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吾楞楞地面對著眼前的一切，覺得四肢百骸都仿佛結了冰。

空中榕樹上，只有他一個活人枯坐著。

這是……這個人……已經死了嗎？

對啊，人是很容易死的，迄今為止他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他的同伴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消失的，就好像理所應當似的，仿佛約好了，依次死去，這次輪到他眼前這個人了。

但是，不對啊，明明周吾自己懷裏這個人是最不應該死的。

這個人都已經承認了他別有目的，而且和外來者一起叛逃了，剛才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殺掉糸充治者，還帶著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承認了自己的背叛。

“我想要除掉那個糸充治者，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目的了。”分明這麽說過了……

所以就只有這一個目的？只是為了完成這個目的，連自己的一條命也可以這麽暢快地送出去。

周吾收緊了手掌，茫然地看著懷裏的人。這個人好像毫無遺憾了，連表情也如此放松，像是睡著了一樣，胸脯似乎還有呼吸的幅度，周吾死死地盯著懷中人的胸膛，看得眼睛都紅了，卻再沒有見到一點起伏。

死了就是死了。

周吾清醒了，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個無法改變的定論，他懷裏的人死了，這個人沒有未來了，他只會隨著時間逐漸消失，就像周吾之前遇上的那些同伴一樣，這就是事實。而周吾才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他究竟是為什麽才把對方封進獨立空間裏的？

為了避免這個人在他背後偷襲？為了避免自己打鬥時因對方而絆手絆腳？

還是為了保護對方？

無論是為了什麽，周吾終究是什麽也沒有做到。他根本沒能保護這個人，自己戰鬥時還險些被敵人殺死。而且，而且啊，突然來到他背後的這個人不但沒有對他下殺手，反而在最後關頭護住了他。

如果能夠把對方視作叛徒，周吾現在也許會輕松很多，但他不可能再繼續這麽做了，現在的他前所未有地清醒，就連一直避而不見的事實，他也終於將其納入眼中。

怎麽可能有這樣的叛徒？

他怎麽可能會對一個叛徒心慈手軟？

為什麽信任這麽容易就崩塌了，他為何一直擔心這個人的背叛？

周吾明明早就知曉問題的答案了，卻偏偏要用各式各樣扭曲的理由將一切都掩蓋起來，越埋越深，連自己的真實想法都一並埋入心底，然後在一片混亂中揮動雙手，順勢抓住了一個令人輕松的假象，就誤以為那是真相。

真正的答案已經不能更直白。

周吾所有的不信任和焦躁，不過都源於他對懷中這個人的種種情感。

一直以來蔓延著瘋狂生長的焦躁和不安終於止息了，甚至有一瞬間，周吾有了一絲輕松的感覺，但很快，這些焦躁不安的情緒就徹底安靜下來，飛速腐爛，化作汁液，腐蝕著周吾的心肺。

連最基礎的呼吸都變得困難，周吾甚至忘記了該怎麽有效地呼吸，只覺得喉口鼻腔都是血腥氣，每一口新吸入的空氣都和著不可名狀的情緒，淩遲著他的神經。周吾試圖平覆呼吸，但空缺感讓他不由自主地吸氣過深，反而產生了一種窒息感。

胸腔處的空痛提示著他，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就此遺失了。不對，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很久很久之前，像是在他上輩子那麽遠的時候，這重要的東西就消失不見了。

該怎麽辦……周吾握緊懷中人的手臂，眼眶脹痛而幹澀，他本應該有眼淚的，就像他過去的同伴死去時那樣，他那時哭過很多次，但這次他卻無法正常地流淚。

有什麽變了。

周吾睖睜著想，他從未和自己的同伴長久地相處過，所以一直沒有機會經歷長期的關系，第一次建立這樣的長期關系，就是與他懷裏這個人。若是那些同伴沒有離世，那麽他是不是也會用對待這個人的態度來質疑其他人？

因為懼怕被至親之人背叛，所以先去懷疑對方，好為自己將來的痛苦做鋪墊。

他是否仍在用所謂的“理智”去回避自己的“膽怯”？

再也不可以這樣了……如果早點明白的話，他還會通往這個結局嗎？

感覺到手下的觸感有些問題，周吾麻木地看向懷中人的手臂。

之前這只手臂被水中的兔子咬過，本來是傷到了連行動都會受阻的地步，現在這只手臂卻恢覆如初了。

周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將人抱起，單耳貼住對方的胸膛，希冀著能聽到某種規律的響聲。

他聽了很久，可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因為太過清醒，周吾甚至不能允許自己發瘋一般地相信這個人還能起死回生，就算這個人也許有治愈異能……

可這個人最後還是死了。

隨即萌生的一種猜想讓周吾背後生寒。

是不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

明明擁有可以治療自己身體的能力，但卻沒有用這種能力。他是想用這種決絕的方式，把那些重要的話刻進周吾的心裏嗎？

為什麽要這麽做……

對了，因為周吾一直都聽不進去這個人的話，周吾總是用各種借口對這個人視而不見，如果不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周吾自己根本就不會正視他。周吾不相信他，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麽，而是周吾自己不敢去信任他。就算他真的解釋得清清楚楚，就算他和外來者從來沒有任何關系，周吾還是會拒絕去信任他的。

