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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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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落雲掀簾進屋:“夫人。”

白氏擡頭看來, 露出淡淡的笑容:“回來了, 黃昏日暮,還想著差人去喚你。”她招一招手, 叫孩童似的, “雖然太平一些, 可是臨風不在城中,我也不放心你獨自在外面。”

霍臨風率兵去了漠上, 走得急, 未曾回家知會一聲,白氏既然知道, 想必是張唯仁來報過信。容落雲搬著小凳坐到繡架旁, 挨著白氏, 問:“夫人,你都曉得了?”

白氏點點頭:“侯爺最是驍勇,竟攻到羅謁山去,那地方……”

容落雲不免好奇, 凝眸豎耳仔細地聽著, 白氏扭臉看他, 講述道:“臨風十七那年初次掛帥,大勝後殺至羅謁山後的突厥城池,屠城了。”

那件事曾聽霍臨風說過,是一場殘酷的噩夢,容落雲沈默片刻,望一眼窗外的天, 不知為何感覺今日的黃昏格外靡艷。

紅透了,真像浸染了血。

容落雲收回目光,垂眸去瞧面前的繡架,架上繃著一塊玄色的錦緞,布面泛著光,上頭的刺繡已頗具形態。針腳細密如發,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問:“夫人,這是麒麟嗎?”

白氏回道:“沒錯,麒麟是瑞獸,有長壽之意。”此物是給霍釗新裁的披風,一針一線縫制半個月,就差這只麒麟了。

太陽西斜得厲害,昏沈沈的,容落雲說:“仔細傷眼睛,我去點燈。”

他取了引火奴將房中的紗燈點燃,還擎著一支燭臺擱到繡架旁,亮得如白晝。白氏低頭笑著,喜歡容落雲的體貼,隨口說道:“府裏都是抱月點燈,這陣子亂,她倒清閑了。”

抱月?容落雲坐回凳上,一雙大眼睛直楞楞地瞧著白氏,他記得,抱月是白氏中意的丫鬟,險些叫霍臨風收了房。

他想問問,抱月啥時候嫁人?

可是與他何幹,問出口的話,白氏必定當他輕佻有病。

容落雲憋個半死,兩瓣薄唇張合反覆,楞是說不出一個字來。白氏繡得專註,也沒發覺他的異常,反將話題給扯了過去。

白氏問:“城裏的情形如何,給我講講?”

容落雲“啊”一聲,心神趕忙收回,說:“城中尚有餘孽,我幫忙設陣巡邏,眼下還算妥當。”

這般說著,腦中浮現霍臨風縱馬奔去的畫面,算一算時辰,合該抵達羅謁山,見到了霍釗。也不知戰情幾何,那兒離突厥軍的大營很近,兵馬夠不夠,一切順不順利。

容落雲摳飭繡架的木框,框上雕的是團紋,寓意團圓。半晌,白氏扭臉看他,問:“怎的犯起癔癥,琢磨什麽呢?”

這話聽來親昵,一老一少相處半月餘,的確親近許多。容落雲索性不藏著掖著,道:“夫人,我有些擔心他們。”

針尖兒停住,白氏落下重點:“他們?”

容落雲頷首默認,他既擔心霍臨風,也擔心……定北侯。許是因為霍釗是霍臨風的生身父親,或是因為霍釗的大義、氣節,他的確忍不住擔憂。

白氏凝眸看著容落雲,足足看了半晌,似是確認容落雲的情態,然後笑意漸深,輕抿著唇瓣,仿佛忍耐不住一般。

容落雲有點難為情:“夫人,你笑我嗎?”

白氏說:“我並非笑你,是為你高興。”她將小針紮在錦緞上,去握容落雲的手,“孩子,你擔心侯爺,說明你沒那麽恨他,有的仇恨要一報還一報,有的仇恨放下,卻能讓自己舒坦些。”

容落雲怔忪著,手覺得暖和,是白氏握著他的緣故,自五歲那年遭遇滅頂之災,這些年除卻姐姐,再沒有年長的女人這般待他,與他輕聲細語地說話。

“夫人……”有的話叫人沈重,但他想說,“此戰萬分兇險,願結局是好的,倘若結局不遂人願,希望你不要太過傷懷。”

白氏的眼眶悄悄變紅,襯著幾道細紋,有一種經歷過陰晴圓缺的美麗。她答應了,伸手撫摸錦緞上的麒麟,道:“侯爺最是驍勇,待我繡好,他便歸來了。”

房中趨於清寂,掀簾的聲響都鬧人,是二三丫鬟端來飯菜,容落雲扶白氏起身,凈手落座,用飯的時候又說了許多話。

夜深,容落雲回霍臨風的別苑休息,高床暖枕只他一個,顯得有些空。未曾相識的年歲裏,霍臨風獨自睡著這床,寂不寂寞?

