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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卷 忘川·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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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沈流水裏,霧起春山中。

第壹章

距鳳仙鎮百裏之外的落霞村有一個傳說。傳說在午夜子時,只要來回三次跨過落雪橋,默念“我來了”,當第四次走上橋時,就會在橋上看見一個穿縞衣的女子。

她會問你一個問題,若是你能回答正確,她便送你一樣寶物;可若你回答錯誤,她便會將你拉入水中溺斃,讓你成為這月夜亡魂。

霜重露濃,河流兩岸的沙石結了白霜,釀酒姑娘滿眼興奮地將這段傳說告訴流笙時,她正一腳踏上橋頭。

酒娘家傳的花酒聞名百裏,落霞村的大戶明日結親,定了幾壇酒讓她當夜送過來,流笙不放心她一個小姑娘走夜路,便陪著她一起。

二八芳齡的小姑娘總是對這些神秘的傳說向往不已,此時站在橋頭有些躍躍欲試。

流笙站在霧色之中,笑意深邃:“如果真出現女鬼怎麽辦?”

酒娘朝她吐吐舌頭,在橋上來回跑了一圈才道:“不可能啦,傳說都是拿來嚇唬小孩子的,我娘以前就老嚇我,我才不信呢。”

夜風吹散水面的星光,酒娘提著裙角在橋上來回跑了三圈,雖說不相信,但仍有些害怕地躲到流笙身後,探出腦袋打量著月下長橋。

四周寂靜,她笑出了聲:“我就說嘛,怎麽可能真的有……”

話沒說完,一股冷風席卷而來,萬籟俱寂的深夜突然響起輕微的銀鈴聲。

丁零,丁零,丁零。

空無一人的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名白衣女子,衣裳上未有任何點綴,像送葬似的。夜風拂起裙角,露出赤裸的一雙秀足,而腳踝處掛著一串紅色鈴鐺,伴著夜風,丁零作響。

她側身望著水面,透過月色能看清美艷的側臉。

酒娘一頭紮進流笙懷裏,嚇得哭出聲來。

流笙拍了拍她的後背,面色不變,望著橋上的女子說:“姑娘腳踝上的鈴鐺倒挺別致,可以送給我嗎?”

女子沒有動,像一座石雕靜靜地眺望遠方,嘴角卻勾起一抹幽幽的笑。

“有個問題讓我困惑很久了,如果你能告訴我答案,我就把這個鈴鐺送給你,怎麽樣?”她的嗓音比夜風還輕,笑裏裹著冷意,飄到流笙耳邊。

流笙滿臉笑意:“好啊。”

橋下河水“嘩啦”一聲響,女子緩緩轉身,她的臉美麗卻慘白:“我在這裏等一個人,等了很久很久,你知道他什麽時候來嗎?”

流笙想了想,搖了搖頭。

女子仿佛遺憾地嘆了口氣:“你也不知道啊。”她緩緩擡袖,露出袖中一雙瘦長的手,眨眼便來到流笙身前,“那你便來陪我一起等吧。”

不過剎那,白光自流笙袖中彈出,毫不費力地便將女子撞倒在地。女子擡起那張毫無人色的臉,驚懼地望著流笙:“我……我沒有害過人。”像是想起什麽,她的眼底溢出悲傷,“我只是想讓他們幫我帶個信給他罷了。”

酒娘已經從流笙懷裏鉆出來,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地拽著流笙的袖子:“信?什麽信?我可以幫你帶啊。”

女子更深地低下頭去,嗓音比冰雪還涼:“幫我問問他,他到底什麽時候來啊。我一直在等他,一日覆一日。”

