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月第一次來到季家, 是在五歲那年的暑假，母親去外地出差，將他交給了父親, 父親每天負責給季父開車，不能留在家裏照顧江寄月, 在征得季父同意後，父親將江寄月帶去了季家別墅。

江寄月長那麽大，從沒離開過老家的小農村, 第一次走進大城市，進入季家的豪華別墅，他才真正懂得了井底之蛙的故事。

父親外出工作時, 江寄月會待在後院的小屋子裏, 透過窗戶望向外面的寬敞花園。

那一天，江寄月依舊趴在窗臺上, 看著花園裏的向日葵隨著太陽移動, 正午，傭人張阿姨來給他送飯，跟前幾天一樣, 他剛吃了沒兩口, 花園裏就響起小孩歡快的聲音。

江寄月踮著腳尖站在窗臺前，望著花園裏突然出現的小孩。

聽張阿姨說, 那個小孩叫季懷宸，是季家的大少爺。

從見到季懷宸的第一眼, 江寄月讀過的童話書裏的小王子就有了模樣。

穿著小西裝, 打著紅色領結, 小小年紀就眉眼精致的季懷宸, 真的很像小王子。

在江寄月觀察季懷宸的第四天, 季懷宸終於發現了江寄月。

緊閉的窗戶被敲響，小王子站在窗外，問江寄月：“你是誰？”

江寄月在窗戶後一臉怔楞，忘記了回答，他沒想過他以為的小王子會主動向他靠近，甚至是跟他說話。

童話被打碎，對季懷宸的表面濾鏡卻沒消失。

“你好可愛呀，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嗎？”

年幼的江寄月覺得，季懷宸的笑容和他百看不厭的向日葵一樣明媚陽光，他答應了季懷宸的請求，主動將窗戶推開了。

他被季懷宸帶進了別墅裏，成了季懷宸的玩伴，三天後，母親出差回來，父親要將他送回母親身邊。

季懷宸拉著他不肯讓他走，執拗道：“這是我的洋娃娃，你們想帶我的洋娃娃去哪？”

季懷宸的母親好說歹說，才讓季懷宸放開了江寄月。

臨別前，季懷宸站在車窗外，將自己的小零食一股腦地塞給江寄月，一遍遍洗腦般重覆道：“放假你一定要來，你答應過我的，要做我一輩子的玩伴，你不能食言，月月，我會等著你的。”

江寄月眨著如葡萄般的烏黑雙眸，將季懷宸的話刻在了腦海裏。

然而，約定好的假期見面他失約了，父母因意外去世，江寄月遲到了一個多月，才再次見到季懷宸。

季懷宸沒有因為他的失約而生氣，跟之前一樣，見到他就奔過來拉住他的手。

聽說江寄月以後會留在季家，季懷宸高興地將自己的床分了一半給江寄月。

父母去世的難過因為季懷宸而被短暫的撫平了，江寄月以為自己以後能有人陪伴了，卻沒想到，他選擇了一條會讓他萬劫不覆的深淵之路。

住進季家兩天後，季懷宸牽著白煬的手來到江寄月面前，介紹道：“月月，這是白煬，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時候，江寄月不懂自己為什麽會感覺失落，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三人相處的時候，他一次次被季懷宸忽略，看著季懷宸將所有好東西都送給白煬，面對白煬的有意針對，他無法向誰訴說委屈，面對季懷宸毫無理由地站隊白煬，他更無法將心事告訴給季懷宸……

他終於明白，白煬是季懷宸最好的朋友，最喜歡的人，而他就如季懷宸說的，他是季懷宸的洋娃娃，一旦有了喜新厭舊的念頭，就可以隨時舍棄。

白煬是白家的私生子，不受白家長輩待見，但不妨礙季懷宸奶奶喜歡他。

白煬模樣乖巧，嘴巴又甜，自家孫子喜歡白煬，季懷宸奶奶愛屋及烏，自然也對白煬多看幾眼，也因為白煬每次來都會特意去向季奶奶問好，白煬在季奶奶心裏的地位，都快趕超季懷宸了。

