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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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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娘聲音原本就是那種清甜溫柔的,即便是生氣發火,也看不出幾分戾氣,而此時蓄意壓低聲音,便帶了幾分柔婉。

顧亭勻手裏的筆停頓下來,他想起來二人從前在鄉間的日子。

她的確很少求過他什麽關於她自己的事情,而她每一次求他,都是為他考慮。

比如求他多穿一件,怕他別患了傷寒,求他多吃一碗飯,怕他餓肚子,有時候她去山上摘了野蘋果,他不肯吃,她就求他吃一個。

“勻哥,我實在吃不下兩個,你幫我吃一個好不好?”

她委屈的很,明明說謊的樣子讓人一眼便看穿了,卻還是硬著頭皮說謊。

哪裏是吃不下,是舍不得吃,手都刮破了才摘到的野蘋果,就是為了讓他吃的。

時隔十幾年,女孩兒早已出落成秀麗溫柔的女子,她此時站在自己面前,抱著與旁人的孩兒,低聲求他,要他放她走。

顧亭勻心裏不能不難受,他甚至想笑,笑自己的蠢。

究竟是多麽愚蠢的人,才會將人生過到了這種程度。

蘭娘實在是不解,聲音裏都是無奈:“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心軟的人,所以總惦念著我們自小的情分,可物是人非,許多事終究是要放下的。你明明可以過得更好的,擇一個高門大戶的千金做夫人,往後你們顧家必定世代榮耀,何苦還要我來為你們添一筆不好的顏色呢?我帶著旁人的孩兒,就算是與你強行再在一起,往後不知要遭受多少非議,我們何苦非要去觸這個黴頭呢?如果你實在不想斷了我們之間的情誼,不如你就把我當成你遠親的一個妹妹,好不好?”

顧亭勻聽著聽著,竟真的笑了。

他擡頭看著她,像是看一個笑話。

蘭娘有些尷尬:“你笑什麽?”

男人把筆擱在筆架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緩緩說道:“過去八年,我以為你死了,日日都想著等我也死了,便能找到你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沒死,但你一刻都不想同我在一起。兄妹?你見過哪個哥哥自小便肖想自己的妹妹的?”

蘭娘一震,她下意識看了看懷裏的康哥兒,孩子睡得很香。

顧亭勻瞥了一眼那孩子,知道當著嬰孩說這個不好,便閉嘴了。

蘭娘好一會兒才又道:“你那時候在鎮上讀書,我們實則也沒有過多見面的機會,頂多你一兩個月休沐一次,回去住三五日,你,你又待我淡淡的,哪裏就會有你說的那般……”

那時候他們的確相處的時日也不多,一年就那麽幾次,可每次他休沐,他都是趕緊地回家去的。

起初旁人問他,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只道是家裏的妹妹愛哭,面對著爹娘又容易犯怵,他回去她才願意多說幾句話,後來這牽掛放在心裏次數越來越多,他就在心裏把她真的當成了自己未來的娘子。

只要一有空,便想回去見見她。

好幾次遠遠在村口瞧見她一邊割豬草一邊朝自己回來的方向看,都覺得心口窩暖暖的。

那是一種與父母之間完全不同的感情,是年少時枯燥讀書時唯一的慰藉。

見蘭娘這樣問,顧亭勻便毫不留情地說道:“是麽?哪裏就有我說的那樣情深義重?那你當初是為何日日都守在村口等我回去?哪怕是不知道我那一日究竟是否回去,也要傻子一樣地等?”

蘭娘心中一咯噔。

那是她小時候最羞於啟齒的“秘密”。

她那時候初入顧家,被人牙子虐待太厲害,面對大人總覺得瑟縮,即便是顧家爹娘待她再溫和,她也總是木訥不肯說話,唯有面對顧亭勻時,會小聲說幾句話。

因為顧亭勻自小便是生得白凈,且又是個讀書的,便教人覺得性子柔和的很。

那段她被命運摁在黑暗中的時光,顧亭勻便是她唯一敢擡頭去看的光。

所以,她很是渴望顧亭勻回家,渴望與他講話,因為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的想法,給她拿吃的,替她轉述想法給爹娘。

他還會給她講學堂裏的事情,告訴她許多好玩的事情,也會在得知村裏有其他小姑娘欺負她的時候,直接去找上門要跟人家討個說法。

而顧亭勻能回家的日子實在是太少了,她想他的時候,就去村口等,一邊幹活兒一邊等,等到了無數次令人失望的落日,也有許多次,她真的等到了。

那個沿著落日喻暉一步步朝她走近的少年。

她一直都以為,這是個無人知道的小秘密的。

蘭娘心中一陣酸楚,認命地出了一口氣,卻還是道:“你說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所以,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放我走了?”