從月升等到日暮,從潮起等到潮落,從生等到死。

第貳章

暗淡夜色籠罩著寂靜的城鎮,偶有小兒啼哭聲劃破夜空。彎月沿著城墻爬上來,照亮青石街上幾棵枯萎的櫻花樹。

春山從做工的人家出來時,冬夜已起了寒風,她攬了攬衣襟,加快步子朝回家的方向走去,繞過街口時,漆黑深巷裏傳來一絲細碎聲響。

她腳步頓了一下。伸手不見五指的幽巷在夜色中透出幾分詭異,她不敢再看,擡腿要走,巷中驀然響起銀鈴聲,伴著冷風飄到她耳邊,幽幽繞繞,模糊不清。

風吹開夜幕上的雲,彎月投下一絲微光,她看見深巷盡頭手持彎刀的男子。月光照著他的寬大青衣,生出幾分柔和,手中的刀卻滾下一滴滴鮮血,染紅他握刀的袖口,衣袖手腕處有一串紅色鈴鐺。

他殺人了。

她尖叫一聲,在男子轉身的瞬間拔腿便跑,一路踉踉蹌蹌地奔回家中,抵住房門才松了口氣。窗外月色淒淒,一絲聲響也無。

她想,明早還是去報官吧。

閉眼的時候,她腦海中又出現了男子的高大背影,還有隨風而舞的紅色鈴鐺。

丁零聲充斥整個夢境,春山並沒有睡好,天不亮便揉著昏沈的腦袋起床,收拾一番前往衙門。

沒多久,前去探查的捕快面帶怒意回來,斥責她無中生有,城裏並沒有命案發生。

從衙門離開,她沿著昨夜的路又來到深巷。白日裏的巷子透著幽靜,墻垣上幾枝紫色冬花襯著晨色,風從腳邊拂過,吹開一地落葉,露出幹凈的青石地面,仿佛昨夜那個染血的男人只是一場噩夢。

只是春山沒想到這場夢今夜再次降臨,仍是在這樣一個月色淒涼的深夜,家門口不遠的槐花樹下,她看見青衫男子用彎刀割下一個人的頭顱。

那腦袋骨碌碌地滾在地上,卻沒有灑下半滴鮮血,慘白的五官正對著她,幾乎令她看清那雙瞪大的眼睛裏布滿的不甘與憤怒。

她腿一軟,跪坐在地,雙手捂著嘴,竭力壓住驚叫聲。男子收刀轉身,帶著沒有情緒的一張臉,緩步朝她走近。

她嚇得發抖,卻沒有絲毫力氣逃跑,眼睜睜地看著男子走到自己面前,把那把泛著冷光的彎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她擡起一張布滿淚痕的臉,乞求地望著他。他微微皺起眉,挨她更近一些,袍袖之中的手指凝起青色微光,像絲絲密密的絲線將她纏繞。

片刻之後,青光消失,男子收刀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而那顆先前被他割下的人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只是槐花樹下多了一團淡色的灰。

春山幾乎是趴著回到了屋內,她整晚都在做噩夢,夢裏是男子面無表情地提著她滴血的腦袋。翌日一早她便病了,手腳發軟,全身滾燙。因自小孤身一人,左鄰右舍也很少和她交流,這病又突如其來,因此她陷入昏迷之中,根本無人察覺。

不知在冰冷的屋內睡了多久,春山才在一片打鬥聲中轉醒。

腦袋依舊痛得厲害,本應安靜的屋內卻“砰砰”作響,她竭力睜開眼睛,昏暗光線照進來,令她看見窗戶下正在上下翻動的紅影。

她虛弱地擡手揉揉眼睛,模糊畫面逐漸清晰。那是兩個正在交手的人,紅衣女子被青衫男子步步緊逼,漸漸不敵,打算跳窗跳走。可窗外卻環了一圈青色的光,女子沖上去後又尖叫一聲縮回來,轉身的瞬間,春山看清她的臉,她的五官流出鮮血,全然不似一張人臉。

