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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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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子身邊蹲著一個虛影。

“決定好了?”周遲坐在引魂燈旁, 問。

虛影將將開口:“我——”

“奶奶。”浩子在睡夢中囈語。

虛影住了嘴。

周遲拿著戒尺在引魂燈上敲了敲。

鄭老太太的聲音響起來:“浩子,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多吃飯。多吃飯才能身體好, 身體好了才會跑得快。你不是想考體校麽,奶奶給一直給你攢著學費, 全在床底的鞋盒裏放著。你爸爸不容易, 你以後別老是和他杠, 他也是為了你好。奶奶要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奶奶!”浩子在睡夢裏掙紮,“你去哪兒?我也要去!”

“傻孩子,這種地方你可不能來。”

“奶奶?你可以站起來走路了?”

“是啊是啊,在這裏,奶奶不僅腿好了,其他毛病也全好了。”鄭老太太得意地笑,笑聲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奶奶享福著呢, 你媽媽天天在跟前伺候我。”

浩子身邊蹲著的虛影瞬間膨脹, 匯聚成一團濃稠的黑霧,朝著聲音來源處炸去。

周遲迅疾拋出戒尺,戒尺在浩子腦袋上空掃過, 盤旋著回到周遲手裏。

浩子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再來回轉動,呼吸綿長起來。

夢境被切斷。

兩團黑霧糾纏在一起。

“你死三年都沒有投胎,是因為不配做人吧, 自殺的人都是要下地獄的。”鄭老太太的聲音尖刻,“做了三年的鬼,以為你有多大能耐,不還是被我壓一頭。”

浩子媽媽聲音淒厲:“我自殺是因為什麽?啊?!!”

浩子奶奶:“你自己心量小想不開怪誰。”

“我我我跟你拼了!”

周遲用戒尺點了下引魂燈, 一團黑氣瞬即被吸附進去。

“你把她放出來,我要吞了她!”浩子媽媽怒吼道。

周遲淡聲:“你早已不能再提任何要求。”

“我不甘心。”空氣中的黑氣漸漸幻化成一個虛影,恨恨道,“人怎麽可以這麽惡心,她死了都不覺得自己有錯。我把她弄死反倒是成全了她,她活著的時候日日夜夜受病痛的折磨,死了反而是個解脫哈哈哈哈,她再投胎為人又是清清白白一生。”

“不會。”周遲說,“她不能投胎,也不會有來生。”

浩子媽媽似有不解。

“這是你我之間最後的一個交易。你把她的魂魄交給我,我給浩子織一個你想要的夢。”周遲說,“你的時間不多了,盡早做決定,要給他織什麽夢。”

浩子媽媽沈默不語。

咚咚咚——

莫姨拿著竹竿敲門。

周遲拎著引魂燈走過去開門。

“就她?”莫姨看著引魂燈,一臉看不上的樣子,“太老了。”

周遲:“她是麻將老手。”

“行吧。”莫姨拿著竹竿去挑引魂燈,“我正缺一張幺雞。”

周遲拎著引魂燈偏開竹竿:“抵銷桃小引的足療年卡。”

莫姨簡直想拿竹竿敲爆他的光頭:“抵銷抵銷,不僅抵銷足療卡,還抵銷推背拔罐卡。”

周遲這才把引魂燈串到竹竿上。

莫姨挑著竹竿走開。

周遲回到解夢事務所。

浩子媽媽問:“老太婆怎麽了?”

周遲:“生生世世困在一張麻將牌裏,不能出來也不能投胎。”

浩子媽媽像是解氣地笑了聲。

周遲:“你想好了麽?為浩子織什麽夢?”

“不織了。”浩子媽媽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讓他睡吧。”

她說這話時,沒有看浩子,而是盯著黑暗中的一個虛點。

她偏執地活了半輩子,死後又偏執地留在鄭家三年,此時此刻突然覺得一切毫無意義。

一個人是怎樣的,到死都是這樣,即使是死了也不會更變。

浩子覺得老太婆好,就讓他這樣覺得吧。

而她在浩子心裏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已經不重要了。

她知道,在兒子面前,她一直都瘋的。

因為她是個瘋子,所以她逼瘋了鄭貴和老太婆哈哈哈哈哈。

她無聲地大笑,笑到滿臉淚。

她有一個美好的名字——靜怡。

但是這輩子都沒有靜怡過。

靜怡的老家在一個窮困山區,媽媽去世後,家裏少了一個勞動力,家庭收入降了一截。爸爸先是停了她的學,再然後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對象是鄰村的一個老光棍,老光棍攢了一輩子的老婆本,答應給她家五萬塊錢的彩禮。

她聽到這個消息後去質問爸爸,爸爸在飯桌上吧唧著嘴,說:“你哥哥結婚等著用錢,女方彩禮要三萬,家裏一個子兒都沒有。”

“所以,你要把我賣給那個老光棍?”

“什麽賣不賣的,說話怎麽這麽難聽。反正你早晚都要嫁人,這麽大一個人了,你為家裏做過什麽貢獻?”

靜怡不敢置信地看著爸爸,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爸爸高聲呵斥她:“哭什麽哭?你哥哥是你的仇人?讓他打光棍你就高興了?”

靜怡抽泣著問:“你讓我什麽時候嫁過去?”

