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鈞非常後悔。

他就不該當眾提醒兄弟“頭上可能帶點兒綠”這件事，因為愧疚，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好意思吃肉，默默啃了半盤生菜葉子。

後來，周家少爺實在繃不住了，小心翼翼打破卡座間詭譎的氣氛：“據我觀察，他們應該不是那種關系……呃，兩人全程都沒有親密互動，應該就是普通朋友，唱完歌過來吃頓宵夜，然後就回學校了。”

張爾輕嗤：“那也不一定。”

周一鈞和他擡杠：“你帶姑娘出來吃頓宵夜還能把人睡了？”

張爾聳聳肩：“是啊。”

周一鈞：“……”

他趕緊扭頭去看高昱的表情，怎麽說呢，還挺平靜的——暴風雲來臨前的那種平靜。

鄭明偉看熱鬧不嫌事大，繼續說風涼話：“呦，那小白臉還挺貼心的，知道給你家小姑娘烤肉呢，還幫她擠蘸料，這不明擺著是想泡她，這能忍？樓下要是我女人，我可忍不了……”

高昱攥緊手中筷子，直到指節發白。

他終是將目光拋向樓下，看了好一會兒才涼涼發表點評：“牛舌烤到那種程度，還能好吃嗎？恐怕都嚼不爛了吧！醬汁這麽鹹……還沾鹽？這小子是喪失味覺了嗎？”

“他到底會不會烤肉？能不能對肉有點兒最基本的尊重？要麽沒熟、要麽半焦，好好的一份雪花牛小排幾乎都給糟蹋了——哪盤肉到了他手裏，那也真是悲哀。”

“呵，點這麽多肉，桌上卻連盤蔬菜都沒有，一點均衡飲食的健康意識都沒有……菌菇？菌菇不能作數的……”

男人的聲音不大，卻十足有穿透力，再加上出挑的外形和嚴肅的語氣，著實像一位嚴謹的美食點評家。

旁邊兩桌的食客都開始神經緊繃，不停給烤網上的肉翻面、企圖給予食材最基本的尊重；甚至還有一桌客人招呼來服務員，問他有沒有炒時蔬或者蔬菜沙拉，生怕下一個被點評的就是自己。

就他媽離譜。

周一鈞、鄭明偉和張爾面面相覷。

耐著性子聽完高家少爺一通牢騷，張爾開了腔：“這麽看不慣，那你下樓幫人家烤算了……”

高昱豁然開朗：“說得也是。”

在三位損友無比震驚的目光中，他叫來服務員又點了一份招牌菜雪花牛小排，清空烤網，一本正經埋頭料理。爐火正旺，不過幾秒鐘，網格上平鋪的肉排便開始滋滋冒油，高大廚自己配了點兒調料撒上去，逐一翻面，抽風機聲音不大，但能看清煙霧歪斜的方向。

他記得，塗羽很愛吃這個。

張爾看看烤盤上色澤誘人的牛小排，又看看神情專註的高大廚，搖著腦袋感慨：“我現在總算相信了，你們這種講究吃喝的人，真他媽連烤個肉都和我們不一樣……”

鄭明偉：“我們不一樣。”

周一鈞：“不一樣。”

說著，周家少爺沖餐盤裏幾塊剛烤好的牛小排伸出筷子，卻冷不丁被高昱用公筷狠狠打了一下手背：“要吃自己烤，這盤不許動。”

宛如護食的野獸。

周一鈞特別委屈：“我就吃一塊……”

高昱將盤子拽到自己面前：“那也不行。”

說著，他招呼來服務員，那份由自己親手烤制的牛小排很快便被送往樓下指定餐桌……小姑娘果然很意外，不停向四周張望，似乎是在找他，高昱往內側挪了挪，並不想這麽快暴露自己的位置。

故技重施。

但願有用。

高昱想起那次在繆斯酒吧，給她點了一杯牛奶送過去，很快收到“你在哪裏”的質問，可這一次，他緊張兮兮捏著手機等了半天也沒有新的消息……困惑許久，他才想起來，塗羽把自己拉黑了。

見兩個人磨蹭半天還沒在同一個頻道上，周一鈞終於看不下去了，幹脆沖樓下喊了一嗓子：“小舅媽！這裏！這裏！”

高昱心一沈。

她仰面。

他低頭。

視線短暫的交融後，塗羽收回目光，繼續和坐在對面的宋亦宸說笑，仿佛什麽也沒有看見。

牛家屯F4集體沈默。

那盤牛小排又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沒能完成“任務”，服務員不好意思地沖高昱笑了笑。

樓上樓下來去一遭，餐盤裏滲出的油脂早已凝固，本著不能浪費食物的原則，高昱默不作聲將牛小排重新放回烤網——二次加工後的口感大打折扣，他還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難以下咽的東西……

他想，回頭還是把這家店盤了吧。

心知高家少爺醉翁之意不在酒，後半場，周一鈞一行不約而同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

終於，樓下那桌有了散場的跡象。

這一頓宵夜就沒消停的周一鈞立馬通風報信：“他們要走了，你不跟上去嗎？”

高昱悶悶地說：“我又不是變態。”

周一鈞嘀咕：“遲早的事。”

鄭明偉好意點撥：“真不跟著啊？你瞧這天，馬上就要下雨了，小姑娘一淋雨一生病，說不定有人就要趁虛而入了……知道麽，治療失戀的最好方法就是開始下一段戀情……”