女子轉身也看見醒來的春山,慘白的臉上浮現陰冷笑意,袖中指尖瘋狂生長,像夜裏閃著寒光的尖刀,對著春山的心口抓過來。

一股腐朽的氣味迎面撲來,春山閉了閉眼,並沒有力氣逃開,下一刻身子突然被人抱住,隨後便是血肉撕裂的聲音。

她睜眼擡頭,看見青衫男子微微皺眉,空氣中有濃郁的血腥味。他將她放下,躺在地上的彎刀像長了眼睛般飛到他手中,他轉身對準了紅衣女子。

春山看見他高大的背影,還有後背五道猩紅恐怖的傷痕。鮮血染紅了青色衣袍,像幽夜裏開出的殷紅櫻花。

伴著一聲淒厲慘叫,紅衣女子倒地不醒。原本豐滿的身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枯,轉眼就變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春山掙紮著站起身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扶住扇屏,才輕聲道:“你受傷了。”

男子面無表情地走近她,修長的手指覆上她滾燙的額頭,眉頭皺得更緊,像在思忖,片刻之後他突然俯身將她抱起。

她掙紮一下,聽見他冷靜的像初雪融化的聲音:“別動,我帶你去看大夫。”

她果真聽話地安靜下來,躺在他寬闊又溫暖的懷抱裏。月夜幽寂,銀鈴丁零,她在這鈴聲裏竟覺心安,又沈沈睡去。

第叁章

春山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躺在自家的床上,屋內沒有打鬥的痕跡,仿佛昨夜的一切又是一場夢。

床頭散發藥香,幾包包好的藥靜靜躺在那裏,像在提醒她該去煎藥了。

因缺了兩天的工,待她再去時主人已將她辭退。她有些失落地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寒冬正在漸漸過去,她卻仍覺得冷。

經過酒樓時,她瞟到二樓窗口正在喝酒的青色身影,雖然只能看清半張臉,但她還是將他認了出來,提著裙角跑上去,走到樓梯口時又遲疑地頓住了。

自己並不認識他,這樣冒失上前,不太好吧?

春山轉身要走,身後卻傳來淡淡的嗓音:“你是來找我的?”

她有些尷尬地走過去,晨光透過窗戶照在他握杯的手指上,酒杯裏泛起漣漪,有點像她此刻的心情。

他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本來提起酒壺想替她斟酒,轉而想到什麽,手指在空中轉了一圈後落在茶壺上,替她倒了一杯熱茶。

她在水霧中垂眼,聲音低低的:“謝謝你救了我。”

他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嗓音似乎也帶了酒香:“那是我的工作。”

她皺起眉頭,想了想還是開口:“你的傷還沒好,不宜飲酒。”

送到唇邊的酒杯頓住,他挑眉看了看她。就在她以為自己多事時,他卻依言放下酒杯,換了一杯茶。

她看了一眼清晨人少的酒樓,微微靠近他一些,壓低聲音問:“我看見的那些……不是人吧?”

若是死了三個人,城裏不可能依舊風平浪靜。何況那紅衣女子面目可怖,怎麽看都是妖怪。

他點點頭,目光若有所思地從她身上掃過。她想起那晚他亦將彎刀架在她頸上,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脫口而出:“我是人。”

男子像是被她逗笑,沒有情緒的眼底難得露出笑意,點點頭:“我知道。”

若是鬼妖,那晚她被青光覆住時就該沒命了,只是……

他看了眼窗外迷蒙的天,微不可聞地嘆了聲氣。

聽聞春山被辭退要再去尋找做工的人家,他想了想,竟站起身說要陪她一起。她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眼底卻掩飾不住喜色。

她自記事起便一人獨居,性子孤僻,沒交到什麽朋友,所以在外人看來總是一副柔柔弱弱、沈默寡言的樣子。可今日走在他身邊,她竟也露出少見的少女模樣,笑裏裹著明艷,伴著天光令他覺得有些刺眼。

“我只是聽人說起過捉妖師,這還是第一次遇見。”言語中透著崇拜,轉而她又有些擔心,“道長,你經常受傷吧?”

