婦的名頭,在外頭終歸名不正言不順,我倒要瞧瞧,是誰耽誤誰!”

丫頭戰戰兢兢哄勸一陣,魏夫人只顧坐在榻上喘氣,慪得心肝脾肺樣樣如火燒。

恰好單煜晗走進來,瞧見如此境況,心裏有了數,難免勸兩句,“母親何必大動肝火,傷的是自己的身。她不回來,也是單家的人,天長地久,外頭自然有話說,說得難聽了,她自然也就回來了。”

“她回不回來倒不幹我的事,我還恨不得與她不見面呢!只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哪有如此不受禮教的媳婦?!還有那奚家,也是書香門第,祖上誰不是讀書知理,竟然也作出這樣欺行霸市的事情!”

無法,單煜晗只得又勸兩句,適才說起正事來,“打點各家的禮,母親都送去了?”

魏夫人斂了脾氣,端正坐好,“老爺的世交都送去了,只是有三件我還沒使人去送,一是如今你調任禮部,太常寺裏的舊同僚,還要不要走動?二是吏部那班考核政績的官員,又送些什麽?三是潘家,今時不比往日,他們家要不要送,還要你拿主意。”

“該送還是要送,雖說今番調任禮部,可同朝為官,同京住著,倒不要省這個開銷,母親按一般客禮,把太常寺與吏部還有禮部的同僚都送了吧。至於潘家,雖說眼下情況不妙,可到底沒有批捕定案,潘懋還任著內閣首輔,不要把臉面撕破了,母親就按從前的禮,添些東西,使人送去。家中可有銀子?”

“也是這個理,今年的一概節下,我都打點送了潘家,還有你日常叫送的禮,年關不送,也不甚合適。銀子你不要操心,你只管做好你的官,年節的開銷一並都是有的。”

單煜晗因不大在意家中瑣碎,亦不多問,只點點頭,吩咐車馬,往同僚家中應酬。一路晴光,馬咽車闐,碰巧穿過去一班人馬,吵吵嚷嚷,十分熱鬧。

撩了車簾子看一眼,原來是奚家采買的小廝,單煜晗擱下簾子來,朝前頭說話:“奚甯往武昌可有消息了?”

畢安架著車,扭頭隔著簾子回話,“小的打聽見,奚大人在開封病了一場,耽擱了些日子,這時節,恐怕才到武昌沒兩日,大約得在武昌等開了年,才往荊州去。”

“什麽病?”

“說是傷風,不大要緊,在開封府臺王大人的府邸住了些日子,就啟程了。”

單煜晗在晦暗的車內笑笑,“奚子賢一向枵腹從公,當初赴任時,就是帶傷啟程,車馬勞頓這些日子,不病也得病。他哪日若死了,皇上得給他追謚對得起他一片大公無私之心啊。”

說到“死”字時,便將唇角翹起,是寒噤噤的一抹盼望。

同樣的盼望,亦埋存在花綢心裏。沒幾日,總算盼來爆竹聲聲的年關,滿府裏於三十這日晨起,先是燒紙送歲,又闔家祭拜祖宗,馮照妝又與花綢張羅彩緞紅封,使人送去千虛觀添香祭神。

園中早已掛紅結燈,吃過早飯,家下人便各處奔走,忙起夜飯來,恰好又下一場雪,花綢回房,奚桓偏也跟了進來,仰頭倒在床上,“今日起得早了,我也十分困倦,不如我兩個一道睡一覺,起來好吃年夜飯。”

花綢嗔他一眼,走到妝臺解卸花冠,“誰說我是回來睡覺了?這會兒又慌著睡什麽?快起來,去拜過你二叔二嬸嬸。他們是長輩,你到底該去給他們磕個頭。”

這才把奚桓提點起來,拂整衣袍,坐到榻上去等她。見她解了冠子,單帶了一支粉碧璽簪子,脫了外頭的通袖袍,另換一件猩紅羽紗襖。二人正要出門,誰知撞見奚澗過來,將二人請到榻上,恭恭敬行禮喊姑媽大哥哥。

花綢聽了喜歡,賞了二十兩銀子與他,又抓了把瓜子塞給他,“我與你大哥哥正要去給你父親母親拜禮,你隨我們一道過去,坐在屋裏說說話。”

走到那頭裏,正趕上馮照妝在給下人放賞,才散了,請了花綢進屋,“明日初一,是說要請喬家人過來坐坐?”

“我是這個意思,往年大哥哥都要去拜的,今年他不在,又鬧出那許多事情,只怕老太太與桓兒姨媽心裏不爽快,請了來在咱們這裏,擺一日的戲酒討老人個高興,二嫂嫂說好不好?”

