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章】

關燈
安德烈是白癡!

啊,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個草包,但慕容霜華現在肯定他根本是白癡!從她被綁出炎帝城之後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大致上可以歸納出安德烈和他的手下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不知道他們的合夥人是誰,但是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位合夥人。下次找人合作要找個聰明點的啊!

她猜想安德烈的計畫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綁到大辰國境邊緣,接著安德烈騎著白馬,大喊:「為了美麗的公主殿下!」然後朝她所在的地方舉著劍沖過來——她以為這已經夠白癡了,沒想到她錯了。總之,她相信他想表演英雄救美,但是那個蠢蛋卻沒發現,他們早就出了大辰國境,來到各國勢力都無法管轄,惡勢力橫行的蠻荒之境,最白癡的是他完全沒發現他的手下換了一批!

啊?什麼意思?

把時間往前推。他那群草包手下完全不知道他們已經走出了大辰國境,還在那兒討論著地圖上的位置是不是這裏時,他們被襲擊了!那些襲擊者似乎知道她是大辰的公主,因為他們沒有搶奪錢財,而是搶她!安德烈那群手下死的死、逃的逃,而她被那群說著霧隱國語言的浪人劫走之後,那群浪人似乎有計畫性的要把她交給他們的首領,於是又帶著她一路西行。

然後安德烈那白癡就騎著白馬出現了。

天蒼蒼,野茫茫,那匹白馬還真是宛如全世界的焦點,他的紅披風和綠燈籠褲也很搶眼,頭上那頂金光閃閃的寶冠還會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她聽到那群浪人在大笑,接下來安德烈沖進浪人群裏,大聲吆喝,有模有樣地揮舞他那把同樣很閃亮的劍。

結果他就被那群浪人三兩下打趴了。她聽到他喊:「餵,是我!」「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不!別打臉!」

他們連殺他都不屑,在他臉上吐口水,就走了。當笨蛋也是有好處的。

幾天下來,根據她的觀察,大辰那邊應該是發出了懸賞令,於是她成了黑白兩道都想搶的香脖餑,到目前為止搶她的人已經換了三批,數天前又是另一批浪人搶臝了,而且是更為兇殘的一批,他們虐殺前一批搶奪者的手段讓她吐了。慕容霜華知道霧隱國目前有三大勢力互相搞不定,這一批和她剛出國境時遇上的那一批人馬,顯然是不同勢力。

但其實她真正在意的是……

她已經好幾天沒換衣服了。雖然她會遇到對她禮遇有加的搶奪者,其實大多數都是粗魯不文的——例如現在這一批。

之前那幾批人還會替她找衣裳替換,而且會依照她的要求,找白的。

現在她身上這件,已經看不出它本來是白色的。

跟著這群惡心的虐殺狂第十五天的時候,慕容霜華開始絕望了。

他們顯然打算帶著她往南,走海路回霧隱,而他們的上級所下達的指令是,寧可殺了公主,也絕不讓她被搶走。慕容霜華對各國的語言略有一點研究,她已經有幾次被拿刀抵住喉嚨,或以鐵鏈綁住脖子,也不知幸或不幸,其他的搶奪者最後都打不過這群變態,被狠狠地虐殺了。

她身上的白衣多次染了血,變成很惡心很惡心的暗褐色。

她有被救走的一天嗎?她真想換一批人——啊,安德烈的手下笨雖笨,起碼還替她剝葡萄皮,幫她洗衣服哩!她開始懷念他們了,可惜只要這群變態察覺可能守不住她,就換她有生命危險。

終於,又過了三天,他們來到一處地勢險峻的河畔,南方的河流兩岸都是這種寸草不生的懸崖,底下怒浪滔天。這回又不知是哪一方的龐大勢力要來搶她這個香餑餑。慕容霜華光是大老遠看著對方的陣勢——還扛大旗!吹號角!是有沒有這麼招搖啊?她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果然那群變態中專門用帶勾的鐵鏈虐殺對手的陰沈女人,又拿鐵鏈綁住她的喉嚨。

對手果然來勢洶洶,這群變態終於也減員了。她來不及在心裏喝采,變態們扛著她,打算沿著河岸打帶跑。

那群人窮追不舍,而這群變態似乎被逼上了末路,前方出現另一條橫向支流的河道,等於被截斷了去路,慕容霜華知道大勢不妙。

她聽見這群變態之中體型是一般人兩倍大、扛著把巨斧的男人大喊:「殺了她!」然後她擡起頭,懷疑自己這輩子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背光的巨人舉起巨斧朝她劈下——

噢不,還有下一幕。竟然有道黑影從旁邊的河道飛竄而出,她聽見切肉的聲音——最近常常聽,好耳熟。巨人被劈成三截,大雁般的黑影掠過血肉腸子內臟亂飛的空中,巨人的血像瀑布一樣朝她噴過來……她的衣服又要更臟了!