因為經常受傷,所以他在替她擋下女妖那一擊時,明明是那樣嚴重的傷,也只是微微皺眉而已,大抵已習慣了疼痛。

“能傷到我的鬼妖很少。”若不是當時為了救她……他頓了頓,道,“我叫沈玄。”

她彎起嘴角:“沈玄道長。”

他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由得她叫了。

一天下來他們走了好幾戶人家,但他們都以各種原因而拒絕了春山。眼見黑夜降臨,兩人找了家酒樓用飯。她偷看他的神色,發現他並沒有不耐煩,心裏偷偷松了口氣。

沈玄道長是什麽身份,竟陪著自己走了一日,她想想都覺得罪過。

他們吃完飯,街上已亮起燈籠,時不時能聽見酒肆裏傳來的嬉笑之聲。她本想同他告別,他卻執意要送她到家,令她心裏又生起幾絲喜悅。

繞過街口時,背著背簍的老奶奶摔倒在地,春山快走兩步正要去扶她,手腕卻被沈玄一把扯住,下一刻青光乍現,他已收起面對她時的柔和表情,眼露殺意看著老人。

青光絲絲密密地將老人覆住,春山聽見他的冷笑:“當著我的面也敢動手,真是膽大妄為。”

老人在慘叫中擡頭,身子卻像面粉一樣簌簌脫落,轉眼間眼前就只剩下一堆白色齏粉。

春山嚇得面色發白,躲在沈玄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手指還緊緊拽著他的衣角。他身子有些僵,卻沒有將她推開,只是神色十分疑惑。

近日來,出現在這附近的鬼妖越來越多了,而且似乎都是沖著春山去的,難道是因為……

他嘆了口氣,聲音是連自己都沒發覺的溫柔:“別怕,回家了。”

她擡起一張快被嚇哭的臉,眼底卻有璀璨星光。

送她進屋後,沈玄輕念咒語在房屋四周設下結界,防止鬼怪闖入她房中。他又取下手腕上的鈴鐺遞給她,低聲交代道:“如果遇到危險,就搖動鈴鐺,不管在哪裏我都會聽見。”

她眼眶紅紅的,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因為感動,楞楞地望著他不接。他低頭替她將鈴鐺系在手腕上,手指撫過她的皓腕,像覆上白色月光。

翌日起身,春山打起精神繼續去找工。她這一生,就像茫茫人世裏的螻蟻,活得平庸又戰戰兢兢,忽然闖入她生活的沈玄卻像一抹鮮艷的色彩,令她灰白的人生也變得有些精彩起來。

但那顏色不是屬於她的,哪怕她歡喜而感動,也終有褪色的一天。那樣高貴溫柔的男子,不是她的歸人,只是過客罷了。

下午時分,她終於在東街找到了一戶人家做工。她摸了摸被她妥帖放在心口的鈴鐺,嘴角露出溫柔的笑。

之後的生活似乎又恢覆原樣,她沒有再遇到鬼妖,自然沒有機會搖動鈴鐺。說來也奇怪,有時候她下工走在夜裏的小巷中,能感受到身後有雙眼睛註視著她,可是每次回頭,身後只有風卷起的落葉,伴著初春到來的花香。

或許,沈玄道長已經離開了這座城鎮吧。她有些難過地想。

第肆章

當大地染上春意時,街邊的枯櫻也漸漸長出新葉。她去田間采了春菜,腌制成可口的小菜。每一年只有這個時候,左鄰右舍才會造訪她家,同她討一碗味道一絕的小菜。

她十分開心,每年春天都花大量的時間腌菜,以此來讓自己的小屋顯得熱鬧些。

今年春天,她卻想起了那個身著青色衣衫的男子,她很想讓他嘗嘗自己親手做的春菜。下工回來後,她思忖了很久很久,面上神情幾經變換,終於還是拿出鈴鐺。

就搖一次,不要緊吧?雖然沈玄道長說遇到危險才能搖鈴,但是自己也是有事找他,他應該不會生氣吧。

算了,哪怕生氣也認了,只要能見上他一面呢。她咬著牙一閉眼,寂靜夜裏響起動聽的鈴聲,“丁零丁零丁零”,像一首幽幽曲調。

像是過了一生那麽漫長,她緩緩睜眼,鈴音依舊不斷,可她日夜思慕的身影並沒有出現。鈴鐺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正當她失望地俯身想將它撿起來時,它卻突然像長了腿一樣蹦到空中,發出一串急促的鈴音之後,竟從窗口飛出。