“自然是應該的。”馮照妝應了,坐到榻上,見花綢端端正正到跟前福身,立時把她托起來,“妹妹不要多禮。”

奚桓又來磕了頭,把她歡喜得要不得,忙招呼丫頭上了茶果點心,幾人坐著說話。花綢問起奚巒,馮照妝臉色忽變,旋即潑口大罵,“他哪裏肯在家挺一日屍?頭裏咱們燒祭了祖宗,他回屋換了身衣裳,就往碧喬胡同去了。說是‘年下,總要讓人有錢開銷,我去放了銀子就回來。’你聽聽,是他親娘,他一心記掛人有沒有銀子過年,比做兒子的還孝順呢。”

花綢聽了不住笑,怕奚桓坐著無趣,打發他與奚澗出去,獨自坐著與馮照妝說話,“二嫂嫂也要勸勸他,不該常在那地方泡著,錢花了是小,身子虧了是大。”

“我何嘗沒有勸他?只差把這些話用篆刀刻在他腦子裏!他若肯聽一句還罷了,偏從年輕時起就是這個樣,專和外頭那些混賬老婆扯不清!”

免不得又勸,二人說了半個時辰話,始見奚巒回來,花綢拜了禮,聽見婆子叫吃飯,便幾人一齊挪到正廳上開席。熱熱鬧鬧吃過一場飯,天黑下來,滿院張燈聯彩,家下人皆到園中放炮仗玩耍。又在廳上新治酒席,請了好些娼伶男女說書唱曲,以混守歲。

廳上粉衫翠裙,鶯鶯燕燕,琵琶和琴,書聲歡娛,又映著外頭炮仗焰火響,鬧得滿府震耳發聵,喧聲震天。

二更梆子剛敲響,花綢便有些被吵鬧得坐不住,借故回屋。屋裏點著燈,燃著炭,椿娘卻不知哪裏玩耍去了。花綢也不尋她,自個兒熏了香,在榻上歪著看書。

未幾聽見門吱呀一聲,擡眼一瞧,是奚桓進來,“我回屋換身衣裳,到廳上不見你,就知道你受不住吵鬧,躲回來了。”

“快關門,冷死了。”花綢坐直了招呼他,瀹茶來給他吃,“那戲也唱了幾百遭了,說的書來來回回也是那些模子,聽都聽得人耳朵起繭子,白坐在哪裏做什麽呢?還坐得人腰酸。只是你不該跑的,不是有左右鄰居家的爺們兒過來?”

“我與他們也無話可說,無非吃酒罷了,不如過來陪你一同守歲。”

“我守不得了,”花綢連連擺手,“方才看了會兒書,已經有些睜不開眼睛,只是園子裏丫頭小廝放炮仗,吵得人睡不著,否則我早躺下了。”

奚桓吃盡一盅茶,到邊上挨著,擡著她的下巴親了親嘴兒,“得守的,我們摸牙牌好了,光陰也好打發些。”

言訖,往櫃子裏尋了副牙牌出來,在榻上對摸半晌,花綢仍覺無趣,把榻上那本書嫌翻著,“這夜也太難熬了,夏天倒還罷了,暗得晚,還能點著燈籠出去逛逛,偏是冬天,外頭冷死個人。”

那書簌簌間翻到封皮,奚桓抻腰一瞧,原來是一本《崔鶯鶯待月西廂記》。他垂垂眼皮,忽然心竅一動,坐到她身邊來把人摟著,離得近近地笑,“你這些書都翻了幾百遍了,背都能背下來,有什麽可看?我屋裏倒有幾本好的,保管你沒看過,不如我去拿了來,給你解解悶兒?”

花綢好笑起來,擡手揪著他一只耳朵,“喲,有什麽書是你姑媽沒看過的?你一半的書還是我教的呢,少在我跟前大言不慚!”

“那我說一個名來,你一準沒看過。”奚桓挑著下巴,信誓旦旦。

這倒挑起了花綢的好奇心,忙由他懷裏端正了,“凡在世現存的古今詩文、名學典籍,我無有沒看過的,是什麽不得了的史書傳記,我竟沒看過?”

奚桓神秘莫測地睨著她笑,“高唐有一名著游記,叫《游仙窟》,你看過麽?”

花綢攢眉想一想,確沒看過,卻不服氣,“什麽《游仙窟》,聽名字就不是出自什麽大家之筆。”

“難道天下的書只要你沒看過,就算不得好書麽?”

花綢慣來好學,心裏好奇,誓必要拜讀拜讀。於是撇撇唇角,一霎轉了笑臉服了輸,忙不疊推他,“好桓兒,那你快去拿了來,我這裏再給你瀹盅胡桃茶,等著你來吃,好不好啊?”

奚桓奸計得逞,跑急馬似的去了,燈籠也不及打,幸而園中處處張燈,不至於打跌。興沖沖跑回屋裏來,看屋子的兩個丫頭喊他,他也不理睬,徑直在臥房墻根下上了鎖的一個箱籠裏翻,未幾將深藏的一摞書找出來,揀來揀去,揀了三本,一《游仙窟》、二《剪燈新話》、三《國色天香》。

這廂藏在懷裏,急匆匆往回去,只覺腹內癲狂,血裏滾沸,沿途焰火迷離,群芳乍艷,仿佛都與他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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