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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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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墓地

寧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可以先不回長安,舅父讓薛霆帶上自己,去瓜州……

可薛霆沒有給她更多的解釋,分派完畢之後,引著車駕從人,踏上了往西北的道路。

寧兒坐在馬車上,望著掠過窗外的景致,只覺心撲撲跳,周身如同浮在雲端。

沙州。

再往西,就是西域……

好不容易等到午時歇息用膳,寧兒連忙下車,跑到薛霆面前。

薛霆看她一臉的問題,無奈地笑:“你不是愛看大唐西域記麽,怎麽,隨我去不樂意?”

“沙州又不是西域。”寧兒小聲道:“表兄還要去安西,我到了沙州,也要留下,還要自己回來。”

“是啊。”薛霆點頭,微笑,“我原本也這麽想的,可你又逃跑怎麽辦?只好勞煩表妹跟著我去一趟安西。”

寧兒望著他,眼底忽而泛起光采。

“不過,你別想得太多。”薛霆看著她臉上慢慢展開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補充道:“其一,西域大得很,地廣人稀,撞見一個熟人不容易。其二,西域雖然與內地不同,也是有官府的,內地的刑律政令,在西域一樣通行。在逃的犯人,一旦被發現,照樣緝拿入獄。”

寧兒的笑容僵住。

薛霆目光平靜:“你莫忘了。”

隊伍重新上路,寧兒的心卻又七上八下。

薛霆知道邵稹在西域落籍的事麽?

寧兒想著,他若知曉,或許就不會帶自己去安西了吧?心稍稍安下,卻又想起他方才的話,不禁警醒。就算自己遇到了邵稹,恐怕也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可是逃犯。

思緒飛遠,寧兒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飄到了天空上一樣,再高些,好找一找那人在什麽地方。

稹郎……她倚著車壁,將裝有那舊袍子的包袱抱在懷裏。

薛霆見寧兒一路沈默,反思自己方才那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可回想著,又覺得自己說得挺合適。

自己說的都是大實話。

先不說情敵不情敵,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來問他,他也是這話。

他撓撓頭。

裴榮曾告誡過他,對女人,一定要順著她們愛聽的地方說話,說白說直,都是找死。

薛霆不禁回頭,瞥瞥寧兒的馬車,心中有些小小的郁悶。

女人,真這麽難對付麽?

驕陽在天空中熱烈地照耀,飲馬河邊的一塊砂礫地上,有許多墳包。野草不算茂盛,一片小小的胡楊林,枝幹灰白,歪著脖子,好像佝僂前行的老翁。

風吹過,偶爾有鷹隼在天空翺翔而過,在大地上投下一個黑影。

一匹馬從遠方飛馳而來,踏過並不平坦的路面,塵土揚起,化作淡淡的黃霧。

邵稹望見那幾棵胡楊,待到近前,慢慢讓馬停下來,把韁繩系在樹幹上。

風不停地刮著,野草彎折。墳地上,沒有一塊墓碑,只有整齊的墳包,無名而沈默。

邵稹將帶來的酒取下來,還有一只小小的酒杯。他把酒倒在杯子裏,每個墳上灑一點,待得灑完,一滴不剩。

他望著這片孤寂的墳地,目光與四周的景致一樣沈默。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可邵稹心中仍有一股難言的感覺。

他和父親,如今都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他們卻身份迥異。

一個是壯士,一個是逃犯。

他不無自嘲地想,如果父親在天有靈,也許會氣活過來吧?

“……你會來的。”他記得自己拒絕裴行儉之後,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邵稹深吸口氣,放下酒囊和酒杯,站在墳地前,行了個大禮,然後,解馬飛馳而去。

薛霆是朝廷的官吏,傍晚,人馬入城歇宿的時候,住到了官府的驛館裏。

這裏不比民間的客舍,允許住進來的,都是來往的驛卒和官吏。薛霆在這些人之中,顯然面孔年輕,後面又跟著一個戴羃離的女子,引得許多猜度的目光。

薛霆神色從容,出示文書,讓驛吏將從人安頓下去。

“我等先到秦州等一日,你的通關文牒,長安那邊會快馬送來,然後我們再啟程。”用過膳後,薛霆拿出一卷地圖,指給寧兒看,“經過蘭州、涼州、甘州、肅州,就能到沙洲。我和你去看看千佛洞,便要接著出玉門關。”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畫出路線,“往西,到龜茲。”

寧兒盯著地圖,視線卻移向西北,越過空白,落在“庭州”二字上。它挨著沙洲,卻並不在他們的路線上,地圖上隔著寸許,它孤零零地占據一邊,好像兩只眼睛在瞅著她。

寧兒看著,心不禁隱隱擊撞。

薛霆見她若有所思,溫道:“你有什麽不明白,可以問我。”

寧兒看看他,片刻,道:“舅父……舅父知道稹郎在西域麽?”