她一楞,飛快地跳下床追過去。鈴音在夜裏響了一路,她提著裙角緊追不舍,不記得跑了多遠的路,周身的房屋都已遠去,漸漸接近了郊外河岸。

落霞村四面環水,是被護城河圍在中間的城鎮。這樣環水的鎮子,歷來沒有一座橋,村民以魚蝦為業,渡河皆是靠船。此刻河岸邊停泊了無數船只,鈴音打破河面寂靜。

鈴鐺撥開半人高的蘆葦叢,摔落在地,鈴音戛然而止。空氣中有濃郁的血腥味,春山擡頭便看見不遠處半跪在地的沈玄,青色道袍已被染成深紅,而他對面立著三五成群的黑影,皆面目可怖,不似人類。

沈玄看見她,原本面無表情的臉變了色,怒道:“你來做什麽?!”

她提著裙角奔到他身邊,踉蹌著跪下,顫抖的雙手去捂他肩頭流血的傷口,眼淚像雨水一樣掉下來。

對面的鬼怪一陣騷動,她聽見難聽的沙啞聲音:“竟然是……哈哈哈,沒想到我們不去找她,她自己倒送上門來。”

話音未落,沈玄擡手結印,在兩人周身結下一層結界,卻也只能阻擋片刻鬼怪的攻勢。他吹了聲口哨,一只黑鷹自夜幕中俯沖下來,落在他身邊。

他一把抱起春山,將她放在黑鷹背上,眼神凜冽:“麒麟,帶她走!”

春山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不撒手,黑鷹長鳴一聲後揮動翅膀。蘆葦叢風聲呼嘯,鬼怪已開始攻擊結界,黑鷹在他的掩護下馱著春山離開,她掙紮兩下卻無可奈何,只能任由自己被拖走。

身後結界應聲而碎,她哭著回頭,看見鬼妖一擁而上,沈玄被圍在其中,生死不知。

“沈玄道長!”她嘶吼一聲,周身驀地騰起紅色的霧,竟生生將黑鷹彈開,自半空中摔下,撲進了鬼妖之間。紅霧彌漫,蘆葦似紅雪飄蕩,將他們覆蓋。

她緊緊抱住身下滿身是血的男子,眼淚不斷滴在他臉上,沖刷掉血汙,露出原本俊美的一張臉。

周圍蘆葦飄蕩,鬼妖已沒了影子。她慌忙去探沈玄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微弱呼吸,釋然般露出笑容,隨即便抱著他一同昏迷。

春山醒來的時候依舊在自己的屋子裏,只是這次不再是孤單一人。沈玄坐在床邊,拿著一卷泛黃的書冊在翻閱。

“沈玄道長,你的傷怎麽樣了?”

她坐起來,看見他回過頭,漆黑的深眸倒映出她蒼白的臉色。

“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她笑了笑,跳下床轉了一圈:“我沒什麽事呀。”像是想起什麽,她小步跑到壁櫥裏拿出青瓷碗,獻寶似的遞到他面前。

“沈玄道長,這是我自己做的春菜,你嘗嘗吧。”

他挑了挑眉,沒有拒絕,拿著木筷夾了春菜,嘗了幾口後讚許道:“味道不錯。”

她臉上露出深深笑容,只是得了他一句讚賞,卻像得到黃金白銀一樣開心,真是一個容易滿足的姑娘。

她收回碗筷,又想起什麽一般,神色有些嚴肅:“沈玄道長,你肚子餓嗎?我去給你做飯吧。”

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她已經轉身跑了。望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他竟然有些失笑。

