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之間的言談無忌，讓人不由忘卻了眼下三人的身份，仿佛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當年在蒼靈府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衛易，初出茅廬，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還十分淺薄；

那個時候的離景原，雖然執掌了一支強大戰部，但身份特殊，同樣郁郁不得志；

那個時候的樂桓，作為質子遠赴兩江，看著笑容滿面，背地裏的心酸卻少有人知。

所以，他們三個人的關系，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稱之為相較於微末。如果是今天的話，還是他們三個人，再來一場結拜什麽的事情，恐怕誰都會覺得是另有所圖。

“說起和你定親的那位郡主，我倒是也見過幾面，但是並不算熟悉。而且，若是嚴格算起輩分來，我恐怕還要稱呼她一聲小姑。”

提到樂桓的事情後，離景原無奈了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樂桓是占了天大便宜一樣。

樂桓的那位岳父，如今在鹹安城堪稱是呼風喚雨的慶王爺，論輩分的話，就算當今的皇帝陛下，也要叫他一聲叔叔。所以，慶王爺的小女兒，論年齡其實是與那位皇帝陛下同輩的。至於離景原，則要矮上一輩。但要說年齡的話，離景原恐怕要比那位郡主大將近二十歲了。

這倒也不奇怪。大離皇族傳承萬年，如今在皇族內部，輩分最高的，能高出離景原十幾個輩分去。而輩分低的，恐怕比離景原小個七八個輩分，也很正常。

“那位女子，確實是性情頂好的。如果不談雙方的關系，這其實是一樁挺不錯的婚事。”離景原很認真的說道：“以你的身份，想要來一場相交微末的情誼，恐怕很難。就算你願意，你背後的遠東恐怕也不答應。”

離景原說的話，樂桓自然是懂得。不過，在離景原說完之後，樂桓臉上卻是浮現出一絲壞笑，說道：“本來我對這位郡主其實觀感一般。但經大哥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興趣，和大哥你這位小姑發生點什麽了。”

“滾蛋！”

離景原笑著將手裏的酒壇扔向樂桓，樂桓輕輕躲過，酒壇直接被丟到了海裏。

“我的事情，其實也不算如何難辦。”樂桓笑著搖了搖頭之後，隨即看向衛易，試探著問道：“倒是二哥你……似乎有點難辦啊？”

樂桓的這句話，一下子觸及了衛易的傷心事，讓衛易輕輕嘆息一聲後，不知作何回答。

“嗨！世間緣分，本就奇妙。雖說那位謝姑娘和你無緣，但是以老二你如今的身份地位，真要是想找道侶的話，那前來應征的女子，還不得繞著無涯島好幾圈？”

離景原見衛易不說話，便適時打了個哈哈。衛易也只是笑笑，同時下意識摸了摸胸口。

當日那場茶會上，謝弦歌在他胸口打出來的那個大洞，雖然早已經徹底愈合。在衛易強大的生字訣下，甚至連半點疤痕都沒有。

但是，那一擊給衛易帶來的心傷，卻是沒那麽容易愈合的。

衛易覺得自己實在是無法接受。當年自己願意為之死戰，同時也願將自身托付的少女，如今為何打穿自己的胸口時，目光之中，連半點波動都沒有？

沒來由的，衛易忽然想起十多年以前，在宋家的那座主峰上，少女外公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你如今還不滿二十，卻已經是化靈期的修士，壽元至少能達到兩百年。至於先歌，將來化靈期是板上釘釘，周天境也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以你們兩個將來的漫長壽元，現在你們兩個最多只能算小孩子。你如何能保證，未來百年甚至更長的歲月裏，你依然能像現在一樣喜歡她？而她也一定喜歡你？！”

