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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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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她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那一定是在說謊。

拉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心裏就隱隱有了預感,但看到門後的景致時,無法言喻的巨大空落感向她襲來,好像一陣冰冷的寒風忽然呼嘯著穿胸而過,她站在門邊都忘了反應,只能楞楞地註視著陌生的房間。

將她帶到千年前的奇跡沒有再次發生,被她拉開的只是一道再普通不過的木門。

繪著蒼松的金漆隔扇沒有出現,江戶初期建造的二條城並不存在,游客的聲音、翻譯成多國語言的告示牌、京都夏季悶熱的空氣和綿延起伏的蟬鳴,這些東西都無處可尋。

最壞的猜想變成了現實,她之前甚至都不敢去思考這個可能,好像她只要稍微想得多了一些,讓思緒在這個可能上停留得久一點,她的思想就會將這個可怕的可能化作真實。

因為她一直逃避著這個最壞的情況,現實忽然露出醜陋的真面目時,她動彈不得地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得好像喪失了知覺。

她也確實失去了力氣。

背包從肩膀滑落,她背靠木門,緩緩坐到地上。

所有的事情都過於荒謬,她需要時間去慢慢整理,去冷靜地思考接下來要怎麽辦,但最後她只是坐在門外的走廊上,看著太陽漸漸西斜,映在木地板上的日光離她而去,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長。

這是個僻靜的角落,但也並非完全無人來往。

她好笑地想,只要你擺出一副出現在這裏理所當然的模樣,神情動作一點也不顯露慌張,連那些巡邏宮廷的近衛都不會輕易上前盤問。

但也有可能她只是又借助了大陰陽師麻倉葉王的幫助。

那些侍女近衛見過她跟在麻倉葉王身邊,所以她才能安安靜靜地一個人陷落在無限的失望裏,在這偏僻的一隅待到日薄西山。

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可能是因為她今天沒有吃飯,她暫時不想思考,也不想進食,心裏又酸又澀,她抱緊手臂,收起膝蓋,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覺得暖和一點。

明明今天的天氣並不算寒冷。

殘陽墜向群山背後,她埋頭不語,任夜晚的陰影沒過長廊,自暴自棄地想著她今晚就要睡在這裏,心裏忽然湧上無限的委屈。

這個世界何等蠻不講理,所以她也決定要任性到底。

但是——

“阿渡。”

狩衣寬大的陰影落到眼前的木地板上,她無意識地縮緊手指,揪住了自己衣服的袖子。

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和我說話——在溫和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這些心裏話便通通融化成了無用的謊言。

麻倉葉王彎下身,他怎麽現在還沒走呢,為什麽他現在還待在宮裏。

她將臉埋到手臂後,深深吸了口氣。

“我……”

她咬住嘴唇,擡起頭來時,嘴邊緊抿的線條慢慢舒緩放松。

她朝他笑道:

“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

夢裏是她小升初的夏天。

家裏新安裝了空調,暑假不再是老舊的電風扇嗡嗡震動的聲音,窗外的蟬鳴依然喧囂,蒙著陽光灰塵的玻璃在蟬噪面前薄如脆紙,墻上的時鐘指向下午的某個時間,客廳空空蕩蕩,正是她虛度光陰的最好時機。

她趴在床上看和朋友借來的漫畫,巴掌大的一本書在全班傳閱後,劣質油墨的紙張脫了膠印,像落葉一樣參差不齊地夾在一起。

她一邊咬著雪糕一邊看漫畫,雪糕吃到最後,融化的部分順著木棍滴下來,滴到她身下的涼席上,順著涼席的縫隙沾到床單。

……壞了。

她啪的一下合上漫畫,跑到客廳就要去拿紙巾。窗外此時響起呼喊她名字的聲音,那些聲音讓她下樓來玩,一次喊得更比一次響亮。

那些人有的名字在她的同學錄上,非常尷尬地寫了一些幾年後看到會讓人腳趾抓地的簽名,有的人只是住在同一個小區,每次到了要玩捉迷藏的時間,都會去每棟居民樓抓壯丁。

一個小區的孩子都彼此認識,到了暑假每天都在外面瘋玩,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她推開窗往樓下喊了幾句什麽,可能是“馬上來!”或是“再等一下!”。

她隨便往噴了點花露水——沒辦法,誰讓她是O型血——拿上家裏的鑰匙,往脖子上一掛,來到門邊蹦跳著三兩下套上鞋,鞋跟還沒踩實,櫃子上的座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停止蹦跳,走過去拿起電話,湊近話筒:

“餵?”