江寄月從很早以前就敏感地察覺出季奶奶不喜歡他，同樣是季懷宸的玩伴，但他被季奶奶區別對待，直到再大點，他明白了原因。

白煬就算是私生子，也是白家的小輩，白煬對季懷宸或多或少都有幫助，而他只是司機的兒子，只會給季懷宸帶來麻煩，還需要依靠季家才能活著，在季奶奶眼裏，他不過是一個小小年紀就懂得趨炎附勢的人。

他選擇季家的原因被季奶奶曲解，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也沒膽大到跑去跟季奶奶解釋，古板的老人壓根不會拿正眼看他，在老人的心裏，他已經被打上了累贅的標簽。

那次對話，江寄月沒有跟季懷宸說完。

江寄月也是在偶爾聽到傭人們的談話才知道真相，季奶奶不是買錯甜品了，她是故意讓人買了一份純抹茶的，只是為了提醒他——

他不是以少爺身份被接到季家的，季懷宸不是他永遠的靠山，季懷宸能為了白煬遺忘他，也能為了以後的更多人而放棄他。

這些道理，江寄月從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他也要感謝季奶奶，那次分完甜品，他也徹底明白，白煬在季懷宸心中的重量，是他永遠也無法撼動的。

排球打中白煬的剎那，江寄月心中升起的不是愧疚，而是再熟悉不過的無力感。

球的落點在沙地上，白煬是故意撞上球的。

“白煬，你怎麽樣？”季懷宸心疼地扶著白煬，小心翼翼地檢查白煬滲血的額頭。

血順著額頭流下，滑過白煬半個臉頰，他面色慘白，虛弱笑道：“我沒事，我想去接那顆球的，但是沒多少體力了，沒接到，哈哈哈我真笨……”

“別笑了。”白煬的安慰沒有起到作用，反而讓季懷宸愈發心疼。

【痛就說出來啊，你聽話，別笑了，你笑得我好心疼！】

【江寄月下手太過分了吧，他們組眼看著就贏了，怎麽還那麽認真啊！他沒看出來羊羊體力不支，就不能放點水嗎？】

【競技比賽你說放水？你在開什麽玩笑，江寄月有什麽錯？江寄月也沒故意把球往白煬頭上砸啊，不是白煬跑過來接那顆球的？】

【你說得對，但這又不是正規比賽，江寄月是不是沒有情商啊，都要贏了，給點面子放點水不會嗎？】

【無語，白煬的粉絲在說什麽啊，這是一場意外，你們別把臟水潑到江寄月頭上好嗎？】

【大家都去看白煬有沒有事，江寄月在幹嘛？傻楞楞站著，怎麽說他也有點責任吧，連一句道歉都不會？】

一群人圍在白煬身邊安慰受傷的白煬，隨行醫生趕來後，一群人才散開，給白煬和醫生讓出了空間。

“痛。”白煬忍了半天，終於沒忍住叫了出來。

季懷宸不爽地提醒醫生：“你輕點。”

醫生莫名被兇，手抖了兩下，口罩下的嘴角扯了扯，有氣不敢發，苦哈哈道：“好的好的。”

“他又不是故意的，你別那麽兇，”白煬拉住季懷宸的手，沖醫生抱歉一笑，“對不起，他脾氣就這樣，你別介意，我替他給你道歉。”

季懷宸擰眉，更加不爽：“又不是你的錯，你道什麽歉？”

白煬笑笑：“那你別兇呀。”

季懷宸臉色緩和下來，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好，我不兇，你疼不疼啊？”

“不疼。”白煬剛說完，就呲了下牙，表情皺起，一點都不像不疼的樣子。

季懷宸更來氣了：“別說謊，覺得疼就說出來，你幹嘛非要去接球呢，不知道會傷到自己嗎？”

“我以為我能接到的，”白煬垂下頭，蔫蔫道，“我一個球都沒接到，我好差勁，我怕你們會覺得我很沒用……”

聞恒：“誰都有不擅長的東西，你要自信點，接不到球又沒關系。”