當年面對謝弦歌的那位老外公，衛易敢挺起胸膛，自信自己一生不變。

但如今的一切證明，老人的所思所想，其實真他娘的有道理。

衛易狠狠的朝嘴裏灌了一口烈酒。

“其實，這位謝姑娘，也未必就對你半點情誼都沒有。只不過，你們兩人身份都太過特殊。若是尋常的落霞島子弟和天玄宗的門人，或許還不是絕對的不可能。畢竟，聖地門派之間的聯姻或是交流，以往也出現過很多次。但作為兩個門派的首徒，你們的關系，牽扯了太多太多，不是你們自己就能夠決定的。”離景原輕聲安慰道：“就算她真的還是那麽喜歡你，難道這結果就會更好？到時候兩家門派在其中作梗，你們之間的傷心，只會變得更大。”

衛易輕輕點頭，但卻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盯著面前的篝火搖曳。

說到底，他們如今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

“其實，莫說是你和謝姑娘，便是我們三個，又何嘗不是如此？”

離景原一聲苦笑。

“如果可以，我寧願沒有現在這身修為，老老實實呆在蒼靈府，守著一家小商行安穩過日子。”衛易卻是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本來就不是什麽能夠做大事的人，這點我早就清楚。如果我沒有這身修為，只是普通的煉氣期修者，按我如今的年紀，估計也該在蒼靈城裏娶妻生子了。”

樂桓忽然打斷道：“但是二哥你想沒想過，如果你沒有現在的修為和地位。很多事情，你可能更加的身不由己？修為弱者，之所以憧憬自己有一天能夠成為強者，無非是因為擁有更多的力量後，自己對生活的把握可以更強。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的煉氣期修者，會不會在當初蒼靈城的那場動亂中，早就已經死了？”

衛易輕輕點頭。

世間之人，不管修為強弱，地位高低，似乎都有很多無奈之事。

衛易忽然擡頭，問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今的世道和局面，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今天我們的困境，種子到底是從哪裏埋下的？是當年的雲莽天災？還是更早些的那些明爭暗鬥？”

“大概是從萬年前大離開國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離景原仔細想了想之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天修真界的格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當年我離家的老祖宗定下的。當年那位老祖宗建立大離之後，我大離的皇帝就等於是天下共主。但如此一來，老祖宗亦擔心，這樣的制度會阻礙後世修者的成長。擔心我離氏一族，有一天活成為整個天下所有修者的公敵。畢竟，這天底下不可能永遠是我離姓一族高居天頂，所以才會出現允許後世的幾位仙尊出現。要不然，以我大離當年的能力，在那位繼皇祖之後第二位證道的太白仙尊成道之前，完全有能力直接將其扼殺。”

“有了一位證道仙尊，就有第二位第三位。事實上，歷史上的幾位仙尊在世時，對鹹安城都十分尊敬，願意尊其為天下共主。但就是這樣，到了最近千年以來，情況才有了變化。”

“說白了，如今的混亂局面，歸根到底，就是人皆有私心。不同的修者，為了自己所修大道而抗爭，沒什麽對或者不對。”

離景原的這番話，讓衛易和樂桓深感讚同。兩人都不是什麽尋常修者，很多修真界的隱秘，在他們的眼裏並不算秘密。

“我忽然想到一個故事。”

樂桓開口道：“在我之前十年游歷的過程中，曾見過一對兄弟，本是相互扶持的一對孤兒，好不容易彼此長大。窮的時候，兄弟兩人感情極為要好，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對方。但是後來，兄弟二人機緣所致，發現了一處寶藏。就是因為這處寶藏，兄弟二人不惜反目成仇。後來各自建立了家族後，更是敵對了上百年。直到暮年，哥哥即將去世的時候，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派人去找弟弟。弟弟到了以後，兩人抱頭痛哭，說若有來生，兄弟二人一定不會再犯這種錯誤，然後雙雙在病榻前病逝。”

說到這裏，樂桓停頓了一下，然後問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真的能夠讓時間倒流，讓他們重新活一次，遇到相同的情況，他們還會不會重覆一樣的故事呢？”

“多半還是會的。”

衛易想了想之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同時說道：“問題的根本，其實不在那處寶藏，而在兄弟兩個人的本性。人想讓自己過的更好一點，這沒有什麽對錯。而且，人性本貪，只要兩人拿不出一個合理劃分的方案，就算再給他們一萬次機會，結果還是一樣的。”