十二歲的那一年暑假,她的外婆去世了。

打來電話的是她的舅舅,那一天,她的媽媽下班回來得特別早,當晚就買好了回去的火車票,明天一早就動身回去。

離開沿海的城市,回到內陸的家鄉。

她對那個城市的印象不多,她的媽媽這幾年一個人忙著養家,工作十分繁忙,不是每年春節都有空回家,而且春運的火車票實在是太難搶了。

想到外婆時,她最先回憶起來的,是一張和藹的臉,一雙粗糙的手,以及塞到她手裏的,特別粘牙的軟糖。

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睡,非常努力地收集所有關於外婆的回憶。

……如果在葬禮上,她沒能哭出來怎麽辦。

這個想法讓她覺得有些害怕,一時不知道是因為害怕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還是害怕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她不想變成冷血的人,但在外婆的葬禮上都不會哭出來的人,她自己都覺得冷血。

有關外婆的回憶太少了,她愧疚得睡不著覺,只能努力醞釀情緒——

廁所的燈亮了起來。

黑暗的房間裏,一絲光線從門縫底下偷溜進來,無聲地勾勒出夜晚的邊緣。

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放慢了呼吸,夜晚的寂靜在黑暗中不斷放大,她就像被燈火吸引的飛蛾一般,輕手輕腳地下到床邊打開門。

橘色燈光在瓷磚地上擴大,黑暗中,廁所門前的地面上切出光的方塊。

透過模糊的玻璃門,她在廁所裏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個身影變小了,彎曲的脊梁忽然變得脆弱,模糊的背影緊緊抱著自己,明明在拼命忍耐,但最終還是讓聲音從緊咬的唇齒間跑了出來。

小時候,她哭起來的時候總是會一抽一抽的。有一次她在公園摔了一跤,膝蓋劃得血肉模糊,她哭得淒慘,旁邊的小孩子卻忍不住笑了起來,氣得她當時就撲了過去,一邊哭著打嗝一邊繼續揍人,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暖橘色的燈光像夜晚的太陽,無聲地印在冰涼如水的瓷磚地上。

那個晚上,她發現她果然是她媽媽的女兒,因為她們連哭泣的習慣都一模一樣。

十二歲的那個夏夜,她在門邊站了很久。

她在廁所門外站了很久,始終都沒有走進去。

……

今晚是滿月。

紗霧一般的月光漫過庭院,房間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睛尚未適應黑暗,也許是銀白的月光襯得陰影更加深重,光與影的分界線從未如此清晰,仿佛以月光為刀,將整個世界一分為二。

她睡不著了。

回到麻倉葉王的宅邸後,她吃完飯,很快就累得倒頭就睡,以為一睜眼會看到第二天的太陽,結果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深夜的房間寂靜無比。

她不知道現在是幾點,手機早就沒電了,現在等同廢鐵,寺院每個時辰才會報一次時間,今晚也不知道是輪到哪個倒黴蛋起來守夜。

她離開硬邦邦的床榻,光著腳踩到冰涼光滑的木地板上。

圍在房間四周的木門緊閉,清晰的夢境過於真實,過去的回憶隱約還殘留在身體裏,她慢慢走過去,在門前停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深夜是非理性的時間,人完全憑著本能行動。

她遵循著本能,拉開那扇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著什麽,門後連通內室的走廊漆黑空曠,那裏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她回不了家了。

她笑著對麻倉葉王說。

眼淚出現得毫無預兆,反應過來時,巨大的悲傷忽然迎面而來,她的大腦嗡的一聲,遲來的孤寂像尖刀一樣穿過心口,心底的某個角落倏然坍塌。

有什麽東西擠壓著胸腔,她彎下腰,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好像甩到岸上缺氧的魚,只有眼淚不斷順著臉龐滑了下來。

她回不了家了。

她抱著自己,哭得渾身發抖。

無聲的黑暗中,她一個人蹲在門邊許久,腳邊輕輕傳來毛茸茸的觸感,一條貓尾巴擦過她的手臂,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夜深人靜的夜晚,只有貓還沒睡。

股宗不知何時順著走廊來到她的房間,喉嚨深處發出輕而柔軟的呼嚕聲,它在她的身邊慢慢地繞著圈兒,時不時用身體蹭她一下,她低頭看去時,它好像緩慢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貓的呼嚕聲緩慢柔和,直到她擦幹眼淚,股宗也沒有離開。

黃褐色的虎斑貓圈起身體,像一枚硬幣一樣,圓乎乎地躺在她的枕頭旁邊。

它慢慢地,持續不斷地發出呼嚕的聲音,溫暖厚實的皮毛隨著呼吸的頻率緩慢起伏。

心裏的難過慢慢消失了,刻骨的寂寞不再疼痛難忍。

股宗一直躺在她的枕邊,直到她終於忍不住再次沈沈睡去。

明明只是一只貓的呼嚕聲,她卻不可思議地從中獲得了安慰。

作者有話要說:

貓安慰自己的時候,會發出呼嚕聲。

據說有研究證明貓咪的呼嚕聲對人類還有減輕壓力和降低血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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