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直圍困局中，娘草先絕，不待決一死戰，必定半死不活，弱如雞子，稍稍一擊便碎。

直至傍晚，哨兵在外報：“陛下遣人送來軍妓一名，請將軍納入帳中。”

謝瀟眉頭一簇，心中厭惡風思何多事。他何嘗不知她不過是想惡心自己，那一日風灼走後杳無音訊，她這是想要逼問他，耍弄的手段而已。然而他又何嘗知道他在哪裏？若是依他心裏的意思，他倒是寧願他做皇帝，至少不必卷入這場風月紛爭。

哨兵見他不答，又報了一次。謝瀟無奈地應了一聲，要她進來。

她進來時，跪坐在正南方的沙地裏，連一個軟墊都沒有。而他就在她正前方的幾上勾畫查看，沈思凝眉。只聽他隨口問道：“你叫什麽？”

“奴家巫長音。”嘶啞的嗓音將“奴家”兩個字撕扯變了形，別扭而生疏，放下姿態後，盡是不得已的低吟。

而他卻似乎並未察覺，又問道：“幾歲了？”

巫長音也不著急，認真答道：“二十三歲了。”

他似乎被這個略顯大齡的年歲產生了輕蔑，擡眼看了昏暗燈火中的女子一眼，顴骨高漲，臉色青白，瘦弱的身軀在明明合體的衣服下顯得清湯寡水，此時他才認出她來。連忙上前，與她對坐道：“巫姑娘如何在這裏？”

長音答道：“國內征召慰軍妓，吃不飽飯的窮人都將自己的女兒獻出，想來送到這裏也能免於餓死。我是個伎人，雖然有一技之長，只是國中有難，氏族富貴之家不敢再起琴瑟之音，難免被禍及。”

謝瀟明白她不過也是流民之一，又問：“方才報說陛下賞賜，如何是你？”

長音嗤笑一聲道：“我此時只是軍妓一名，哪裏知道你們大人的事？”

他從未見過她笑，總是見她清清淡淡，遠離紅塵的高遠之態，只是這笑容將她的顴骨堆積地更高，看起來老態龍鐘的樣子，很醜也很虛弱。他點點頭，道：“是我糊塗了。”

長音道：“我並無惑上媚主的樣貌，也不敵小家碧玉楚楚可憐的美人，所以得以保全。如今即入你帳中，還望海涵，只有琴曲一首。”

謝瀟聽她出言自嘲，又態度平和認真，想來她不曾有過此類妄想，是個難得的性情高雅的奇女子。便將她請至地板之上，擺了一張琴幾，又點燃一支香，對坐請她彈奏。果然涓涓滴滴如江南一場春雨過後，依依裊裊層巒疊翠，如霧中搖鈴透露著一股子神秘靈隱，又似溪流雋永潤物而生，想來是一片生機勃勃的幻境。忽然一陣風吹過，草木蔥蘢見，野火長竄，綿延而起，不知枯絕，灰燼之中再難有那樣生機，低沈而萎靡死去。

直至餘音疊起，定坐半盞茶的功夫，才道：“這是何曲，怎麽不曾聽聞過？”

長音微微帶著笑意道：“新譜的曲子，名喚《春變》。雖無鏗鏘之聲，盡顯變遷長河，欣喜、安穩、罹難、沈痛……起起落落之間不過是一場亙古不變的輪回。”

謝瀟不知她是以曲育人還是另有目的，說來她也不過是江湖之人，到底是何底細，他也無從所知。便問道：“姑娘家中是何變故？”

長音長睫微動，幹涸不起波瀾的眼睛裏，透露出一股憂傷，答道：“我爹娘沒的早，也不知家中到底有何變故。”

謝瀟見她不願意說，揣測她的生世或許與來此的目的有關，又問道：“姑娘是幕國人，為何要來昊國軍中？”

長音知道他有所防備，道：“漂泊之人，無家可歸，哪裏有國？”

謝瀟回答不上來，她眼中盡是懇切，只好倒了一盞茶與她，道：“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支一帳與姑娘。”

長音先行禮謝過才道：“不是我推拒將軍好意，只是若是如此為之難免遭人唾棄與辱罵我不知廉恥。如若將軍不棄，長音願夜夜奏琴還禮，換得一席安身之地。”

謝瀟怔楞一會兒，轉過身去，道：“如姑娘所願。”

長音拜謝後，將琴包好放置身側，在帳子的一個幹凈角落裏，半坐半臥而眠。謝瀟看在眼裏心中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又按捺住，繼續看自己幾上的地圖。

連續三日，日日皆是如此。終於他忍不住道：“我讓衛兵再送一張床榻進來。”

長音道：“我知道陛下每夜都會送女子來，但自從我來後就再也沒有過，不知將軍做何想？”

謝瀟只好打消念頭，道：“若是不嫌棄，姑娘便睡在我榻上吧。我在此地便可。”

長音又道：“我乃區區一名軍妓，大將軍有要緊軍情在身，如何能使得？”

謝瀟心中過意不去，但也無話可說。只好埋頭布防，不再與她爭論不休。只是第二日清晨，她是在軍榻上醒來的，第三日也是，於是她便偷偷裝睡，想要明白內情。

原來是謝瀟半夜時分見她已經睡熟，瞧瞧將她抱起放置在軍榻上，蓋好被褥，自己出了帳子與其他軍士同眠。長音心中感激，今夜還不到子時，便對他說道：“將軍辛苦，還是早些休息吧。”

謝瀟頭也沒有擡地說道：“戰事吃緊，不敢懈怠。”

“長音知道。只是將軍不要再半夜出去睡才好，如今秋霜深冷實在不好。”說罷便鋪好床榻又道，“我在軍榻中間用棉被分開，和衣而睡，不辱將軍名節，也能保全自己，豈不是好？”

謝瀟見她如此說，只好點頭答應。他心中磊落，只是憐憫她生世飄零罷了，也不做他想，草草收拾了，果然和衣而睡。

只是這樣拘束了大半夜，軍榻狹窄，他隱約聽見她的氣息急促不安，查看時，見她眉頭深鎖，雙手捧心，也不知是不是被察覺，她翻身向裏，將大半個身子埋進床榻裏。謝瀟靠近查看，她閉著雙眼，睫毛濕潤，雙鬢間不知道是汗還是淚，微微喘息，他不敢輕舉妄動，幫她蓋緊被子，輕聲問道：“是做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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