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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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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邕延光十九年元月十五上元節,皇帝下詔,稱與已逝皇妃毓妃程氏所生之女仍存活於世,長於紀國公府,乃紀國公府長女紀氏姝瀾。

聖上常嘆壽歲已近不惑,無奈子嗣緣薄,膝下唯有太子殿下、二皇子和一位公主。機緣巧合,突知此訊,帝大喜,頓生慈父愛憐之心。

故詔告天下,覆其皇室公主身份,賜辰陽食邑九百戶,封辰陽公主,賞黃金萬兩、錦緞千匹。公主雖已及笄,但念其流落宮外已久,特準其居於後宮,賜住其母所居瑤華宮。

與此同時,南疆傳來消息,在旌旗軍與蒲甘一戰中,梁將軍率六千兵馬與八萬敵寇周旋多日,於嶺南以北一帶陷入重圍,但終因寡不敵眾,壯烈殉國。

隨後小公爺紀方諸率六萬援兵趕到,成功扭轉敗勢,將蒲甘軍逼退至粵東。

皇帝得知梁將軍殉國的消息大慟,於朝會上默默良久,即刻下旨追封梁將軍為淮安侯,謚號忠武,由其子梁仲胥承襲爵位。又命太子率百官親往永定門迎接忠武侯棺槨,並賜其棺槨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後陪葬先帝長眠之地嵩陵。

忠武侯的棺槨被運回帝都的那天,漫天大雪,永定門外百姓皆著縞素,鐵甲禁軍將人群從兩側隔開,綿延成了數裏人形長街。

太子一身白裘,負手站在永定門下,緊隨其後的,是垂首以候的文武百官。

梁仲胥候在京郊的玉樓亭,極目遠望,他淩霜傲寒,一動不動,站成了一座雕塑。

終於,自薄霧雪簾之中,緩緩浮現出了一排緩慢而肅穆的隊伍。

他擡起灌了鉛的腿,木然地上前迎接。

一方楠木旅櫬被四人扛在肩上,走在最首的,是紀方諸和吳崢。

梁仲胥徑直朝紀方諸走去,伸出手動了動僵硬的唇,話語間溢滿了寒涼:“我來。”

紀方諸推開了他的手,搖搖頭:“這是我能為義父做的最後一件事。”

二人眼神交匯間,天地無言,風雪緘默。

梁仲胥沒再堅持,走到另一側,接替了吳崢的位子。

城門越來越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忠武侯歸——”

永定門內外的哭聲頓時呼嘯席卷了巍峨高聳的城墻,嘔心抽腸,哀哀欲絕。

太子神情沈痛,疾步走上前去,站在棺木前,莊重而漫長地行了一個大禮,百官隨即俯首長跪於道旁,太子轉過身,帶領眾人將棺木引進了城中。

梁府早已設下奠帷,布好靈堂,半個時辰之後,忠武侯棺槨正式停靈於梁府正廳。

梁夫人悲痛欲絕,幾次哭昏過去,梁仲胥實在不忍心,便命人先將母親送回了寢閣。

四十九天,這將是他這輩子最漫長的四十九天。

他一會兒覺得自己正陷於流沙之中,幾欲沒頂;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已經要溺斃於深井,求救無門。

身上舊疾新傷連同失怙之痛將他徹底摧垮,不過半旬,梁仲胥便昏倒在了父親的靈位前。

梁府僅剩的兩位主子相繼倒下,府裏沒了操持的人,一時間亂作一團,幸好趕上紀小公爺再度登門。

他看著床榻上燒得迷迷糊糊口中還囈語不斷的人,好半晌也只是擰著眉心恨鐵不成鋼地說了一句咎由自取。

梁仲胥纏綿病榻的這些天,做了許多夢,其中既有美夢,也有噩夢。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每個夢都有一襲煙藍色的身影,漸漸地,他有些陶醉於其中,每日昏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直到夢中的視覺轉化為嗅覺,鼻息間再度盈滿了那淺淡而又熟悉的蘭花香。

他微微睜眼,定睛一看,忙是掙紮著想要坐起。

心底壓抑的狂喜就要撲騰到喉管,可他的嘴還是犯了賤:“你怎麽會來?”

視線一偏,看到她身上穿著的水紅色的疊溪暗金穿花洋緞宮裝,他反應過來自己失了言。

他撐著床榻起身,順著虛軟無力的腿跪坐在了地上。

“不知公主光降,臣有失遠迎。”

面前的人躬身垂首,讓紀姝瀾一時間有些恍惚。

這還是第一次,他以這樣頹喪而低微的姿態出現在她的面前。

來之前,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也準備好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來遮掩自己的擔憂與慌張。

可看到他如此狼狽,所思所想突然沒了說出口的欲望。

“既然病著,便好好休息,你若是再倒下了,梁夫人該如何?”

紀姝瀾想了想,掩飾道:“我來這一遭,是替父皇吊唁,聽鑒明說你病了,所以……”

梁仲胥順著女子的話擡頭,快速打斷了她:“所以便趕來淩風閣瞧臣?”