這個人似乎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為什麽不用……至少活著不行嗎？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啊！”

嘶吼聲回蕩在空中，周吾近乎絕望地註視著懷裏人的面孔，在兩人周身封上了層層疊疊的空間屏障。

空中巨樹上結了一個龐大的白色的繭。

夏赫趕到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他一開始沒有聯想到那個繭和周吾有關，畢竟周吾的能力雖然能創造出類似結界的東西，但那些結界基本都是透明的，即使能力影響了光線傳播，也只是稍稍能看到輪廓的程度。但聽到前來探索的己方異能者的敘述後，夏赫只能接受現實——周吾不知建了多少層結界，才會讓近乎透明的結界變成了這幅純白的樣子。

雖然游樂園中也有使異能無效化的特殊異能者，但只要還是人類，體能就是有限的，一層層地消除結界本身就是十分消耗體能的事，這位特殊異能者已經工作到快要昏厥了，可周圍的人還是看不到結界中的情況。

“夏赫，這裏找到了首領大人留下的信息！”

被呼喚的夏赫立刻轉頭，出聲的人正揮舞著紙條跑過來，夏赫有些急切，直接動用了自己的異能，紅色的絲線直接纏繞上了那張紙條，將其拉至夏赫身邊。

紙條上的話很簡單，但已經詳細地講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夏赫認識著這字跡，是那個不正經的家夥的字。如果那家夥沒搞什麽奇怪的花樣的話，他和周吾應該是前來解決敵人頭目的。

按照眼下的情況來看，周吾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至少還活著，如果周吾出了問題，這些惱人的結界也不會存在了，但那家夥……如果這兩人全勝的話，為什麽周吾還要建這麽厚的結界？

出事的……應該是那家夥。

夏赫幾乎一瞬間就意識到了不妙。

周吾過去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異能暴走、精神混沌和同伴橫死這些事，夏赫都知道，思考了一會兒，夏赫就阻止了無效化異能者的工作：“好了，你可以停下了。”硬是把周吾從這些結界中解放出來並非明智之舉。

“啊？那首領怎麽辦？”喘著粗氣的異能者疑惑道。

夏赫嘆了口氣：“這結界是他的異能，他想出來的時候自然就出來了。”

異能者越過夏赫的肩頭看向了在場的其他人：“可是……”

“如果其他委員會成員有異議的話，我會去說服他們，現在還是讓首領冷靜一下吧。”

“……好吧。”夏赫的話對於異能者來說極具說服力，只不過……剛剛他在破壞結界時，好像感受到了藏在結界中的……悲傷情緒，這氛圍一度讓他呼吸一窒。

不過這種事怎麽可能呢？果然還是累壞了產生幻覺了吧。

一個人的停滯並不會影響其他人的前進，時間過得很快，在那次結隊探索後，夏赫臨時頂替了周吾的首領位置，他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探索也沒有因為那次突然遭襲就停下來，與之相反，在這兩季的時間裏，以游樂園為中心的，更為龐大的基地建立起來了，各種設施也開始逐漸增加，這不僅源於最近探索周邊時帶回的困難人口，還依托於游樂園之前的物資積累和建設，整個基地開始進入到完整的運作過程，漸漸能夠自給自足。

周吾的回歸是在深秋。

他消失的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差不多正是半年的長度。趕來傳信的人告知夏赫時，夏赫還有些楞，下意識地覺得不可信。明明用更長的時間也沒關系，可仔細想想，周吾正是這樣的人，半年的時間足夠讓他緩過來了。

但就算是夏赫，也無法猜測現在的周吾究竟變成了什麽樣子。夏赫洞察人心的能力很強，當他想要了解周圍的人時，可以像呼吸那樣自然而然就能做到，不知是不是這種能力的弊端，他反而對自己的事很是麻木。夏赫雖然一直沒什麽表情，話也很少，但心裏還是把那兩個人當成朋友的，也就不自覺地對他們的未來產生了好的期望，不過他的理智就像是個苛刻的苦行僧，頑強地和這種單純的希冀進行武鬥，最後只能變成一團亂。

所以夏赫明白周吾為什麽僅用半年就能回來，但卻無法預測周吾變成了什麽樣子。

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後，夏赫見到了回歸的周吾。

他好像沒什麽變化，無論是眼神還是儀容，都和往常一樣，看到夏赫後，他甚至還笑了笑，就像過去一樣。對於游樂園的現狀，他似乎也了如指掌，甚至還帶回了零散著居於遠處的一夥人，這就像是……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硬要找出什麽不同的話，就是他背後那個大得有些奇怪的黑色背包了。

夏赫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那些人兩三遍，並沒有見到另一個應該出現的身影。

一個糟糕至極的猜想浮上夏赫的心頭，可他一時間根本問不出口，只能口不對心地說著該說的話：

“歡迎……回來，你如果需要休息的話，我們就明天再對接……”