顧亭勻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蘭娘心中堵著一口氣,加上方才他提到舊事,也讓她有些傷懷,便還是抱著孩子回屋子去了。

她實在是生氣,無論如何,她是個獨立的人,這樣被他困在這裏算什麽?

蘭娘走後,顧亭勻閉上眼靠到椅子背上,好半晌才睜開眼放空自己。

他知道,他不該這樣困著她。

可那陸回父親的來歷,他著人查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查到具體的根源,只說是陸家族親裏某個被遺棄的孩子,爹娘都死了,可陸家一大家子,都有個十分相像的特點,那便是鼻子生得十分奇特,鼻尖處微微內勾,幾乎男女都是如此。

若陸回的父親真的是陸家族親被遺棄的孩子,為何他生得卻一點都不像陸家人呢?

而陸回的行徑更是讓顧亭勻懷疑,此人好到了一種不尋常的地步。

好到哪怕在他手裏死了這樣多的人,卻甚少有人去怪他。

但無論如何,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他不會讓蘭娘再回到陸回那裏去。

源源不斷的好東西被送到蘭娘屋子裏,她不肯動下人們送上來的糕點,沒多會兒便又有新的送上來。

各色水果,湯汁,還有專門來照應她的婆子,要給她按摩,聲音細細地叮囑她坐月子應當註意什麽。

蘭娘一應不搭理,她本身便不是真的在坐月子,自己的身體沒什麽問題,但如今就在想法子該如何帶著康哥兒回去。

陸回那身子骨不好,若是真的被抓進去,再受了拷打,萬一撐不住怎麽辦?

而婆母一向不是個多麽堅強的人,此時不知慌成了什麽。

蘭娘知道,這一切必定都是顧亭勻吩咐的。

她心煩意亂的,飯也不肯吃,終究康哥兒有奶娘餵,她不吃飯倒是不影響什麽。

顧亭勻見伺候蘭娘的丫鬟跪在地上稟告說蘭娘不吃飯,他皺了下眉:“她若是不吃,便換一種吃食。”

丫鬟為難地說道:“大人,竈房裏送來十來種吃食了,一一都放冷了拿出去了,他們也著實沒有辦法了,奴婢這才來找您。”

顧亭勻知道,蘭娘的性子實在是犟得厲害。

從前她都能犟到假死也不願意與他繼續,明明只差一點他就已經成功了。

她偏偏不願意。

如今好像又重覆了以前的路。

半晌,顧亭勻道:“告訴她,若是她好好吃飯,本官便不會對陸回用刑。”

果然,蘭娘聽了這話,都快氣死了,卻不得已勉強吃了半碗面,但心裏難受,吃下去的東西也讓人不舒服。

她面色便瞧著不大好看,大約因著心靜不佳,又受了冷風,便有些咳嗽。

顧亭勻之後,自然也不高興。

他想了想,著人去喊了秋杏。

那時候他把秋杏帶到燕城來,一直都讓秋杏躲起來,還沒有讓秋杏出來過,此時倒是也有了用處。

“去好好安慰她,勸她多吃些飯,心情放輕松。若是你做的好,本官便早些讓你回京城見你的家人。”

秋杏對顧亭勻十分忌憚,此時連連點頭。

已經入了夜,因著快到年根了,天也一日比一日冷,晚上下了一會兒雪,到了夜裏倒是停了。

蘭娘坐在床邊看著康哥兒發呆。

她不知道陸回此時在哪裏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婆母現下如何了,又擔心全程那麽多的病患,今日她被困了一日,那些人也不知道都去了哪些醫館,尤其是幾個重癥,說不準都已經……

想到這,蘭娘心中一痛,她隨著陸回學了八年的醫術,便是為的救人,可事實上如今就算是她能出去,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幾個。

近來到底是怎麽了?陸回也實在是盡力了,好像燕城活該遭災一般,短短一個多月,死了這樣多的人。

而大多醫學古書中所記載的理論皆是認為,那些不治之癥也都是本氣自病所致,治病務求其本,“理,法,方,藥”便是最常用的一套法子,但最關鍵的便是其中選擇什麽樣的法子,開什麽藥方,用什麽藥材。