“五月你哥哥結婚,十月吧,你十月過去,家裏一年辦兩次喜事,喜慶。”

“我今年才十六歲。”

“先辦事,後領證。根子家也是這樣。”

三天後,靜怡偷了二百塊錢,從家裏跑了出來。

這一跑,就沒有再回去過。

輾轉多地,什麽臟話苦活都幹,最後在柳城落了根。

就這樣過了兩年。

她在一個飯店做服務員時,認識了當時在後廚做飯的鄭貴。

鄭貴比她大五歲,對她很是照顧,漸漸兩個人萌生了情愫。

談了一年戀愛。

靜怡在二十歲這年,和鄭貴結婚。

她以為這是次新生,沒想到是她的死劫。

鄭貴有女裝癖,鄭家人都知道,就她一個人不知道。鄭老太太覺得女裝癖是精神病,怕把這種病遺傳給孫子,於是她和丈夫商量,最終決定讓丈夫去把兒媳的肚子睡大。

新婚夜,昏迷中,她被鄭貴的父親強了。

後來她才知道,鄭貴當晚就在家裏,他默許了這種變態的行徑。

再後來,浩子出生。

她“瘋”了。

浩子滿月時,鄭貴的父親高興,喝了二斤白酒,醉倒在床上再沒有醒來。

因著女裝癖這一“把柄”,鄭貴在鄭老太太面前一直唯唯諾諾,在家裏卑微得像個隱形人。家裏一切都是老太太說了算。

為了兒子,靜怡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中熬了七年。

某天早上吃飯時,浩子說下午有家長會。

因為被迫輟學的緣故,靜怡對學校格外迷戀,她興沖沖地跑到衣櫃裏,翻出她結婚前最喜歡的一件海棠紅長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來回比劃。

浩子瞥了她一眼,對鄭老太太說:“奶奶,下午你去學校吧。”

鄭老太太忙不疊地應著,臉上笑開了花。

浩子背著書包去學校後,老太太呵斥著靜怡去做家務,一邊冷嘲熱諷道:“自己是瘋的,好意思去學校?給我孫子丟人現眼。”

靜怡冷冷站著,說:“誰是你的孫子?浩子和你有半點血緣關系麽?”

鄭貴一言不發,拎著演出服默默走出家門。

門被輕輕帶上。

老太太被噎得瞪大雙眼,抓起桌上的一個碗朝靜怡扔了過去,飯碗帶著稀飯砸在她頭上,額角很快滲出血。

她沒有擦,看著老太太,冷笑道:“傳宗接代接的誰的代?你以為是你的麽?你的名字是金梅,不是鄭老太太。”

老太太氣得腦門充血。

靜怡繼續說:“族譜上,你的名字也不過是個鄭氏。”

鍋碗瓢盆筷子,凡是能抓得到的東西,全被老太太拿起來扔到了靜怡身上。

家裏一片狼藉。

下午,老太太去學校給浩子開家長會。

靜怡洗了很長時間的澡,皮被她搓掉了一層。她換上海棠紅的長裙,化了個妝,在鏡子前一通笑,赤腳踩著滿地的狼藉,走到陽臺,沒有絲毫猶豫,翻身跳了下去。

死亡沒有解脫,反而加深了她的怨念。

徒留在鄭家三年,直到有天夜裏誤入正氣街,被周遲抓到。

她跟周遲做了三次交易。

恰逢浩子又要開家長會,生前沒有去開過家長會,做了鬼以後想光明正大去一次,於是她用怨氣交易了家長會。

怨氣交出去後,周遲才告訴她,她功力不足,不能夠化為實體,只能和以前一樣飄過去。

她咬牙切齒:“你糊弄鬼?”

“既然已經交易。”周遲說,“我打算替你去。”

然後,她就看見周遲戴著假發穿海棠紅長衫塗口紅,去了浩子學校。

也不能說沒交易成功,畢竟她死的那天,原本是打算穿海棠紅長裙去開家長會的。

第二次交易,她用浩子奶奶的魂魄交易她能夠在人世間待到浩子長跑比賽。

浩子奶奶被她嚇死了,她把老太太的魂魄引到了解夢事務所。她親眼看到浩子拿了長跑冠軍。

第三次交易,她用餘下所有殘魂交易給浩子織個夢。

她想把事情真相借夢的形式全部告訴浩子。

但是現在她放棄了,甚至連看浩子一眼都不想看。

生前,她對浩子的感情一直很覆雜,有時很愛很愛他,有時又極度憎恨他。喜怒無常。

加上鄭老太太煽風點火,因此在浩子眼裏,她是個瘋的。

瘋了的好,瘋子不會在活著的人心裏留下痕跡。

而她恰恰不想要曾經在這樣一個骯臟的世界存在過的痕跡。

生而為人,很骯臟。

不止是人,這世上的任何東西都很骯臟,因為它們和人同呼吸,都被人玷汙過。

她不需要投胎輪回,她只想徹徹底底地消失。不曾存在過地消失。

從什麽時候突然想通了呢?

可能是浩子在睡夢中囈語叫奶奶的時候;也可能是老太婆入浩子夢裏,對他噓寒問暖關心的時候;也可能是她穿上海棠紅長裙化了精致的妝從樓上躍下的時候;也可能是十六歲的那個夜晚,她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的時候。

人間從來就不值得。

“我準備好了。”她無比輕松地說,“動手吧。”

“我還沒有給浩子織夢。”周遲面色如常,“交易不算成功。”

靜怡輕輕一笑:“那我自己來。”

動手之前,她問:“你不攔我?”

周遲:“不攔。”

“為什麽?”

“你不想被攔。”

“謝謝。”她的殘魂開始燃燒,“我知道,你也不想被攔。”

話音落地,魂飛魄散。

周遲在黑暗裏坐了會兒,上樓去了臥室,長袖拂開冰棺。

棺底紅色人形愈來愈明顯。

體內血液滾燙似巖漿爆發,眼睛赤紅似火焰。

和衣躺進冰棺,身體和棺底的紅色人形相吻合,不差分毫。

沁涼浸入身體,溫度降下來。

他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卻是:今晚沒去找桃小引,他要費多少電。

漆黑的室內。

沒人能看見,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到的是,在他想起桃小引時,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下。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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