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三月。

苑上桃花初發，柳蔭如蓋，池中錦鯉紅黃，岸邊白沙淺灘碧水，梗雪策馬而來，見四下無人，便翻身下馬，將馬兒拴在柳樹上，背著手等他。

思想自己總角之時在王府中是個人人寵愛的公主，父母慈愛，兄弟躬親。顏夷青是北方漢子，與她家是世代的交情，繈褓裏的婚約。誰知突然禍從天降，一夕之間王府幻滅，遺志難留，是母親使人將她裹在佃農的皮毛裏托一個死士獻給簡成王的。

第一次見到簡成王和他的兒子時，心裏眼裏布滿了恐懼，因為此刻她是個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孤家寡人，流亡在外，一時一刻的松懈就可能死亡。不過十歲，什麽俗事也不懂，只懂得無謂的倔強。臟兮兮的小臉依稀可見如同娘親一般美艷的五官，小小的身板穿著那晚來不及換下的粉色睡衣，早已破爛臟汙，她站在簡成王的書房裏盯著他，她覺得簡成王的兒子十分像自己，但卻比自己瘦弱的多，虛弱而無力，像是遭劫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簡成王看了娘親的書信，無非是叫他念在與自己兒子一母同胞的份兒上保全這個小女孩罷了。於是，她得以喘息，好好地梳洗一番，不敢睡。一直等到第二天半夜，輾轉她才被送到“故園無此聲”撫養。其中艱辛又有幾人能知，當顏夷青傳書說他要來上都做官時，她以為至少他是為了她的，雖然她不能，但打從心底欣喜，被人記掛的感覺多年未曾有過。如今卻又不一樣了，為了光覆大業，為了覆仇，她什麽都可以犧牲，可又何嘗舍得。成則永為眷侶，敗則無相見之日，特來辭別，可他卻始終未來。

老九的小酒館中，去年他還與孟靖暄在此地高談闊論，褒貶時政。從什麽時候他開始防著他了？又是哪一件事讓他起了疑心？若說是梗雪受傷那也是在他察覺之後的事，他至今也無法知道。

莫萋端了一壺酒推門進來，一邊布置在桌上，一邊說道：“這是當年老園主接回她那年泡的梅子酒，想等到大業已成，你和她完婚之時再拿出來喝。我偷偷從酒窖裏舀了這一壺出來。”

顏夷青看她一眼，飲了一杯，道：“好酒要好藏，你這一開封，不吃完可就壞了味道。”

莫萋笑道：“若是真貪，何不早點娶她過門？既然約好了，為什麽又跑到我這兒來？”

顏夷青向水面悠悠望去，說道：“我和她志向遠大，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而埋葬了先輩們的遺志。”

莫萋冷笑道：“這男人一旦變了心，什麽事兒都成了借口。”

顏夷青哈哈一笑，說道：“你知我貪酒，卻不知我事事都貪？”

莫萋也嘆一口氣，道：“你就沒什麽事向我打聽的嗎？”

顏夷青道：“你們‘故園無此聲’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莫萋輕蔑道：“你不是有一事想不通嗎？何不問問？”

顏夷青見她有次一問，必定又有了什麽消息，便追問她。顏夷青本就是與梗雪與陳國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也不瞞他，說道：“自古哪個皇帝沒有自己的一支暗衛，專執不能之事？宮裏的姐妹傳出消息，明德帝將它交給了孟靖暄，當今陛下是否知曉還不得而知。”

“你是說，明德帝與孟靖暄早就知曉我的來歷？”孟靖暄不由又驚嘆道，“明德帝真是一位膽大妄為的皇帝啊！”

莫萋嘿嘿笑道：“他不如此，怎麽能籠絡孟家？自己女兒那般無用，只能依靠外族罷了。”

顏夷青點點頭道：“他不過是命好罷了。”

莫萋見他把話岔開，不得不再次提醒道：“你是誰？你要做什麽？恐怕都在他們的監視中，孟靖暄與你交好只是順勢而為，一切他都一清二楚，你此後行徑自當要小心。”

顏夷青悶了一口酒，笑道：“我們這等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莫萋冷笑一聲，道：“我們是生死線上掙紮的人，哪裏還有更多奢想？”

如此礙至傍晚才回至府中，自己又計議一番，拿定主意後，便睡下了，毫不在意其他事。莫萋早就遣人遞話與梗雪，顏夷青說：“今日不忍來辭，只望姑娘時時以要事為重，只等萬騎歸來，當是再見之日。”梗雪曉得他的意思，但此次一別數月，甚為兇險，再見或為空念，便一直等至傍晚，斷了念想，只得驅馬而奔。

經此一事，又過二月便是明瑞大婚，孟靖暄本以為孟氏滅門，婚期必將推延，孟靖暄沈寂已數月，只要稍加攛掇，必定敗於“陣前”。可情之一事誰能料到？明瑞本是個糊塗人，偏偏遇見此事後深感孟靖暄身處險境，不僅未推延婚期，還立刻辦了婚事，確實所料未及。只能破釜沈舟，暗中叮囑暗通曲款已久之眾臣挾持明瑞納他為側夫，孟靖暄一派並未阻攔不過是想查明朝中何人有異，而於他又何嘗不是最後一擊？

五月十五日，陛下與吳王歸朝。杜轍背負一紙婚約，遠赴豐州。

顏夷青住在皇宮一隅偏僻院落，日日有人看守。度日如年的滋味，他的先祖也嘗過，那種青春年少不知為誰，日日虛耗漸趨枯萎不知為何事而度過，寧願自己是個傻子，好過挖空心思哀嘆生不由己，想方設法將全身精力變做漫漫長夜，數一日過一日。他的先祖是抱著何種心情身處宮中，使用女人得天獨厚的武器，想要換得一個立身之地？而梗雪的漫漫長夜何時方才天亮？她寄托的一線曙光，要空付了。

顏夷青本是個閑不得的人，如今讓他等甚感煎熬，待到明瑞與孟靖暄回朝，他雖算到朝堂之上必定有一番雷霆風暴，但始終未親眼所見，心中記掛輾轉反側。

卻說明瑞與孟靖暄二人回宮之時已是傍晚，明瑞已允諾此事，心中煩悶懊惱無人能說，一直悶悶的到夜間，各自睡下，她又翻來覆去睡折騰至四更天才漸漸入睡，五更便要早朝，又不得不爬起來梳妝打扮，著實幸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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