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三，霜降，天降大雨。枯枝腐葉隨風亂舞，雨打桂枝黃花滿地，這本是幕國的花，為了以示友好，當年送了幾株給昊國。好多年過去了，現在滿庭滿院，家家戶戶都有這花，已經不足為奇。

十月的昊國皇宮裏，秋風冷雨，飄零寂寥，明王山下的戰役已經拖了兩個多月，璁籠江口屯兵越來越多，本來欲意一個月之內耗盡鐵橋城內的幕國軍隊，只是天氣越來越冷，戰士們渡江而上越來越難，若是不早早結束，將大傷元氣。

風思何裹著一張猩紅貂皮大鬥篷，窩在病榻上看著門外風雨肆虐，帶著門窗哐啷作響。榻廊上阿瑉逗弄著雪藍，引得它張牙舞爪，喵兒喵兒得亂叫，一溜煙跳上榻睡進風思何的懷裏，她臉色蠟黃泛著白光，這一兩個月清瘦了不少。前些時日不知為何嘔血不止，一時間昏厥過去，足有一旬，好不容易找來了一個江湖上的神醫才救過來，只叫多休息，少操勞。

一個小宮女撐著一把傘送阿坤進來，在院子裏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阿坤恨她沒個半點力氣，一把傘都打不住，只是自己說不了話，罵不出聲，手上又端著湯藥，只好踹了小宮女一腳，咿咿呀呀面露兇狠之色，把她嚇哭，卻又不知自己做錯了何事，又不敢扔了傘撒腿跑了，只好忍著疼，繼續往前走。

風思何在屋子內看見幹笑了兩聲，開口道：“知道她為什麽是個啞巴嗎？”

阿瑉不敢發出聲音，心中十分害怕，當日她在宴會上的行為舉止太莽撞，有心人早已察覺，何況是風思何，可她卻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任由她在身邊，而她這麽一問，她不禁汗流浹背，不敢有一絲懈怠。

風思何見她機警起來，又笑道：“自從我五歲從廢苑知道自己生母之後，處處提防小心，就怕有人要害我。”她的聲音漸漸壓低，變得沈重而陰森，她最後一句甚至擡起身子，輕輕壓在阿瑉耳邊咬牙切齒地吐露，仿佛這麽多年過去，她雖然貴為皇帝，卻依然害怕有人要害她，或者不是害怕，是譏笑，譏笑這些不自量力的人在她眼皮底下做見不得光的事，她像戲耍雪藍一樣，戲耍著阿瑉。

明白此處，她微微一笑，擡起頭剛要說話，阿坤端著湯藥進了門，輕放在榻邊的矮幾上，揭開蓋子，吹了一吹，才端起來給風思何吃。只見她一皺眉，憋了一口氣把藥吃凈。阿瑉一雙眼睛緊盯著她，初見時她很是驚訝，這人粉妝玉琢又清淡單薄的樣子很像大都中的明瑞，若不是親眼見，真難以相信這世上竟然有這樣一雙人，毫無幹系，又都是九五之尊，只是性子卻無一絲一毫的相似。

風思何心思縝密，慣常狠辣，明面兒上聰敏勤奮，私下裏卻是極其任性，以她之見，風思何心中的那把算盤覆雜而又精妙，非尋常人能解。而明瑞竟是小女兒之態，言行舉止太過單純，是個知行合一的人。

她雖然不知道她今後的盤算，但此時她必定是要戳破自己的謊言的，可絲毫沒有征兆，她並沒有做好撤出的準備，這深宮大院即使是有再高強的武功，也不能斥候空拳忍她一人獨立獨往，若是想全身而退只有拖延。

她撇開眼神，低垂著眉目，仿佛方才風思何說的那句話並未聽見過，依舊老老實實地坐在榻廊上等待吩咐。

風思何吃完藥，可能是因為身子暖了的原因，臉上有了一絲紅暈。輕笑一聲，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蔑道：“掩耳盜鈴的把戲也值得你這樣的人用上一用？”