春山家甚是簡陋,飯菜雖然清淡,卻十分可口。春日照著桌上的插花瓶,瓶身便泛出琉璃的光。

這樣溫馨又平淡的日子,他有多久沒經歷了?春山忙忙碌碌卻又歡快可愛的身影,令他想起已逝的父母。這是家的感覺呢。

春山羞赧又溫柔地探過頭來,聲音伴著春風:“沈玄道長,明年,我也給你腌春菜吃吧。”

她的面孔被鍍上春光,柔和又美麗。他看著她滿含期許的眼睛,微微彎起嘴角:“好。”

那本泛黃的書冊被他擱在手邊,袖中的手指緊緊捏著其中一頁。

第伍章

沈玄租下了春山隔壁的空房子,除了每日夜裏仍會悄無聲息地處理一些心懷不軌前來的鬼妖,他的日子變得與普通人無異。

春山辭了夜工,每日傍晚按時回家。當飯菜的香味飄到他的鼻尖,他總能聽見她溫柔的聲音:“沈玄道長,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醋魚哦。”

她將春日新開的初櫻制成幹花,插在瓷瓶裏擺滿了他的房間,讓他時刻都能聞到清幽花香。

這日她下工回來時,爐竈竟已生了火,而灰頭土臉的沈玄站在竈臺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沒忍住,笑出了聲,掏出絲絹踮著腳替他擦凈鼻尖的黑灰。

“沈玄道長,你這是在做什麽啊?”少女的笑聲,像二月鶯語,婉轉動聽。

他垂下眼睛:“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給你煮碗長壽面。”

滿目狼藉的竈臺上,瓷碗靜靜散發著熱氣,帶著面香飄到她鼻尖。她低下頭,好像在哭,可嗓音卻帶著笑意:“這是第一次有人給我慶生呢。”

端著面碗走到屋內坐下,她眼角泛紅,眼睛卻亮晶晶的,將面推到他面前:“吃了它可以長命百歲的話,沈玄道長你吃吧。”

他望著她,眼睛一點點染上感動的笑意。真是個傻姑娘。

“要壽星吃了才能長命百歲。”

她眨眨眼,狀似思索一番,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面,輕聲道:“吃了面就可以許願了。我許願沈玄道長能長命百歲,一生無傷。”

真是一個美妙的夜晚。過完這個生辰,她便十八歲了,真希望今後每一年的生辰,沈玄道長還能陪她一起慶生。

春雨連綿,這幾日的夜裏都下起細密的雨,聽著雨聲似乎能更好地入眠,沈玄卻有些心煩意亂。近日來鎮上出現了幾起命案,捕快忙裏忙外地查找線索,他也去看過屍首,傷口處有妖氣殘留。

房門被輕輕叩響,打斷了他的思緒,春山端著茶餅站在門口,彎起的嘴角兩邊有淺淺梨窩。茶是新茶,有清心明目的功效,前幾日他只是稍微說了句有些心煩,她便記在了心裏。

“鞋子濕,我就不進來了,道長你早些休息吧,你最近臉色不太好呢。”

他走過去接過茶餅放在案幾上,腰間佩的彎刀發出碰撞聲。

春山看了佩刀一眼,楞了一下:“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嗎?”

他“嗯”了一聲,拿過屏風上的披風搭在她肩上,掩了門走到房檐下:“命案頻繁,城裏估計來了我不知道的鬼妖,我去查探一番,你回屋去吧,有結界在,不用害怕。”

她應了聲往外走了兩步,鼓起勇氣似的回頭:“沈玄道長,等城裏的事情都解決好了,你帶我去外面看看吧。你說的那個蜀山,真的比天還高嗎?”

夜雨朦朧,她的眼睛卻像落滿了星光月色,亮得刺眼。

他握緊佩刀,點了點頭。

雨,下得更大了。

春山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照進窗口,青色道袍鋪在床邊,她伸手就觸到他冰冷的手腕。她一下驚醒過來,翻身坐起,沈玄就坐在床邊,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她想起自己還未梳洗打扮,“唰”地一下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沈……沈玄道長,你怎麽在我房裏?”