他可真能鉆研,月籠薄紗帳,竟想些見不得人的光景。

容落雲裹著錦被,腳邊是毛茸茸的狼崽子,什麽情竇初開,什麽少年孟浪,他把霍臨風輕狂的年紀幻想一遭。

兀自心緒旖旎,漸漸地睡著了。

估摸因為心中記掛,容落雲醒得比平時早些,外頭黑黢黢的,他便倚著團枕讀那本《孽鏡》。待晨光透進軒窗,他梳洗穿衣,披著袍子踱出了臥房。

庭院裏,杜錚正掃臺階上的黃葉,容落雲跨過門檻,打招呼道:“真早,昨夜有人來報信嗎?”他指的是漠上的消息。

杜錚說:“安安生生,連個叩門的都沒有。”眼瞼下頂著兩抹烏青,“我惦記侯爺和少爺,沒敢睡,起夜幾趟去問當值的,唉。”

容落雲嘟囔:“唉聲嘆氣的做甚,打起仗來亂糟糟的,一定是沒顧得上傳信。”

他嘴裏這般說著,蹙起眉,實則惴惴不安,莫非惡戰一天一夜仍未休?跑下臺階,他攏著衣袍朝外頭奔,若有消息必定先報給主苑,沒準兒已經到了。

容落雲一口氣跑進主苑,扶著漆柱停下,見周遭安靜如置深谷,連伺候梳妝的丫鬟都未晨起。大屋透著點光亮,他怕驚擾白氏的淺夢,沒過去,索性踏入清冷的佛堂。

半個多月前,霍釗臨走時對白氏說過,無事莫要叨擾佛祖,白氏心裏記著,因此這段日子鮮少踏足佛堂。容落雲行至佛龕面前,奉一柱香火,瞧見經書一冊,便跪於蒲團默默地誦經。

屋外漸有人聲,灑掃庭除,大屋的房門也開了。等進出的丫鬟伺候完,容落雲起身過去,隔著厚重的簾布問了聲“早”。

“進來罷。”白氏喚他。

容落雲進屋去,霎時有一絲恍惚,眼前的場景似乎與昨日黃昏如出一轍。白氏仍坐在繡架前,裙釵未換,眼下的淡青暴露出疲憊。他步至架旁,定睛細瞧那只麒麟,只覺逼真得漾著生機。

“夫人,你一夜未眠?”

白氏道:“我想盡快繡好。”她努努下巴,“過來坐,幫我穿針,搓磨一宿看不清了。”

容落雲乖順地坐下,篦出一股金線穿過針眼兒,遞給白氏的時候見其指尖通紅。磨的,紮的,想來這一夜心神不寧,才留下這些細微的痛楚。

天一點點大明,梅子來吹燭,晚笙來澆花,碧簪端來青粥小菜。白氏伏在繡架上置之不理,飛針走線,僅一味地繡。

容落雲便也不動,手肘支著雙膝,托腮盯著逐漸完全的麒麟。熱粥變成冷粥,香氣散盡了,卻增添一股人走茶涼的意味。

巳時,庭院終於傳來動靜。

容落雲豎耳傾聽,是兩個人,前腳打後腳似的慌忙,他瞥一眼白氏,對方仍心無旁騖地繡著。嘩啦,那兩人搡開簾子沖進來,是管家和一名騏驥,急得失了規矩。

容落雲張張口,燒燎地想問,卻膽怯地不知問一句什麽。管家垂首躬身,瞪著一雙眼,竟也久久地發不出聲響。

驀地,管家肩膀一松:“夫人,公子,二位少爺走到城外了。”

二位少爺……容落雲問:“定北侯呢?”他立起來,死死地盯著那名騏驥,“這時才報信,到底情況如何?”

騏驥稟道:“昨日侯爺率兵在羅謁山惡戰,剿滅突厥精兵八千餘人。”一哽,緊攥著拳頭,“藍湖交戰,副帥與阿紮泰——”

容落雲打斷他:“定北侯勝了?!是不是與兩位將軍一同凱旋?”

騏驥咬牙不吭聲,容落雲喊道:“我問你話呢!”

終於,騏驥哽咽道:“侯爺戰死在羅謁山了。”

容落雲身形微晃,回頭看白氏的反應,白氏未擡眼,依舊自顧自地繡著那只麒麟。“不對……”他唇舌顫抖地說,“定北侯若戰死,昨夜便該回來……”

騏驥道:“因為昨夜,二少爺率軍屠了突厥的大營。”

羅謁山距突厥軍的大營不遠,蠻子的兵馬在藍湖牽絆大批,軍營虛弱,霍臨風帶兵屠殺,更剿滅欽察支援的三千精兵。

他是恨得瘋了,殺人為霍釗陪葬。

容落雲轉身蹲下,仰面望著白氏:“夫人。”他輕輕叫道,更輕地重覆,“夫人……”

白氏始終一言不發,低垂著眸子,素手捏著小針翻覆。那雕刻團紋的木框上,有一滴淚,啪嗒,又落下一滴。

“快繡好了。”她忽然說,“繡好麒麟的眼睛,就能穿了。”

