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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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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已過,窗外風聲大作,怒吼著拍打在窗欞上,寢閣中卻一絲聲響都沒有,床榻上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坐著,青白的臉上綴著兩顆空洞的黑眸,酷似暗夜游行的鬼魅。

旁邊的矮幾上放著一個合上的木匣子,他已盯著看了許久。

梁仲胥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昏死過去,醒來時,四下無人,只餘一室昏暗,他被迫睡了數個時辰,體力稍稍恢覆,再也無法睡去。

一閉上眼,就是那盞琉璃燈碎掉的模樣,畫面一轉,頭頂是紫簪的畫像,懷裏是緹蘭煞白的一張臉,眼前是蜿蜒一地的血。

在這之前,他還可以騙騙自己,告訴自己她只是一時接受不及。

如今匣子就擺在眼前,裏頭的東西雖不會說話但勝過萬語千言。

纈羅是造夢者,亦是破夢者。他送她纈羅燈是期望它能為她造出與他有關的美夢,她摔了燈是為了破有他的噩夢。

緹蘭儼然已經把她想說的都告訴他了,她決絕而清楚地告訴他一切都是他一廂情願,是他一廂情願將她留在身邊,是他一廂情願妄想一筆勾銷。

過往的那些溫聲愛語蒙蔽了他的心魂,竟是令他全然忘記了,在允諾生死相隨之前,她也曾是深恨過自己的。

到底有多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當時她是抱定了死志才會說出那句“如此都好”。

他亦知道,現在無論他心中洶湧著多少愛意都無法填平她心中那道被他親手劃出來的溝壑。

腦海裏再度有聲音響起,攪動著他緊繃的神經。

“你輸了。”

是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該放棄了。”

放棄?不可能。

“你還能怎麽做?”

傾盡所有,至死方休。

坐著坐著,東方欲曉,晨光熹微。

德慶似是知道他根本沒有睡著,端著熬好的藥叩了叩房門,然後推門而入。

“少爺,藥好了。”

他嘗試著啟口,卻發現喉嚨幹澀得根本發不出聲音,只好動了動僵硬的手示意德慶將藥端過來。

令人窒息的氣味氤氳在他的鼻尖,配合著緩緩流入身體的液體,苦得他差點就要落下淚來。

喉管濕潤後,他輕咳了一聲,終於能開口:“你速派人去長寧坊,查查昨日寶香樓裏都進了什麽人,暗中查,別驚動了人。”

“是。”

德慶接過藥碗,垂著頭應聲。

“紀國公府有情況麽?”

德慶閉了閉眼,點頭道:“今日早朝沒多久,紀國公爺便從宮裏遞出來消息,命小公爺速速進宮。”

梁仲胥皺眉,心下一空,猛地想起昨日朝馬車飄窗射過來的那支箭。

窗外的風已漸漸停歇,天色雖白,可最初侵入房中的那縷晨光已煙消雲散,烏雲蔽日,薄霧迷索,眨眼間就已變了天。

床榻上的人偏過頭,看向德慶,沒來由地問了一句:“你跟我多久了?”

德慶楞了楞,腦子裏倒真的開始數數,“九年。”

“想不想在我身邊再多待幾年?”

德慶不明就裏地點頭。

“你家裏人呢?”

“少爺您忘了?小的就是因為父母雙亡,老爺看我可憐,才將我帶回了府。”

梁仲胥哦了一聲,接著幽幽道:“你若是不想那麽快重見耶娘,往後我吩咐什麽就照做,要做什麽你也別多話,若是敢叫我娘知道了……”

德慶倒吸著涼氣趕忙應聲:“若是夫人知道了,不勞公子動手,小的自己下去陪爹娘。”

梁仲胥會心一笑,“很好,去把我剛才說的事安排好,速回來找我,隨我再去一趟紀國公府。”

***

紀國公府上下折騰了一早上,先是國公爺起身赴朝會,後來宮裏來了內侍,命小公爺速速進宮,下人趕忙準備,國公夫人放心不下也趕去竹園叮囑了幾句,紀方諸上馬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蘭苑被完全隔絕在這些動靜之外,芳芷閣裏的主子隱在蟬翼青紗帳裏,無聲無息。

而此刻,芳芷閣後院的院墻停著一輛馬車,德慶正跪在地上,從他背上竄過一道人影,噌地一下消失在了院墻裏。

隔著墻,傳來那人抽氣的聲音:“嘶——這兒沒你什麽事了……回去盯著人,看有沒有回報的消息。”

德慶不死心地問了一句:“少爺,您怎麽回去?”

“鑒明不在,小廝不讓我進還能不讓我出?費那麽多話……小心你的腦袋!它要是不願意呆在你脖子上,我很樂意幫它換個地方!”

德慶立馬閉嘴,灰溜溜地起身駕車離開。

梁仲胥穩了穩胸口,穿過梅園,利落而熟練地推開了暖閣的後窗。

“吱吖”一聲,原本一室寂靜,在外間候著的輕雲、碧雲立刻察覺到了暖閣裏的響動,起身跑了過去。

待看清來人,二人大驚,輕雲怒叫:“登徒子!”

窗戶外的人被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翻過去,便被兩個丫鬟堵在了窗前。

三人僵持間,床榻上的人突然出聲:“你們倆出去吧,讓他進來。”

紀姝瀾的聲音疲憊而又喑啞,聽起來甚至比他這個傷者還要虛弱幾分。

梁仲胥一手撐著窗框,一手按著胸口,腳步一提,身形一轉,整個人跳進了屋裏。

房裏再度恢覆了安靜,他隔著紗帳看著床榻上坐起來的身影。

窗外的溫度很低,暖閣卻溫熱如春,冷熱交替間令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他搓著手,等了好久都沒見對方言語,想了又想,突兀地說了一句:“我以為你再也不想見我。”

床榻上的人輕笑了一聲,“我想不想見你,對你來說,又有什麽關系?”