“對啊。”季懷宸附和道，“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你要是累了，認輸就好了，在我心裏，你就是最棒的。”

“我想我哪怕能接到一個球也好呀，可是……”白煬唇色泛白，笑容少了以往的活力，“我沒想到體力消耗會那麽大，寄月太厲害了，我自愧不如。”

球網那邊的交談聲不低，江寄月冷冷看著靠在一起的兩人，那些話被風卷入耳裏，化作尖刺紮入心底。

跟以前每一次的誣陷一樣，白煬又想誣陷他，將過錯推到他的頭上，白煬不需要做太多的事情，就能讓所有人都來指責他。

季懷宸被點醒，轉頭看向一步未挪的江寄月，在看到江寄月身邊的時燼時，想起江寄月給時燼遞的水，心裏的火再也控制不住，在此刻一齊噴發：“江寄月，你怎麽還站在那裏？”

季懷宸沒表達清楚，江寄月卻能懂季懷宸未說盡的意思——

你怎麽還不過來跟白煬道歉？

江寄月抿緊嘴唇，沈默不語。

“阿宸，不是寄月的錯，你別亂發火。”白煬抓緊季懷宸的衣袖，轉頭對江寄月解釋，“抱歉寄月，你也知道阿宸的性格向來直來直去，他是擔心我才會說這種話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季懷宸置若罔聞，目光緊鎖住江寄月，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江寄月。”

白煬：“阿宸，寄月不是故意的，你別那麽兇！”

“我管他是不是故意的，球是他拍過來的，你因為那顆球受傷了，他總要跟你道歉吧。”季懷宸怒急攻心，因為被站在江寄月身邊的時燼激怒，他情急之下說出這樣的話後就後悔了，但他目前更在意的是，他害怕這件事會導致江寄月被網友們誤會。

不管這件事誰對誰錯，江寄月應該要做的是立馬向白煬道歉，及時的道歉能換來和平，他不希望江寄月被網絡輿論沖擊。

江寄月挺直腰板，大大方方接收著所有人的目光，只有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雙手暴露了他的脆弱。

運動後，全身都在酸脹疼痛，卻遠遠比不過心底的疼痛。

白煬死死抓住了他的命門，白煬知道他不會主動開口道歉。

以往每一次，季懷宸都會選擇讓他道歉，可他根本沒做錯，為什麽要道歉？

年少氣盛的他所剩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傲氣了，明明不是他的過錯，他憑什麽要跟陷害他的人道歉？

一次次的不肯低頭，一次次的試圖反抗，換來的是別人異樣的眼神，以及最重要的人的譴責。

然後最後，在季懷宸的逼迫下，還是只能無可奈何地選擇向白煬低頭。

江寄月微張嘴唇，壓抑的委屈與憤懣噴薄而出。

這一次，他也要跟以前一樣，學會示弱，學會低頭嗎？

可是除了這樣做，他還能怎麽做呢？

在放棄季懷宸之後，他還有江容，還有未來需要顧忌。

現實容不得他強硬。

“對……”開口的下一秒，手忽然被人拽住，江寄月被一股力道向後拉去，身體一轉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腦袋被有力的大掌扣住，他的額頭被迫抵在時燼的肩膀上，溫柔的聲音貼耳響起。

“我們的哥哥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江寄月怔怔睜著眼，酸澀感襲上面頰，埋藏的雙眼漸漸發紅。

時燼擡起頭，陰鷙冰冷的目光穿過球網，看向季懷宸懷裏的白煬，冷笑道：“我玩游戲那麽久，只相信四個字，菜是原罪，玩游戲總會有意外發生，誰打球的時候沒點小磕小碰？你要是輸不起，那你也可以把球砸過來，如果做不到，玩游戲前你就該說明你做不到，而不是在這裏說廢話怪罪別人，你擅自逞強導致自己受傷的醫藥費，我們會賠的，至於道歉，沒有做錯，為什麽要道歉？”

江寄月抓緊時燼的衣服，置身在時燼安全溫暖的懷抱中，外界所有聲音都被屏蔽了，只留下自己胸腔內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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