薛霆搖頭:“不知。”

寧兒訝然,沒想到薛霆竟會將此事保守秘密。

薛霆見她感激地看著自己,笑笑,無奈道:“我這表兄也並不總是當惡人的。”

寧兒想了想,鼓起勇氣,道:“舅父不知曉稹郎在西域,故而他肯讓我去。可表兄呢?”她瞥瞥薛霆,“你知道他在西域,也知道我總忍不住逃跑,為何還要帶我去西域?”

薛霆註視著她,少頃,聲音低而緩:“我說過,我喜歡你。”停了停,又道,“我父親也覺得你做兒婦不錯,看到你留下那信之後,他很是後悔。”

寧兒咬咬唇:“可我說過,我忘不了他,恐怕也遂不了舅父的願。”

“你這話說得太早。”薛霆目光似舉燭一般明亮,“你不想嫁人,是因為你從來不曾考慮過別人。給我個機會。從此地去安西,比劍南到長安遠多了,我會做得比邵稹更好。”

寧兒赧然。

“機會?”她囁嚅,“怎麽給……”

“多了。”薛霆笑起來,想了想,興致勃勃地說:“比如,你可以從改口稱呼我開始。你以後,別再叫我表兄,叫我薛郎、霆郎、元鈞都行。嗯,薛郎好聽些,你叫我薛郎吧!”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寧兒一楞,張張口,卻沒有聲音。

“怪怪的,我叫不出來……”她不好意思地說。

“哪裏怪。”薛霆瞪起眼:“你叫稹郎怎麽叫得那麽順。”

“因為……因為你是表兄啊。”寧兒望著他,為難地說。

薛霆氣結。

邵稹消失了幾日,待得回來時,石兒羅卻聽人說他要走,大吃一驚。

他趕到邵稹帳篷裏的時候,他正在收拾物什。東西不多,一個包袱和一把刀,就像他剛來時一樣。

“你要走?”石兒羅問。

“嗯。”邵稹將包袱打好,道,“這些日子,多謝你們照顧。”

“去何處?”石兒羅疑惑地問。

“去都護府。”邵稹道,“裴副都護舉我做了騎曹,今日就去上任。”

“你瘋了?”石兒羅瞪著他,“做騎曹就是從了軍,要去打仗的!”

邵稹一副理所當然之色,道:“從了軍,當然要去打仗。”說罷,他看著石兒羅,“你們族人如今已經安穩,我留在這裏,每日也就放放羊騎騎馬,沒什麽用處。”

“你……”石兒羅看著邵稹,忽然覺得自己不懂他,“你當初跟著我們,不是只想落籍麽?”

“起初我是這麽想的。”邵稹將包袱打好,目光深深,“可我這兩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就算落了籍,也什麽都不會有,連回中原也不行。”

“回中原?”石兒羅想了想,忽然想起那封信,“去看你的心上人麽?”

邵稹卻沒答話,一笑,拍拍他的肩頭,背起包袱出了門。

裴行儉正在營中巡視,遠遠望見一人正在軍庫前,將手裏的物事交給庫吏。

“那是新來的騎都尉石真麽?”他問隨行將官。

將官望了望,答道:“正是。”說著,有些疑惑,“副都護,騎曹官職雖不高,但每個手下也領著上百騎兵。這個石真剛剛來到,也底細不清,副都護就任他為騎曹,這……”

“用則不疑,疑則不用。”裴行儉道,“且讓他當半個月,試試他能力,到時再說不遲。”

將官應下。

“待他辦完,讓他入帳去見我。”裴行儉吩咐道,說罷,打馬朝教場走去。

石真辦事利索,裴行儉巡視完之後,才回到大帳不一會,石真就來了。

帳門掀起,他走進來,步伐利落。

“副都護。”石真向他一禮。

“石真。”裴行儉笑笑,指指下首,“坐吧。”

石真並不客氣,一禮,在席上坐下。

“入營事務都辦妥了麽?”

