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88章

關燈
滿桌佳肴無心碰, 卻昏沈地迷在這酒裏。霍臨風趴在桌上, 結實的、精壯的身軀失了力量,軟綿綿猶如酣睡的情態。

容落雲嚇了一跳, 幾乎是立刻攬住霍臨風的腰身, 在桌下, 沒敢叫霍釗與白氏瞧見。將霍臨風扶穩,而後他才看向霍釗, 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

酒, 他也喝了,不該有問題。稍一琢磨, 他問:“臨風的杯盞……”

霍釗擡眸又垂眸, 算是默認, 那杯壁上塗抹過東西,能叫人無知無覺地睡一些時候。容落雲轉移目光看向白氏,對方絞著絲帕,哀戚的神情顯然是知道這安排。

容落雲問:“為什麽?”

霍釗說:“猜到他不會答應, 只好出此下策。”說罷, 命人將霍臨風擡回臥房, 並有意支開一般,“碧城,你照顧著些。”

白氏惶然起身,跟著離開這廳室。一瞬間,屋中僅剩霍釗和容落雲,一老一少, 身份是千般的尷尬,卻都面容沈靜地相對著。

容落雲心裏明白,霍釗定是有話要講,關於此戰,或是關於霍臨風,總歸要說給他聽的。“定北侯,”他率先出聲,“你真要代替臨風掛帥平亂?”

霍釗首肯道:“是,眼下這是最好的安排。”

他說:“我父子三人既然無法合力,便要人盡其用。”停頓片刻,帶著一絲猜疑,“秦洵的武功不知具體幾何,但勝得過你們幾個小輩,明知如此,老夫豈能讓你們去送死?”

戰場之上主帥和副帥各自分工,主帥做先鋒軍,副帥應按策軍計劃調動大軍配合。容落雲問:“為何不讓臨風退而求其次,做副帥,讓鎮邊大將軍來城中鎮壓?”

霍釗答道:“陳若吟的目標是臨風,只要他出現在戰場,敵方勢必會全力對付他。而我和驚海在他們眼裏,是一樣的,我勢強,便會全力與我糾纏。”

一桌吃食已經冷了,霍釗的聲音亦然:“霍家的男兒,戰死沙場沒什麽可遺憾的,可若是被賊人的奸計殺害,那我只能做個護崽兒的尋常父親。”

言至於此,容落雲聽得有些怔怔,他擡眼看去,恰好對上霍釗的雙眸。那股威嚴浸在骨子裏,眼神雖無波,卻透著不容忽視的凜冽。

容落雲皮肉繃緊,覺出霍釗在打量他……甚至是質問他。

“孩子,自修建長生宮一事起,陳若吟便執意對付臨風。”霍釗開口,“因為他與不凡宮交好,而你的不凡宮是為三皇子做事。”

容落雲陡然一驚,當初他未提及三皇子,對方竟全都知道了。隱瞞無用,他頷首承認:“陳若吟以為我們三方為盟,這也是他要殺臨風的根本原因。”

霍釗問:“那你們究竟有沒有結盟?”

倘若是真的,霍臨風代表的霍家則扶植睿王,不單與太子的勢力為敵,更與皇上的想法相悖。

當年只為三皇子鋒芒畢露,便誅殺唐禎滿門,霍臨風如若那般,一旦有證據,恐怕下一個謀逆的罪名將扣在霍家頭上。

容落雲急道:“沒有,臨風與我們沒有幹系。”

霍釗登時追問:“你們?”

容落雲說:“我與三皇子。”他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強自壓著,“我與三皇子往來合作,不難理解罷。”

霍釗點點頭:“拉攏臨風的話,對你、對三皇子皆有助益,為何沒有呢?”

容落雲道:“我不會利用臨風的。”他回答得鄭重,並直楞楞盯著霍釗的眼睛,“定北侯,我也有個問題,假使太子並非明君之選,霍家也會義無反顧地擁護嗎?”

忠烈擁護昏君,則為愚忠,與奸佞無異。

容落雲有此一問,是因為他能猜到,睿王有朝一日定會謀奪皇位,屆時霍家將如何自處?他認為此乃天大的難題,誰料,霍釗神情松動,竟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時我已蒼老,不頂事了。”霍釗笑道,“所以,此刻我替臨風來答,你想問的其實也是他,對麽?”

容落雲只覺一切心思都無所遁形,有些難堪,卻也只能承認。霍釗回道:“天下最多的是百姓,那天下也是百姓的天下,不是張家李家的天下。”

字句霎時鏗鏘,霍釗說:“亦非孟家的天下。”

這話實屬大逆不道,容落雲周身震動,已然明白霍釗的意思。

這會兒工夫,夜深了,浮雲蔽月天似墨,連星星也寥落難尋。霍釗起身離席,走出廳室到圍廊上,憑欄立在西風之中。

容落雲跟隨著,相隔幾步停在柱旁,問:“臨風何時會醒?”

定北軍要占據主動,城中就要率先動手,霍釗回答:“明日黃昏,城中的兵馬動作,臨風也會醒來,到時他被拖住只能留下。”

“那……”容落雲不免擔心,“兩軍何時開戰?”