他動了動唇,好半天,突然笑了一聲,喑啞嗓音從喉間飄出來:“春山,你不是想去外面看看嗎?我們今晚就走吧。”

“今晚?”她瞪大了眼,訝然之後,喜悅漸漸盈滿眼簾,她握住他的手腕,笑得可人,“好啊。”

他反手將她握住,手腕處的鈴鐺丁零作響:“你在家等我,我先去處理一些事情。”

晨風吹進來,帶著初起花香。

一日很快過去,那個溫柔的姑娘大概已在家收拾好細軟,等著他來帶她離開。他加快步伐回到家中,春山家房門半開,門口幹花碎了滿地。

夜色漸漸漫下來,他祭出彎刀奪門而出。夜裏起了濃霧,四周一片朦朧,她本可以用來求救的鈴鐺聲並沒有響起,她一定是連搖動鈴鐺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該留下她一個人,他明明知道……

黑鷹自深夜盤旋而下,鷹聲撕破夜空,他望向鷹聲響起的方向,一路飛馳而去。在這樣萬籟俱寂的深夜,突然響起的幽幽鈴聲仿佛來自地獄,斷斷續續地響在夜色之中。

是她!她搖動鈴鐺了!

沈玄順著鈴音一路追尋而去,竟來到落霞神廟。他拾階而上,夜幕裏的神廟仿佛吃人的妖怪,張著嘴等他自投羅網。

可這裏沒有妖氣,只有帶著恐怖與絕望的鈴音,催命一般響在他的耳邊。他幾乎可以想象柔弱的姑娘哭著搖動鈴鐺,在絕望中抱著一絲希望等待他的到來。

祭出彎刀劈開門鎖,沈玄循音而去,穿過壁畫後的甬道,一座燃著火光的石室出現在眼前。

石室裏躺著十具屍體,遍地鮮血,令人作嘔。而晦暗的陰影裏,白衫姑娘縮在墻角,一邊哭一邊搖動著鈴鐺,周身卻有紅霧繚繞。那霧比那一夜在蘆葦蕩時還要深,夾著血腥味,透出暗色的紅。

他走近她,有些沙啞的嗓音響起:“春山……”

她猛地擡頭,看見他時終於放聲大哭,撲到了他懷裏。他輕撫她的後背,像春風一樣的嗓音響起:“別怕,我帶你回家。”

她點點頭,緊緊拽著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帶著她繞過屍體踏出石室,走出甬道時,他還是忍不住問她:“春山,這些人……是你殺的嗎?”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醒過來,他們已經死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們剛走出神社,四周漸有火光人聲,有人追了過來。黑鷹俯沖而下,他抱著她翻身而上,直奔河岸。黑鷹飛至河岸,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阻擋而無法再飛躍。沈玄抱著她跳到棧道上,回身望了一眼漸近的火光,輕聲問她:“春山,我帶你走好不好?”

眼角還殘留淚珠,她仰頭問他:“去哪兒?”

“隨便哪兒,我都陪著你。”

她彎起嘴角,露出那樣溫柔又期待的笑容:“好。”

夜裏的蘆葦像黑夜的影子,他將渡河的船拉近,率先跳上船,對她伸出手。她握住那雙手,擡步要上船,卻發現身前似有一道屏障將她阻擋,她無論如何也前進不了。

火光漸漸近了,沈玄的手有些僵硬,但他仍舊對她笑了一下,翻身跳上岸來。

河風吹起蘆葦香,他微微俯身,頭一次這樣親密又溫柔地擁抱了她:“春山,壞人追過來了,我要先去把他們趕走。你在這裏等我,等我回來,我們一起離開。”

她緊緊環住他的腰,默默地點點頭。後頸疼了一下,她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溫柔的聲音像是催眠,一遍遍響在她耳邊。

“等你醒來,你會看見一座橋。你要走過這座橋,走到橋的對面,再也不要回頭。”

尾聲

“我醒來後,白霧彌漫的河面上果然架起一座橋。我踏上那座橋,一步步過了河,然後開始等他。”她低低地哭出聲來,像幽怨的嗚咽,“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沈玄……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來啊?”