蘭娘輕輕地握住康哥兒軟乎乎的小手,瞧著眼前的新生命,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大膽一些,換其他的藥物呢……

正當她沈浸在自己思緒裏的時候,門被人輕輕推開了。

她只當是顧亭勻派來的丫鬟,因此並未回頭。

可那人似乎進來之後關上了門,而後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蘭娘仍舊不想搭理她,下一刻,那人忍不住啜泣起來。

這聲音蘭娘有些耳熟,等她一回頭,便瞧見了一張極其熟悉的臉。

“秋杏?!”蘭娘一陣愕然,在一霎眼眶也濕潤了。

二人沒忍住抱在一起,都落淚了。

秋杏瞧見床上有孩子,不敢大聲,又哭又笑:“姑娘,您真的還活著?還活著?我那不爭氣的堂兄弟把你丟到了一個大夫那裏便跑了,我還曾南下來找過你,只可惜輾轉許久都沒有找到,我心中愧疚至極,此生竟然還能真的見到您!”

蘭娘給她擦淚,忍不住笑:“傻子!當初我不就說了,我不一定就能活下來,若是我死了你也莫要擔心,你好好活著便是了。你可成親了?可有孩子?為何會在此處?”

秋杏也擦擦淚冷靜下來,道:“姑娘,您走之後,我嫁了人,如今也是有孩子的,原本……那些年……”

她頓了頓,瞧著蘭娘,不知道該不該說,蘭娘見她似乎有什麽話不好說出口,想了想道:“你只管說。”

秋杏想了想,還是說了:“當初您走之後,大人瘋了一般,一夜白頭,抱著您不肯出門,也不肯下葬,奴婢鬥膽求了他,他才把您下葬。後來……便是汪家滿門都出了事,汪栗被大人親手押到了皇上跟前,後來在流放途中死了。而汪琬雲……因著有大長公主求情,她僥幸活了下來,可後來奴婢打聽過,她被大人強迫著日日跪在廟裏給您祈福,眼睛被香熏瞎了,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倒也是報應!”

蘭娘有些震驚,她初時見到顧亭勻花白的頭發時還有些疑惑他為何會成了這般,現在才知道,他竟然是為了她而一夜白頭的嗎?

而那個汪琬雲,不是因為顧亭勻留情才只是剃度出家的麽?

秋杏繼續道:“這八年,大人四處尋找得到高僧為您超度,可遲遲尋不到您的魂魄,而大人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日日……都抱著您的牌位睡,時常自虐,應當是真的對您用情至深……”

可接著,秋杏低聲在蘭娘耳旁道:“深到令人害怕的地步,幾個月前,他竟然親手挖了當初給您埋的墳,我覺得此人實在是恐怖。也許,能走到如此高位的人,自然不是尋常人能比的。可奴婢覺得……您與他大約真是有緣無分,您現下也有了孩子,奴婢是理解這種疼愛孩子的心情的。再說了,這天下誰能待非自己親生的孩子毫無芥蒂?何況他那般喜歡你,定然把這孩子視作眼中釘。”

蘭娘心中怔然,許多事,都與她當初設想的背離了很遠。

她以為自己走了之後,顧亭勻頂多只難受上幾日的。

秋杏說話時牙齒都有些打顫,又大聲道:“姑娘,大人是真的心疼您。”

但下一句,便是她低聲在蘭娘耳旁道:“您若是想走,奴婢願意幫您第二次,您莫要管奴婢會怎樣,奴婢只希望您受盡磨難,能過上和順的日子啊……”

康哥兒忽然哭了起來,蘭娘一摸,原來是他尿布濕潤了,趕緊地給他換了新的尿布,這才回頭去看秋杏。

她看的出來,秋杏是真的害怕顧亭勻。

在秋杏那裏大約已經覺得顧亭勻是個惡魔一樣的人了。

蘭娘瞬間就有些恍惚,顧亭勻為何忽然成了這樣的人呢?

而再想想他的頭發,忽然就感覺很是刺眼。

二人還沒有說上幾句話,忽然外頭就吵吵嚷嚷得鬧了起來,秋杏與蘭娘瞬間都朝外看去。

此時深夜,履霜院門口聚集了烏壓壓的人。

人人都拿爛白菜爛雞蛋等等朝門上砸,一群護衛竟然都擋不住。

那些百姓情緒激動地喊:“狗官!滾出燕城!還我們陸大夫!”