對於衛易的答案，離景原亦是點頭稱是。

“所以，在來東海之前，我一直在想另外一個問題。”樂桓忽然笑道：“如果我們三個，也遇到和那對兄弟同樣的情況，我們會如何呢？”

樂桓的這個問題，讓衛易和離景原兩人，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捫心自問，他們知道，自己似乎也不會比那對兄弟做的更好！

以他們的身份，或許不會為了些許財貨，或者一些機緣之類的事情，反目成仇。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三個就和那對兄弟有什麽不同。只能說，這些東西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沒有沒有必要去計較的程度。

但若是將所謂的財貨，換成各自所在勢力的未來呢？

涉及所謂的大道之爭，恐怕就沒有誰會真正退後了。

“這個問題，在來東海之前，其實我也沒什麽答案。但是，見到兩位哥哥之後，我就有答案了。”

樂桓臉上笑容更盛，平靜道：“首先，當年我曾在游歷過程中，聽說過這樣一句話：鋼刀歸鋼刀，兄弟歸兄弟。不管將來我們三人各自所在的勢力如何，為了各自的大道，該做過一場的時候，我們不必留手。但同時，我們兄弟三個的這份情誼，多半可以保持不變。”

“其次，若是有一天，我們能夠真正說了算的時候。我相信，我們能夠想出更好的辦法，去合理分割各自的利益。說不定……我們還可以聯手從別人嘴裏，搶下更多的蛋糕。”

“後者多半很難。但前者……我覺得很好。”

離景原覺得眼前一亮。樂桓的這個提議，也讓他長久以來難以言喻的一個心結，徹底打開了。

“鋼刀歸鋼刀，兄弟歸兄弟。”

衛易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心裏卻仿佛推開了一扇窗一樣，驟然明亮。

一個出身大離皇族，如今又是瀟湘前線最有名的年輕戰將，同時還有某個不可告人的隱秘身份；一個是如今天玄宗的門派首徒，又是掌門的唯一弟子；一個是堂堂遠東經略使兼遠東將軍的親子，外公又是當年差點坐上珈藍寺主持的人……

不管從哪個方面看，三人的未來，似乎都註定不會平凡。

而今天樂桓提出來的這個建議，無疑會成為三人之間關系的重要準則。

不管世事如何變幻，有些情分，總歸是不變的。

三人再次圍坐在篝火邊，一口氣飲盡各自壇中酒。

“大哥，我有個請求。”

衛易忽然看向離景原，開口道：“自我認識大哥起，大哥就是我心裏最大的一座山。所以今天，我們能不能打一架？”

衛易的請求，讓離景原微微皺眉，並沒有很快回答。直到片刻以後，離景原卻是搖了搖頭。

“照理來說，這不算什麽問題。但是，此事放在你我身上，卻有些特殊了，我不能答應你。我只能告訴你，第一，你這十年的努力，讓我這個做大哥的，瞠目結舌，絕對沒有白費。第二，若是真的動起手來，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

“哦？”

衛易有些詫異。離景原不管是應戰還是不應戰，他其實都有心理準備。剛剛他提出這個請求，其實也多半是興之所起。不過，離景原說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對手，這就讓衛易有些疑惑了。

難不成，離景原的自身戰力，比那位三皇子離景平還要更強？

這不可能啊！

長久以來，在衛易心中，離景原都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這點毋庸置疑。但是，隨著衛易一步步走來，見識到世間最絕頂的風景後，就知道自己對於離景原，其實是有些高估了。因為不管怎麽看，離景原雖說已經躋身周天，但肯定不可能比那位三皇子離景平更強啊？

若是真的如此，他恐怕就是整個修真界的年輕一代當中，最強的一個了。

“不管你信與不信，都無所謂。而且，我希望今天這件事，老二你不要外傳。實際上，告訴你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有很大風險了。”離景原轉頭看向遠方漆黑的夜幕，沈聲道：“至於你想和我交手，以後機會肯定還有，不必急於在這一時。”

已是有些醉意的衛易，對於離景原的話，並沒有多想什麽。他只是下意識的點頭，然後就再次笑容滿面。

有兄弟，有美酒，這就已經很好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哪管明日是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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