阿瑉不吭聲，裝作不知。風思何冷笑道：“我聽說幕國吳王的妹子是個天仙一樣的人物，幼年就跟著黃山上的道士修行，學得一身本事，智計過人，尤善易容。”阿瑉腿腳發麻，根本容不得她再裝下去。

她緩緩站起身來，讓自己的身體舒緩起來，道：“為何這時拆穿我？”

風思何不說話，只是冷笑。片刻後說道：“此時車騎軍圍困鐵橋城，糧草殆盡，還要你有何用？”

阿瑉輕輕撕下面具露出本來面目，果然是孟周不假。只聽她說道：“別忘了早先囤集在外圍的府兵們正蠢蠢欲動，你已是舉全國之力，消耗殆盡得到底是誰，誰勝誰負現在說還太早了。”

風思何一雙眼睛泛上光彩，慢慢說道：“我還有禁衛軍。”臉上的笑容異常燦爛。

孟周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她莫名其妙發動大軍逼境，又莫名其妙攻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難道是因為一己私欲？她在昊國皇宮中的這些時日，翻看內史，查閱族譜，又親眼目睹風思何與風灼私情，種種瞧來，這人不一定做不出這樣的事來。不由得她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風思何，道：“難道說……難道說你懷了他的孩子？”

風思何不答，又冷笑一聲。擺出一副討喜的樣子問道：“你是怎麽混進來的？”

孟周見她行徑，心中著實捏一把汗，道：“我跟隨謝瀟大將軍的車輦進入宮中，在廢苑的斷墻邊發現了阿瑉的屍體，剛死不久，身上還是熱的。”她還不至於笨到將自己假扮琴師混入謝府一事說出。

風思何擰緊眉頭，居然有人敢殺她的宮女，其心可誅。孟周回過神來見她臉色異常，問道：“你不知道是誰做的？”

只見她撫平眉頭，一轉眼輕笑一聲道：“我的敵人這麽多，我怎麽會知道是誰？”

孟周被她反問得一楞，還未說出口什麽，風思何就已經讓人把她帶下去，本能得想要反抗，她又道：“這是昊國皇宮，不是你哥哥的幕國後院，你可拿捏清楚再動手吧！”

孟周平靜下來，眼露淩厲之色，問道：“你要拿我怎樣？”

風思何輕輕笑道，慢慢起身，款步走向她跟前，用手指捏著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過了一會兒道：“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我不拿你怎樣，不過是劃破你的臉，撕爛你的嘴，戳瞎你的眼罷了。”一邊說一邊輕笑，那聲音溫柔仿佛是在跟某個一品夫人談論花園裏的花開得好不好一般，孟周咬牙切齒，忽而平靜下來道：“這不過是一副皮囊罷了，我若在乎，也不會來到此地。”

風思何貼近她耳邊道：“你的情郎，杜轍也不在乎嗎？”

孟周心中一揪，繼而舒眉，仿若春風拂面，笑道：“他心裏是我，我心裏是他，若是牽掛的是這幅相貌，那不要也罷。”

風思何見威嚇不住她，切齒道：“我可聽說他急於接你回去，正在謀劃突圍奔襲呢！”

孟周盯著她，哈哈大笑道：“你不停戲耍我，不過是因為他心中沒有你，你想盡辦法卻還是不能在他心裏有一絲一毫的位置，你真可悲！”

風思何臉色瞬息萬變，捏著她下巴的手指又重了幾分，怒不可遏，她說的一點也沒有錯，她想要美貌留住他，可她沒有，她想要他憐憫自己的身子，他沒有，只是那一晚那一刻她以為他是她的了，可他卻不見了！用盡力氣，毀滅自我地想要得到他，卻什麽也沒有。一定是還不夠，忽然她也哈哈大笑了起來，脆弱的身子搖搖曳曳，仿佛要被秋涼的冷風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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