霍釗說:“兵力已集結,急的話明日夜裏,遲的話後日一早。”

恰有風來,流雲飄散露出一輪明月,容落雲仰面望著,道:“秦洵爭強好勝,詭計多端,早年與我師父反目。師父閉關多年,他便也閉關練功,想必進益不少……”

他言下之意,是叫霍釗當心。

……但他說不出口。

霍釗明白,不禁有些錯愕,怎能想到容落雲竟這般提醒。不過,為他是霍臨風的父親,還是為他能保護關外的黎民,都無妨了。

他忽然想到什麽,問:“孩子,你師父是?”

容落雲回答:“你認識,是段沈璧。”

霍釗明顯一楞,兜兜轉轉,容落雲的師父、秦洵的同門師兄,居然是有過短暫相逢的段沈璧。神情變得松快,他帶著發自內心的笑意關懷道:“你師父一切可好?”

容落雲“嗯”一聲:“都好。其實數日前我已遞信給師父,希望他能過來相助,估摸是來不及了。”

霍釗頓了頓:“他來不了的。”

見容落雲面露疑惑,這才告知:“中秋節前,陳若吟派摶魂九蟒之三出城,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去了西乾嶺。”

陳若吟知道容落雲與霍臨風交好,未保萬無一失,這方開戰,西乾嶺必定也會鬧出亂子,進而拖住不凡宮的人手。

當真是老奸巨猾,容落雲恨得一掌拍在欄桿上,哢嚓一聲,腰粗的實心木頭陡生裂紋,一撮木屑撲簌簌地落於空中。

撼樹習慣了,忘記這是定北侯府,雕梁畫棟皆分外珍貴。容落雲支棱著手,好生尷尬,半晌憋出一句:“多少銀子,我賠。”

霍釗一楞,隨即撫須大笑:“區區欄桿算得了什麽,這一掌該打在我霍釗的命門。”

舊事被掀起,坦蕩得令人咂舌,然而容落雲也是個識大局的,這節骨眼上顧不得私仇。忽然,他想起什麽,一猛子轉向霍釗:“定北侯,你方才說摶魂九蟒之三?”

中秋當夜丞相府有暗衛六人,那豈不是共九人?

見霍釗首肯,容落雲驚道:“我和臨風明明殺了陳綿陳驍!”

霍釗搖頭,他目前也不得而知。該說的差不多俱已說清,需交代的也沒什麽遺漏,此刻恰逢夜半,是時候動身到軍營去。

身後傳來輕巧而緩慢的腳步聲,霍釗回頭,見白氏立在小廳中央。夫婦相望片刻,白氏先開口:“侯爺,更衣啟程罷。”

霍釗說了聲“好”,大步走過去,停在白氏面前,解開繁冗的衣袍隨手擱下。白氏伺候著,箭袖常服,箍腰的錦帶,貼身軟甲,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為其穿戴好。

容落雲站在原地望著,這場景似曾相識,從前父親上朝,母親也是這般做的。

最後,一身暗色的鎧甲披掛上身,護心鏡映著燭光,每一塊甲片都浸著洗刷不凈的血色細紋。待佩好劍,霍釗說:“碧城,佛祖也會厭煩,別每日都跪在佛堂打擾。”

這是擔憂身子,白氏點點頭:“那我著手給你做一件新的披風,一入冬便能穿。”

霍釗答應:“好,卻也別熬壞了眼睛。”他捉住白氏的一雙手,用些力道握了握,“不然待我凱旋,你連我的模樣也瞧不清楚。”

白氏一笑,以絲帕遮面,肩頭輕輕地顫動。

霍釗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欄桿處,道:“孩子,替臨風送我下樓罷。”

容落雲未置可否,但一步步走了過去,至霍釗身前,如了無恩怨般陪對方一同下樓。白氏在後面跟隨,容落雲偷偷望一眼,腦中縈繞著霍釗方才的字句。

勝算有多大,真的能凱旋嗎?

末階結束,四五步走出小高樓,霍釗說:“外頭冷,就送到這兒罷。”目光留在白氏的身上,向來嚴肅的眼神變得溫柔許多,“我不在時,記得多加保重。”

容落雲立在一旁,以為就此便沒了後話。

豈能料到,霍釗斂目沈聲:“孩子,我這條命,也許無法任你親自處置了。”那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僅彼此能夠聽見,“若身死,我到九泉之下,再向你的爹娘謝罪。”

容落雲怔楞當場,瞠目卻難言,只見那鐵壁般的身影大步離開,消失於夜色中的圍廊深處。

他獨立良久,一轉身,瞥見小高樓上懸掛的匾額——寄傲園。重返高樓中,一邊登階一邊思量,何以寄傲,又何以托思。

臥房裏,霍臨風靜靜地平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知覺。容落雲推門而入,行至床邊坐下,不動彈,撒了許久的癔癥。

前前後後,他把所有事情來回地捋。

明日黃昏時,城中親衛便會動手,此刻已是最後的安寧。

容落雲探出手去,輕輕撫在霍臨風的眉骨上,俯下身,在那舒展而放松的眉間印下一吻。

而後他看向窗外,等待著不久後的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  霍釗走出圍廊,馬上對管家說:換新欄桿的銀子,從霍臨風的零花錢裏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