梁仲胥鄭重道:“有關系。”

“是麽?昨夜鑒明去見了你,他應該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那你此刻為何會在這裏?”

梁仲胥咋舌:“我……”

紀姝瀾擡手掀開帷帳,露出憔悴蒼白的臉,一雙漂亮的瑞鳳眼此刻已經紅腫成一對魚目,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

她冷漠地望著他下了床,一句一步走了過來。

“上一世,這一世,你一直都是如此,只顧自己痛快,別人的想法和死活,你何曾放在心上過?”

她走到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擡頭毫不避諱地湊近直視他,逼得他後退了一步。

第二聲輕笑從女子口中溢出,她再度上前一步,“怎麽了?前世你不是最喜歡掐著我的脖子,逼我這麽看著你麽?怎麽如今自己倒先退縮了。”

她攥著拳,瘦弱的身板顫抖著,面上倔強而又絕情,她繼續上前,梁仲胥又退了一步,就這樣她進一步,他退一步,梁仲胥硬生生被逼回了窗前,背脊抵上堅硬冰冷的窗臺,退無可退,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握住女子的臂膊。

他垂下頭躲避著她的註視,小心翼翼地喚她:“阿瀾……”

話音未落便被紀姝瀾生生打斷,她的話裏帶上了顫音,語氣絕望到了無生氣:“別再叫我的名字,求你……”

“畢竟在你這裏,我只是贗品淑容妃,不配叫你阿旭,不配做你的妻子,更不配與姐姐相提並論。”

紀姝瀾倏地閉眼,又顫抖著睜開,眼眶再度紅腫一片,梁仲胥浮在半空的心仿佛被突然撤去了擋板,陡然墜落。

女子接著張口,開始在他心上連連捅刀。

“其實第一開始,我也是懷著期待的。啟程前往天啟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樣深愛紫簪阿姐的一個人,到底會是什麽樣子,若是見到我,他的第一反應會是吃驚還是欣喜,會不會把我徹底當成阿姐的替身,他會怎樣待我。”

“我想過許多種可能,卻唯獨沒想到你會那樣嫌惡我。”

“這種沒來由的嫌惡令我心生恐懼和悔意,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如此。”

“我的確錯了,我錯生了這張臉,更錯在與紫簪阿姐同生在註輦的王庭,偏偏還晚生了十年。”

“面對阿姐,你愛她念她,面對清海公,你重他信他,甚至面對穆公公,你雖然屢番言語斥責他,卻又很依賴他。”

“你看似冷漠無情,可實際心裏裝了許多人,只是獨獨對我,豎起了一道銅墻鐵壁。”

“我也並非對你毫無牽情,我努力過,也嘗試過,我學著接近你、融化你,忍耐著不去恨你、怨你,理解你身為一國之君獨坐孤寒高位的苦楚,甘願陪你一同承受永失所愛的不幸。我盡力把自己藏起來,讓緹蘭變成一朵沒有悲歡的解語花,任憑風吹雨打。我心存僥幸地想,就這麽堅持著,總會有苦盡甘來的一天吧……”

“可是我忘記了,那些風雨和挫折本就是你給的……我又怎麽可以妄圖從你這裏得到那麽一絲絲憐憫。”

“火中取栗,傷人傷己。我選擇去抱了一個早已滿身荊棘的人,到頭來,除了被紮得遍體鱗傷之外,沒有絲毫意義。”

“我心知阿姐是你我之間永遠不能觸碰的逆鱗,可是我沒有辦法,母妃並不會寫字,註輦使臣卻為我帶來了一封她寫給我的家書,她在王宮謹小慎微地活了半輩子,到頭來還要被當成一枚用來威脅女兒的棋子。”

“我無聖寵,百無憑靠,所以只能選擇扮作阿姐,你認出我是緹蘭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註定,也無意再掙紮……”

“到後來,涼藥也好,床笫間的折磨也罷,對我來說,並無甚區別,都只是你用來發洩的方式,也是我掙脫不掉的宿命。”

“紫宸夜宴那晚,我真的好累,累到站不住坐不下,身心俱疲間你抱著我直沖到紫簪阿姐的畫像前開始對我動手動腳,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渾身被扒光放在了行刑臺上,被千人指摘萬人唾罵。”

“理由僅僅是因為,我長得像她……”

紀姝瀾蒼涼地笑著,眼淚撲簌而落,她將頭微微放低,眼神落到了他的左胸上,煙青色的綾緞正在被血浸染,面積越來越大,最中心還能看到洇透出的潮濕的血珠。

一定很疼吧……

畢竟,她也曾經歷過。

那個暴雨夜,她剛剛安慰完懷中的人,腹中便突然傳來一陣刀攪般的疼痛,腿間頃刻便溢出了熾熱而腥氣的熱流,她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木然地望向跪在她面前的帝王,她心裏忽然松了一口氣,然後便閉上了雙眼,任由自己被無邊無際的黑暗所吞沒。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他與她本就無緣,他有自己的摯愛,而她也本該在註輦的王庭繼續當那個沒什麽存在感的公主,或許也會被安排和親,但那個人絕不會是他。

只是造化弄人,阿姐死了,母國需要一個像阿姐這樣的人去重新維系註輦與大徵之間的關系。而她,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互相糾纏折磨到如今,她早已沒有了抗爭的資格和勇氣,獨留赴死的決心。

“眾生皆苦,何必再自苦,姻緣聚散,天命難違,只望善信莫再強求。”

現在回想起來,那崇山老道說的一點都沒錯,上一世,他與她都在自苦,唯一能夠破解這場困局的方法,便是有一個人先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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