“陸大夫何錯之有!他是我們燕城的大好人啊!你這狗官,竟然把陸大夫抓走!我們燕城人人都等著陸大夫給治病啊!”

“老天爺啊!這是不給人活路了嗎?既然陸大夫出不來,我這病也看不了,我今日便以死祭天,讓這狗官來殺了我!”

全城受過陸大夫恩惠的人何止一兩個?一個晚上,像是全城出動了一般,一大群人去衙門鬧事,這邊又有一大撥人在顧亭勻下榻的履霜院大鬧。

那些罵聲叫聲隱隱傳進來,蘭娘與秋杏對望一眼,都覺得有些不安。

蘭娘知道,陸回為人極好,但也是沒有想到,那麽多百姓會來為他喊冤。

而此時顧亭勻坐在書房中,他才處理完下面遞上來今日查到的消息,,那是關於陸回所診治過的病人死亡之前所有的線索。

他不懂醫藥,許多地方看不懂,便請了大夫在旁一起看。

正熬夜看著,就聽到外頭有人吵嚷的聲音。

接著,是彰武急急忙忙進來的身影。

“大人,大人!不知為何如何出現了一大群百姓,分別在衙門和咱們院子門口大鬧起來,護衛們只是驅趕,便有百姓直接躺在了地上,因著人實在是太多,咱們的護衛人手不夠,實在沒有辦法把這些人全部都趕走,此時鬧得越來越厲害了!都叫著喊著要咱們立即把陸回交出去!”

顧亭勻眉頭一皺:“大約多少人鬧事?”

“光是咱們院子門口,瞧著便有兩三百人!”

人若是多了起來,確實不好掌控。

特別是抓了兩個典型,其他人更瘋狂的時候,強行壓制,萬一被有心人知道了之後上報到朝廷,後面便是顧亭勻的罪責了。

馮渡出去頂了一會兒,實在解釋不好,便一頭汗地沖了回來:“大人,大人,顧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呀!這要是傳到朝廷,你我都不好交代呀!不如,幹脆把那陸大夫放回去!”

顧亭勻冷笑一聲:“越是如此,越是不能放他回去。本官倒要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人在鬧事。”

他拿起來旁邊的拐杖便往外走去,馮渡一瞧,心中都有些愧疚。

不知道為何,他覺得這顧大人拄著拐杖都比自己走得瀟灑。

顧亭勻很快便到了門口,護衛們組成一堵人墻,拼死把鬧事的百姓阻攔在外。

那些百姓仍舊在罵罵咧咧,不住地打砸扔東西,一塊爛白菜葉子砸到顧亭勻的衣襟上,他伸出手隨意地彈了彈,吩咐道:“來人,拿銀子出來。”

彰武很快便端著一只托盤出來,裏頭赫然放著滿滿的白花花的銀子,瞧著都讓人眼饞!

顧亭勻深邃的眼盯著那些鬧事的百姓,大聲道:“誰若是肯靜下來聽本官講話,這銀子待會便賞了誰。”

前排的百姓瞬間忍住了嘴裏的話,後排的人也很快得知了消息,一時之間,大多人竟然都安靜了下來!

馮渡目瞪口呆,而顧亭勻瞥了一眼這群百姓,命人把火把和燈籠點得再亮一些。

好一會兒,有人壯著膽子問道:“這銀子真賞咱們嗎?可別是騙人的!要麽賞銀子,要麽把陸大夫放回來!”

顧亭勻森冷的目光望過去,那人立即閉嘴。

而後,所有人都聽到顧亭勻厲聲問道:“敢問各位家中可有從軍的男丁?”

興許是那白花花的銀子有致命的吸引力,不少人立即答道:“自然是有的!我哥哥便是從軍打仗了!”

“我夫君都三年未曾回來了!”

“我兒子也六年未曾回來了!可你問這個幹什麽?你把陸大夫交出來!”

顧亭勻望著他們,聲音在黑夜中擲地有聲,帶著一股寒烈的穿透力:“所以,你們可有思念過他們?可會想過,萬一你那個從軍的親人死在了外頭你會有多難過?這藥材一案,便是因著藥材出了大問題,死了一個將軍,兩千多名士兵!若那死了的人,其中一個是你們家的人,你們還會阻攔本官查案嗎?”

人群啞然無聲,有一老嫗忽然哭了起來:“我兒六年沒有音訊,總不會是死了吧?我的兒,我的兒不能死啊!你還要給為娘養老送終啊!”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啦,明天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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