“辦妥了。”

裴行儉撫撫胡須,道:“昨日你來見我時,我事務繁忙,未曾細聊。今日見你,我正有一事要問。”

“副都護請講。”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並不情願,如今,你卻自願而來,為何?”

石真神色平靜,答道:“某為漢人,如今在庭州定居,保家衛國,責無旁貸。”

裴行儉頷首,看著他,忽而道:“你曾向我打聽過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為何?”

石真的目中閃過一抹異色,神清氣定:“某自幼喜好武術,洛陽邵氏,武學深厚,聞名一方。邵陵乃先輩,某崇尚已久,從旁人手中學得一招半式,卻無緣相見。那時副都護提及時,某已知曉是他,故而相問。”

裴行儉沒有再問,莞爾道:“你武功亦是出色,來西域闖蕩的人,都不簡單。我還是那話,裴某用人但看才品,不問出身,只要有志,建功立業不在話下,我亦可保身無後患。”

石真面色沈靜,一禮:“敬諾。”

裴行儉揮揮手:“去吧。”

如薛霆所言,在秦州逗留了一日後,他們一路西行。

路上,景色的變化漸漸多了起來。西北的高山和荒原,放眼望去,無邊無際。

薛霆雖然立志要與邵稹爭高低,但其實他跟寧兒待在一起的時候並不多。在秦州的時候,他接到催他趕緊上任的命令,薛霆只得加快行進,增加了馬匹車輛。每日趕路,歇息時,人馬勞頓,他有心與寧兒多說說話,卻也沒有太多精力。

不過,薛霆畢竟家學深厚,遇到一些名勝古跡,他講解起來,也是有滋有味。寧兒問起什麽,他對答如流,旁征博引,話多得讓寧兒吃驚。

到達沙洲,已經是半月之後。

薛霆留出兩日,與寧兒一道去看佛寺和洞窟,看到有新開的洞窟時,還按著父親的意思施了錢財,請工匠將全家化畫供養人。

匠人拿著薛霆給的容像和名字,看看寧兒,對薛霆道,“這位小夫人不見在郎君的家人中。”

寧兒一怔,正要說話,薛霆忙道:“她是我表妹,與我姑父姑母畫在一處。”

工匠明白過來,立刻將薛霆和寧兒的模樣畫了草像,以便上畫。

離開沙洲,茫茫的石灘沙地,便再也沒了遮掩。太陽灼灼,沙丘間的一泓清泉顯得尤為寶貴。寧兒坐在車裏,也戴上了羃離,隊伍一天歇兩回,避開正午的陽光。

出了玉門關,便是西域。

景色交錯,天幕下,時而會出現延綿的小河和森林,與大漠的顏色一樣艷麗。寧兒吃著甜得醉人的瓜果,始知米菩元那時的話果然不是訛人。

薛霆見她高興,心中也是舒服,還允許她去騎一騎駱駝。

由於繞道去了沙洲,為了省路,薛霆決定跟著一隊幾十人的商旅一眼,沿著西州邊上的大沙海往西走。

這條路走的人很少,商人們卻已經熟稔,挑著水草豐足的地方前行,大漠和森林水流不斷在四周變幻,堪為奇景。

城邑寥寥無幾,夜晚,眾人將駱駝圍在四周,生了火露宿。

西域晝夜溫差驚人,幸好薛霆早有預見,備足了毛氈。商人們熱情地邀請他們住帳篷,地方卻十分狹窄,十幾人擠在一個帳篷裏。

寧兒十分羞赧,對薛霆說:“表兄……我還是去睡馬車裏。”

薛霆卻道:“馬車裏冷得很,晚上凍得冰窟一樣。”說罷,他將毛氈放在角落,道,“放心,你睡裏面,我睡外面,背過身去,沒人碰得到你。”

寧兒見他這麽說,看看外面,也覺得唯有此法,只得紅著臉去睡了。

未想,一覺醒來,她竟覺得這樣也挺舒服的。

十幾人紮堆在帳篷裏,雖然擠,卻十分暖和。寧兒揉著眼睛,看向一旁,薛霆睡得沈穩,挺拔的眉骨和鼻梁,山峰一樣。

寧兒靜靜瞅著他,片刻,背過身去,繼續閉上眼睛。

沒過幾日,寧兒望見一片大湖,平靜寬廣的水面,一眼望不到盡頭。

“那是蒲昌海!”商旅裏有沙洲的人,驕傲地說。“蒲昌海的水可神奇了,從地下貫穿往南,從積石山出來,發源黃河!”