酒娘眼淚汪汪地望著流笙:“她好可憐啊。”

流笙的目光落在那座橋上,半晌,緩緩開口:“曾經我讀過《州縣志》,書裏講過一段舊事,說的是百年之前,落霞鄉有祭祀河神的習俗。”

落霞鄉靠捕魚為生,所以每隔十八年他們都會獻祭一名十八歲的姑娘給河神,可是有一年,被選作祭品的姑娘從河裏爬起來並且跳上橋逃跑了。

於是那一年,山上洪水決堤,沖毀了農田,也沖斷了落霞鄉所有的橋。神廟裏的祭師說那是逃走的姑娘惹怒了河神,於是村民們將憤怒轉到了姑娘一家身上。

祭師為了平覆河神的怒意,以橋為限設下封印,凡是與逃走的姑娘同一血脈的後人,都終身無法走出落霞鄉。

除非通過一座橋。

於是村裏人開始互相約定不準修橋,渡河皆是靠船,每隔十八年,他們便將與姑娘同一血脈的後人祭奠給河神。可祭師說這還不夠,神怒豈是單單一名凡人便可平息的。

他們開始每隔三年便捕捉平民到神廟石室,把他們殺死後將血氣封印在被選中的姑娘體內。這樣日積月累,姑娘體內的血氣越來越重,漸生妖相,直到十八歲她成為半人半妖的怪物,會被妖性操控,在夜裏無意識地殺人。

當她親手殺了第一個人時,她就成了合格的祭品,會被祭師投入河中,祭奠河神。

那血氣對於鬼妖來說是極大的補品,所以春山才會在血氣漸濃時吸引無數的鬼怪前來,才會在一開始因為滿身的血氣被沈玄誤認為是妖怪。

霧色之下,流笙空無一物的手中突然浮起白色的光,光芒漸漸暗下,化作一只晶瑩剔透的茶盞,茶盞內清水透明,卻有畫面緩緩浮現。

那是那一夜沈玄前去查探城裏命案的情景,當他循著妖氣追蹤而去,他看見的卻是本該待在家裏的春山。

她仍是穿著一身白衣,衣角染了點點鮮血,像春日裏滿樹盛開的紅櫻,美得令人驚艷,卻不是那個會對他笑得溫柔的姑娘。

他出手將她制服,抱著失去意識的她走回家,親手替她換下染滿鮮血的衣裙,她又變成那個像白櫻一樣純潔天真的姑娘。

他找到的那本《州縣志》裏只記載了那段惹怒河神的往事,他只猜到她會被投入河中成為祭品,他以為帶她離開就可以了。

離開這個自私的,用無辜女孩的性命來換取安樂平穩的地方。

他想帶她離開,可沒有橋,她根本無法離開。

所以啊,我以身化橋,渡你過河。願我愛的女子,踏著我的身體,走向生的彼岸,從此長命百歲,一生無傷。

青色光芒在夜裏像點點星光碎開,落在她身上,驅散了她體內的妖性。而光芒之中的男子卻變得透明,漸漸消失。春山嗚咽著用手去觸碰水中虛幻的影像,卻什麽也碰不到。

而霧色之中的河上,多了一座橋。

她走過了橋,封印被破除,從此祭師再也不能拿她怎麽樣。只是她是那樣的深情,她不願意一個人離開,始終等在橋頭,等著那個說會帶她離開的男子。

從月升等到日暮,從潮起等到潮落,從生等到死。

她卻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她身邊。

夜風掠過白衣,哭泣的姑娘撲在橋頭,鈴鐺“丁零丁零”響,像春日的曲調一樣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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