“不用了，夏赫。”周吾放下了背後的黑色背包，“我不累，現在就可以開始。”

面對著這樣的周吾，夏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那……那就……”

“他死了。”

聞言，饒是夏赫，也不由得開始睖睜。

周吾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就好像在說一件平淡無奇的小事一樣：“他保護了我，然後死了。我找到了特殊的方法，保存了他的身體，現在他在這個包裏。”

夏赫欲言又止。

周吾帶著些許歉意地笑笑：“雖然這樣不合常理，但是這是我最後的底線了，我實在沒辦法離開他，希望你能理解。”

“……是這樣啊。”

“你這麽說，完全就沒有給我留反對的餘地啊，”夏赫舒了口氣，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麽一般，徹底放松下來，“他最後說過什麽嗎？”

周吾看著自己的背包，眼神裏都是溫柔：“他希望我，不要孤獨一人。”

這之後的兩個人，良久無言。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委員會一度反對周吾的回歸，但他用實力解決了一切疑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游樂園基地越發壯大，不但將周邊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還和更為遙遠的其他基地結成了聯盟，不僅解決了海妖和非海妖之間的矛盾問題，還大力推進了各個地方的重建工程。

各個區域聯合的結果是，科技和生產都開始恢覆，在這之前，物資的收集只能靠搜尋海嘯前的殘留食品和獲取野生動植物，而隨著幾個大型基地的聯合，交通和交易都逐漸成型，生產更是不必說。

隨著各項制度的完善，異能警察的出現似乎成為了一個劃時代的符號，擁有異能的人也不再能倚仗著異能肆意妄為，破壞治安的異能者將會被擁有異能的警察追捕關押，這為良好的社會環境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支持，也就為更快的融合與發展奠定了基礎。

如此一年又一年，等到周吾名揚四海的時候，他已經如蔔辛所預期的那樣，改變了整個世界。

稱他為救世主也不過分。

但就是這樣可靠的周吾，也仍有人為他擔心，委員會的許多成員都擔憂他的生活情況，周吾一直獨自居住游樂園中心的房屋內，雖然是重建過的新房子，裏外的設施也很齊全，但周吾經過長期戰鬥的身體狀態不容樂觀，不，應該說是每況愈下，雖然他這幅異能者的身體難顯老態，但卻越來越虛弱。

而他本人對此並不在意，不如說，自從全世界都從困難中度過之後，周吾就像是徹底沒有牽掛了一樣，所以也不再有顧慮了，整個人都環繞一種“一切即將結束”的氣氛。雖然大家不說，但都是將周吾作為心靈支柱的，見他這樣，不由得就開始著急，也想起了過去未完成的事。

早些年，新進入委員會年輕人們很是好事，試圖為周吾尋找合適伴侶，實際上，圍繞在周吾身邊尋找機會的人比比皆是，但周吾一直沒有與誰建立關系，也對好事者們的推薦和撮合表現出了拒不接受的態度。後來夏赫出來為他打了圓場，這事就此揭過。

如果有了記掛的人，周吾會不會更在乎自己呢？

現如今，大家又想起了這事，而夏赫遠赴海外，少了這個全力幫周吾和稀泥的人，大家更有幹勁了，甚至還在游樂園中搞起了相親會，用容易使人誤解的說法將周吾誘來了相親現場。

周吾倒是沒有生氣，只是笑笑。

“首領大人您多少看看啊，我們都不希望你孤獨一人……”

見周吾無動於衷地待在一處，有人自然就替他著急了，開始出言相勸。

“我不是孤身一人。”周吾的神情很溫和，“這世上沒有不知道我名字的人，我和所有人都有聯系，這就夠了。”

接著周吾又囁嚅道：

“這樣一來……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囑咐吧。”

“什麽？首領大人您說什麽？”

“不，沒什麽，”周吾起身，伸了個懶腰，“到時間了，我該回去了。”

“哎？不是，別走啊？首領大人別跑！”

周吾去世的時候，人們才終於得以進入他的家，這麽多年來，唯一能進他家門的只有夏赫，曾有人求著夏赫帶他進這個門，無一不被夏赫拒絕了，如今卻也輪到夏赫帶著別人進來了。

房間很整潔，家具多是灰色的，簡潔到甚至有空蕩，周吾就閉著眼睛坐在沙發上，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而他身邊坐著一個誰都不認識的青年，兩人倚在一處，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盤黃澄澄的杏子。

這一切顯得格外靜謐，就像是某個日常的午後，困倦籠罩了兩人一樣。

蔔辛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的時候，對面的李世良推了推眼鏡，一副非常暴躁的樣子，來回翻弄著手邊的資料界面，仿佛找到了某個很大的紕漏一樣焦躁不已。

人們面面相覷，夏赫卻像是司空見慣一樣，很是冷靜地安排著周吾的後事。

“他們兩人，就埋在一起吧。”

一直秉著一板一眼態度的夏赫，唯獨這句話帶了些溫度，但也很快消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界真正意義上地結束了。

我疲了……

一個小提示：

為什麽桌子上放的是杏子，見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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