寧兒聽著這話,更是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這邊都是好地方。”頭領五十上下,慈眉善目,對薛霆說,“沙洲、西州,有大沙海,有蒲昌海,只是這些年,吐蕃人愛來襲擾,防不勝防。”

旁邊的人插嘴道:“我看老這麽下去也不行,天可汗就該多派些兵馬來,將吐蕃治一治。他們懂什麽,馬賊一樣,只懂得哄搶勒索,絲路落到他們手中,可就完了。”

薛霆早聽說近年吐蕃襲擾的事,只是不想得,焉耆這樣的重鎮也會受威脅。西域太大,漢以來的屯邊一直都有,可到了如今,也仍然要面對各方異族的襲擾,勉力維持。

走了兩日,過了蒲昌海,飲馬河靜靜流淌,一路相伴。經過一處小胡楊林的時候,眾人停下來,乘涼歇息。

寧兒戴著羃離從馬車上下來,忽而望見胡楊林後,有一處墳地,訝然。

“這些墳墓,怎都無墓碑?”她問。

商旅的首領也望了望,道:“前方十裏,有個軍鎮,叫楊木,這墳地埋的,都是多年前戰死的大唐將士。”說著,他搖搖頭,“那時我還年輕,記得卻清晰地很。當真慘烈,五百將士,待得援軍來到時,已經所剩無幾。突厥兵兇殘,有些屍體面目全非,辨認不得,無法送還回鄉,便就地落葬,故而也無墓碑。”

寧兒聽得這話,睜大了眼睛。

看向薛霆,他望著墳地,神色凝重而滿是敬意。

“去看看。”他說,寧兒頷首,跟著他一起去。

墳地上生著野草,並不十分茂盛,寧兒數了數,足有上百個。墳地前,一塊石碑孤零零地立著,上面寫著“大唐陣亡將士之墓”幾個字。

寧兒看著,心中想起些過去的事。

邵稹的父親,戰死在了西域,或許也是埋在這樣一片墓地裏。

那些記憶,似乎已經遙遠,卻仍然鮮活。寧兒蹲□,將手中一只甜瓜放在那塊石碑前,手掌合十,默默念禱了幾句。

薛霆看著她,笑笑,眉間浮起柔和之色,

“回去吧,”他說,“還要趕路。”

寧兒點點頭,隨他一起朝車駕走去。

再上路前行,不久,軍鎮楊木的身影已經映入視野。薛霆望去,只見那是個十分小的城池,也就內地尋常縣邑的五分之一大。

忽然,後面的人起了一陣喧嘩。

“有塵頭!看那邊,是什麽?”有人大聲喊道。

薛霆等人忙跟著望去,只見地平線上,塵霧彌漫,似刮起了狂風一般。

“是兵馬!”首領臉色劇變,“快上馬!入軍鎮!”

眾人一陣忙亂,有馬的騎馬,有駱駝地騎駱駝,紛紛朝小城飛奔。

“表兄!”寧兒被這架勢驚得慌,掀開車幃望向薛霆。

“無事!在車裏別出來!”薛霆亦是緊張,喝令眾人上馬,趕著車駕飛馳起來。

那些兵馬的速度顯然快得多,沒多久,已經能望見他們旗子的模樣。

“糟了!是吐蕃!”有人驚惶地喊。

薛霆沈著應對,讓從人保持隊形,護住車駕。

眼見著城門將至,突然,不遠處傳來慘叫聲,一個騎駱駝的人中了箭,翻滾下來。

“入城!”薛霆大吼,眼見一支箭朝自己飛過來,拔刀一揮,箭被劈作兩半。可未幾,更多的箭射來,他悶哼一聲,肋下傳來刺痛。

城上,箭如雨下,射倒了十幾騎吐蕃兵,人們乘勢奔入城中,厚重的城門在身後沈沈闔上。

寧兒不等車馬停穩,就從車上下來。她撩開羃離四下裏尋找,突然看到薛霆坐在馬上,臉色發白,身側,插著一支箭。

“表兄!”她心頭劇震,跑上前去。

“無事。”薛霆對她扯扯嘴角,忍著痛,從馬上下來。

寧兒忙扶著他,看著他的傷口,只見血已經染透了周圍衣料。她又著急又害怕,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忙對周圍從人道:“快去請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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