白氏從漆盒中取出一顆圓潤的瑪瑙珠,血紅色,綴在麒麟的瞳仁兒處。她還是那樣淡淡地笑,奈何眼淚不爭氣,竟滴滴答答弄濕一張面容。

“侯爺回來,”白氏說,“無論生還是死,我都要給他穿上這件披風。”

容落雲心寒鼻酸,受不得,待不住,起身逃到了屋外,管家和那名騏驥跟著他,俱是同樣的不忍。廊下,丫鬟們簇在一處抹眼淚,咬著嘴不敢哭出聲來。

“梅子,等夫人出來,仔細攙扶著。”容落雲吩咐,竭力端著冷靜的姿態,“管家,咱們去府門前迎迎罷。”

管家用力地“哎”一聲,仿佛抻著一股勁兒,支撐著這副肉身。穿堂過院,一路已看不到其餘仆役,全都去迎接家主回城了。

容落雲在最前頭,步伐那般快,跨出大門頓時一楞,這半個月城內不太平,百姓能躲便躲,可當下,侯府門前的長街填滿了人,街頭巷尾的人潮越湧越多。

“侯爺戰死了……”

“胡唚!你哪只眼睛瞧見了!”

“侯爺洪福齊天,斷然不會有事。”

“哎,瞧!定北軍回來了!”

百姓們議論著,無數只眼睛齊齊投向長街深處,容落雲逆風遠望,見霍驚海與霍臨風並駕齊驅,“霍”字大旗飄搖著,身後跟隨一輛馬車。

“侯爺!”不知誰高喊了一聲。

人群有序地分列道旁,可呼喊聲愈發混亂,“侯爺!迎侯爺凱旋!”那麽多張嘴喊著這一句,馬車晃晃悠悠,簾布垂落著,一路無人應和。

隊伍行至府門外,霍臨風看見容落雲,視線相觸,繃緊的面容露出一絲難言的悲楚。他下馬落地,與霍驚海各走一邊,及至馬車旁,周遭遽然陷入沈默。

萬眾屏息,遲滯地盯著。

霍臨風伸出手,顫抖著撩開車簾,喚道:“父親。”嗓子沙啞得聽不出原音,“咱們到家了。”

霍驚海將霍釗的屍身抱出,哽咽道:“定北侯……凱旋。”

人群中似有低泣,初始壓抑著,卻如原上星火那般,一點點擴散開來。漸漸的,悲哭愈來愈兇,百姓跪伏,哀聲淹沒了長街。

霍臨風和霍驚海入府,到最明亮、最寬敞的頭廳,望見白氏立在檐下。

白氏一派嫻雅端莊,雙手捧著繡好的披風,目光空遠,不偏不倚地落在霍釗身上。待霍驚海抱著人走近,她迎上去,將披風展開為霍釗蓋住。

霍臨風低聲說:“娘,我去得遲了。”

白氏道:“回家了,不說那些,快把你父親抱到內室去梳洗。”

繞過側邊小門,霍釗的屍身被送進廂房中,白氏擋在門口,說:“我親自伺候,誰都不用進來。”

霍臨風道:“父親傷勢嚴重,恐怕……”

破爛的皮肉,斷裂的脊骨,一身熱血都流淌幹凈,他怕白氏瞧見會受不得。白氏卻沒言語,反身進屋,閉上門,徹底隔絕了一切。

霍臨風和霍驚海並立屋外,哀悼也好,不放心娘親也罷,皆寸步不離地等候。屋內有說話聲,知冷知熱地問,輕聲細語地哄,如斯真切。

不知過去多久,吱呀,白氏推開了門。

她雙目清明,字句異常清晰:“你們父親走得匆忙,但身後事不可馬虎,驚海,你去置辦棺槨,一切喪葬所用都要盡快備好,再請寺裏的住持過來誦經。臨風,你打點府裏,在頭廳設靈堂,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

外頭的哭聲還未休止,白氏道:“叫廚房準備素餅,前來送行的百姓每人發一個,給你們父親祝禱祈福。”

條縷安排穩妥,白氏沈一口氣:“侯爺的葬禮要風光大辦,他戰死沙場,是喜喪。”

最後,她吩咐道:“去梳洗幹凈,體體面面地送你們父親一程。”

霍臨風退下了,沿著圍廊大步地走,至盡頭小門,拐出去和一人撞上。那人倚墻立著,仿佛已經等待許久,被他這麽一撞,顫巍巍地擡起面目。

“臨風。”容落雲低喚。

背陰無人的靜處,他們兩個俱是眼紅地望著彼此。

霍臨風奔赴羅謁山,屠營一夜,帶回霍釗的屍身,樁樁件件都壓迫著他的神經。身軀繃緊至極限,此刻對上容落雲的一雙眼,如雪山將崩,白玉生痕。

他嗚咽道:“小容,我爹死了。”

容落雲張臂將霍臨風抱住,胸膛抵著胸膛,臉頰貼著臉頰,萬千安慰都顯得蒼白,索性肉身相擁,常溫相暖。

他抿住了唇,任一切於無聲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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