張爾更直白：“你有閑工夫一直跟她耗著，人家年輕貌美有需求，憑什麽跟你耗著啊？”

男人的黑眸中，隱隱有星火躍動。

他知道。

他怎麽不知道？

即便不願再與自己親近，那只蓬松小鳥也依然鮮活、美好，如同禮品架上最大、最可愛的毛絨玩偶，讓每一個參與游戲的人都躍躍欲試，而自己先前憑借謊言騙來的那一疊兌獎券，全都過期了——想要得到玩偶，不僅要重新參與游戲，還要在限定的時間內打敗所有對手。

這可比走出去、重刷一遍地板要難多了……

但他想要啊。

想要那個曾經觸摸過的特等獎。

猛然轉醒，高昱起身從二樓追了下去……

避開端著菜盤的服務員和來往拿取調料的食客，他一路奔到店門口，可哪裏還有塗羽的影子？

天氣預報倒是挺準的。

他剛走到大路中間張望，就被不期而至的瓢潑大雨淋了個透。

店內的調侃聲此起彼伏。

周一鈞扶著二樓欄桿，探出半截身子：“草，還真去追了……他急了，他急了，哈哈哈哈！”

“這兒離豐大才幾步路，這時候才去追，人家早都送到宿舍了吧？”

“說不定是賓館呢？”張爾幹幹笑了兩聲，意識到背刺兄弟有點缺德，他話鋒一轉，“其實我一直覺得，高昱這家夥吧，玩兒歸玩兒，骨子裏還是成熟穩重的……嘖，跟江家祁家那兩位走得近，他能差到哪兒去？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智者不入愛河。”鄭明偉點了根煙，“誰讓他往裏跳？”

“你裝個屁的深沈！”

“歌裏唱的——智者不入愛河。”鄭明偉指指頭頂，示意是烤肉店裏放的背景音樂歌詞，他用自己的杯子逐一碰了另外三只，隨即做了個舉杯的動作，“差不多要回去了，最後走一個唄？”

周一鈞附和：“敬什麽？”

張爾沖店門方向擡了擡下巴：“……敬傻逼。”

讓人精疲力竭的五月一結束，就迎來了“黑色六月”。

四級，期末考試，都趕在了差不多的時間裏，還沒徹底走出情場失意就要喜迎學場失意，塗羽幾乎每天起床都要在宿舍怒吼一句“人間不值得”，然後揣起書本直奔刑場。

那晚過後，高昱消失了幾天。

塗羽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出現。

雖說優秀的前任就應該像死了一樣，但她的潛意識裏，還是有一點點期待那家夥不要死得那麽透，偶爾詐屍一次，給她撒撒氣、找找樂子也挺好……矛盾又掙紮。

生活還在繼續。

有人走，亦有人來。

吃宵夜的時候，宋亦宸加了她的微信，偶爾會來問問她的覆習近況，兩人也在圖書館遇見過幾次，塗羽後來才知道，他想申請豐大的碩博連讀，然後留校任教，因此一直在提前準備。

宋亦宸是個很有教養的男生，談吐得體，為人也正派，大一那年和一個外校女生談過一次戀愛，可那個女孩嫌他死板無趣，最後一拍兩散——有關感情史這部分是孟子涵告訴她的。

塗羽原本擔心，自己和校草走得太近孟子涵會不高興，誰料，孟子涵去玩狼人殺時遇到個很合眼緣的藝校小哥哥，眼下正處在暧昧期，沒空養別的魚。

塗羽也琢磨過，如果自己沒遇到高昱，會不會喜歡上宋亦宸這樣的男生，但她很快就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別的不說，他烤的肉，真心挺難吃的……

周四那天，塗羽吃過晚飯便直奔圖書館——現在是非常時期，圖書館裏的每一個座位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她收到宋亦宸的消息說五樓還有幾個空位置，當即動身前往，在去的路上順便通知了孟子涵和夏爽。

消息可靠。

塗羽在五樓一張四人位方桌邊坐下，給不知身在圖書館何處的宋亦宸發了個表示感謝的表情包。

耐著性子啃完兩篇閱讀理解，她伸了個懶腰，拿出四級必考核心詞匯，邊背邊打量周圍同自己一般痛苦的戰友們：身邊是個英語系的妹子，在覆習專八，正對面坐著個胖乎乎的男生，他的高數課本打開後就沒翻過面，一直在低頭玩手機。

就在塗羽為這位同學的期末績點捏把汗的時候，高昱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樓梯口……

寬松的白T恤，牛仔褲，椰子鞋，手裏拿著紙筆和一本雜志，有點兒在校男大學生的樣子。

高昱？來圖書館？

塗羽一楞，忍不住用指甲蓋摳了下手背……疼！

沒做夢。

是真的。

但這怎麽可能？就算是兩人戀愛那會兒，高昱每次說來圖書館接她也只是等在外面，他親口說過自己和圖書館氣場不符、不宜久留，犯不著跑來這種地方詐屍吧？

有種安全屋都被敵軍沖了的感覺……

塗羽心碎。

她眼睜睜看著高昱走到四人方桌邊，掏了三百塊現金放在桌上，小胖子看看他，很快會意，笑嘻嘻地拿了錢讓位。

高昱在她對面坐下，將手裏的英文原版國家地理雜志往桌上一攤，大有要在這裏懶一下午不走的架勢。

塗羽渾身一僵。

她好像，又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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