他頓了頓,蒼白的唇角微微上揚,肯定地說道:“公主還是關心臣的。”

紀姝瀾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地戳穿自己的心思,頓時有些惱羞成怒。

“我是公主,理應心懷天下,心懷萬民,垂憐一個臣子,不足為奇。”

跪著的人大方應下:“臣盼望公主的垂憐。”

紀姝瀾紅著臉強調:“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擲地有聲,不知道是在說他不要再受傷,還是在告誡自己不要再心軟。

大概……都有吧。

那日,紀姝瀾雖然來去匆匆,可成效顯著,梁仲胥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振作了起來,也讓府中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四十九日喪禁期滿,梁仲胥脫胎換骨,英姿煥發地重新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

迎春二月,春闈放榜,文舉科考中有一位叫衛庭安的寒門貴子脫穎而出,名列榜首。

禮部侍郎和首輔大學士對其青睞有加,引得都中上下無不交口稱讚。

緊接著,在四月的文舉殿試中,這位新秀不負眾望,順利取得第一甲第一名,成為文科狀元。

殿試考場設於瑤華宮附近的麟趾殿,是以辰陽公主也在。

聽說,殿試當場衛庭安與辰陽公主一見如故,這位狀元郎還以一句“莫問前程事,颯然沙上蓬”,牽扯出了一樁同辰陽公主的往事,二人相談甚歡。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郎才女貌的風言風語迅速傳遍了帝都。

魚躍龍門,天下皆知,人人都等著在瓊林宴上一睹這位狀元郎的風采。

人們更沒料到,幾日後的武舉殿試會場,居然會出現新晉淮安侯梁仲胥的身影。

憑借自己的身份,他並未參加鄉貢和會試,而是直接被皇帝允準破格參加了殿試。

面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應試者,其他考生鄙夷不屑,場中眾人議論紛紛。

可這位梁侯爺倒是不慌不忙,直接持弓走上了考場。

第一場,騎射。

梁仲胥策馬繞場兩圈,從容不迫地連射九箭。

還未等人下馬,便聽見場邊的考官高聲宣布成績:“中六矢!目列第一!”

第二場,步射。

梁仲胥立於靶子八十步開外,左右開弓再射九箭。

“中八矢!再列第一!”

比試科目未完,隨著他的成績一項一項被考官宣之於口,場內的議論聲也漸趨平靜,到最後,只剩下考官高亢的報幕聲。

第三場,拉硬弓。

“十力三弓滿!持列第一!”

第四場,掇石。

“二百五十斤!總列第一!”

考官話音剛落,場上徹底沸騰起來。

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中,擂臺上的男子轉過身,遙遙望向端坐在龍玉臺上的女子。

此刻,臺上的人朦朧而華美,遙遠而高貴。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緹蘭。

他暗暗地想,或許,在註輦的王庭,她也曾是這樣高高在上,惹人傾慕。

不過無論是什麽樣的她,都是他的月亮,獨行踽踽的夜裏,只有她曾是他唯一的光。

與此同時,紀姝瀾也迎上了他的眼神,只見臺下的人一臉傲然,俊美無儔的身姿帶著不可一世的張揚。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旭王。

“仲胥,朕果然沒看錯你,你今日的表現可謂是所向披靡,勇冠三軍,頗有乃父之風!”

帝王的讚美毫不吝嗇,場上旁觀者的誇獎聲也此起彼伏。

“梁侯爺真是深藏不露啊!”

“淮安侯威武!”

“如此精妙絕倫的武試場面,真是令我等大飽眼福了!”

“簡直是梁將軍再世!”

梁仲胥盡數承下這些誇獎,不卑不亢地朝皇帝拱手謝恩退場。

沈時謙在一旁等候多時,見他朝自己走過來,便略帶調笑地同他寒暄:“你如今怎的突然轉了性?”

梁仲胥輕笑一聲,神識也被沈時謙的這番話引到了數日前。

“侯爺,長寧街派去的人將消息打探回來了,說是那日元月初十,都中正逢年慶,合香樓敞開接客,並未對來往的賓客進行登記造冊,所以他們也不知道當時那間廂房裏的是何許人。不過您中的那三支箭小的已經派人細細核查過了,這弓箭上沒有絲毫的標記,可整個大邕,凡是刀槍劍戟,必得在兵部登記,這來歷不明的東西,或許是來自外域也未可知。”

來自外域?

若是緹蘭不進宮,他倒真會往這方面去想。

可怎麽偏偏就是這麽巧,他們前腳剛剛遇刺,後腳姝瀾的身份就暴露了,緊接著父親身死,這樁樁件件,實在是太過於湊巧,顯然是有人故意引他入局。

而大邕上下,若是想淩駕於兵部的管轄之上另造兵器,除了統帥三軍的皇帝,怕是再也沒有其他人敢如此犯法違例了。

梁仲胥目色暗沈,再次擡頭,掃了龍玉臺上端坐著的明黃色的身影一眼。

皇帝到底想做什麽他目前不甚清楚,但他敢肯定,此人絕非善類。

既然如此,與其躲在暗處,不如先聲奪人,引蛇出洞。

負於身後的手漸漸攥緊,他將視線回收,眸光卻不自覺地被沈時謙腰間系著的香囊吸引了過去。

這香囊不僅樣式古怪,上面的繡工更是歪七扭八,甚是滑稽,須得仔細分辨才能看得出來那上面繡的是一對鴛鴦。

梁仲胥隨即揶揄道:“你這香囊倒是清新脫俗,哪個繡坊做的?本侯爺別的沒有,就是錢多,賞他幾百兩銀子,請個都中最厲害的繡娘過來,怎麽也得給你這太傅家的少公子掙回點臉面。”

沈時謙乜他一眼,滿臉鄙夷:“就是掏空你淮安侯府的府庫,怕是也買不到我這枚獨一無二的香囊。”

“哦?”梁仲胥來了興致,洗耳恭聽。

“這是姝雅送給我的,留作念想,這份心意何其珍貴,便是金山銀山也換不來。”

沈時謙的話仿佛是一盆冰水,劈頭而落,梁仲胥從頭到腳涼了個徹徹底底,滿臉的笑意也被徹底凍住。

念想麽?

這種羈絆,他也曾擁有過。

只是如今,燈碎了,玉佩摔了,人也被他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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