但,那個鐵鏈女用力一扯,她就這麼被扯向空中。

「誰也別想搶到大辰公主!」

鐵鏈女竟然把她甩到河裏!慕容霜華雙手被鐵鏈綑得動彈不得,她仰躺著,感覺天空越來越遠,耳邊風聲呼嘯。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幕了嗎?

還沒。當她看到那個黑影竟然跟著往下跳,朝她撲過來時,慕容霜華感動得快哭了!真的!母後死時她都沒哭,但現在她真的好想哭!

不管那黑影是什麼,因為逆光看不清楚,但總之是個英雄!哦,英雄,讓她以身相許吧!

黑影在兩人掉入水中之前抓住了她,她也在瞬間看清他是……

砰!巨大的沖擊力道讓她暈眩,她知道黑影抓住了她,可兩人在萬馬奔騰似的河水中,她又被鐵鏈綁住,慕容霜華已經放棄掙紮了,她隱約嚐到河水中混雜著血的腥味。啊,她真不知該希望那是新鮮的,或者她衣服上風乾多日如今被水稀釋的,前者很悲劇,後者很惡心。

她感覺到有兩股力道在拉扯她,一股是河流,一股是身上的鐵鏈。

最後,一只手臂勾住了她的脖子。

慕容霜華知道血是哪裏來的了,這家夥竟然用他的手死死纏住鐵鏈,才把她拉住!

她想,她真的哭了吧?嘴角有點鹹,但她現在不想承認。

他們被沖到水勢較平緩的河域後,他就拉著她往岸上游。慕容霜華不知道該擔心還是該覺得驚悚,他流了好多血,卻還能拉著她游泳,他真的是人嗎?她看到他之所以能夠在那樣的沖力下死纏著鐵鏈,不只是讓鐵鏈深深陷進他的肌肉裏,還是因為鐵鏈上的一道鐵勾剛好插進他上臂的中間!慕容霜華實在不想研究那鐵勾是怎麼穿過去的,那麼剛好在兩根骨頭中間,雖然這幾天比這可怕的畫面多著,但她不想習慣這些!

河岸邊是一處林地,藍非拖著慕容霜華上岸後,才把手臂從鐵鏈上掙脫。慕容霜華聽到他悶哼一聲,把手臂上的鐵勾拔出來,鐵勾上還留著肉末……

又可以省一餐不用吃了。

藍非擰著眉,他這只手臂如果不及早做處理,可能就得廢了,但他還是脫下身上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條,用力綁住傷處。

「餵!」可以不要把她像魚一樣丟在岸上嗎?她的手被綁住,要怎麼自己爬起來啊?

藍非只是瞥了她一眼。「我先去找柴火。」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得自己想法子爬起來是嗎?

好,她也不意外,這家夥從小就是這副死樣子,她方才還以為自己看到幻覺呢。但是她心裏也知道,藍非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力氣救她,如果她連自己爬起來這點小事都辦不到,那乾脆滾回河裏去自己淹死得好。

還好她的腿沒事,就是裙子礙事了點。慕容霜華先讓自己坐起身,然後才站起來,找個平坦又曬得到日頭的地方等他。

藍非撿回柴火時,她試著自己能不能掙脫鐵鏈,結果手腕都破皮了。

他先升火。其實慕容霜華挺好奇他怎麼升的火,又沒帶火摺子。然後他來到她身後,檢視她身上的鐵錬有沒有解開的可能。

想當然耳,要能解開,在河裏沖來刷去時早就開了。

「被鎖住了,你別再浪費力氣。」

那現在怎麼著?兩個人,只有一只手臂能用。

藍非大概計算過他們所在的方位,撿柴時順手摘了一些野果,他們必須帶一點在路上。藍非把腦筋動到她的裙子上,因為現在他自己身上也只剩長褲,慕容霜華得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他精瘦卻肌肉糾結的上身。

怪了,他在軍中不是擔任參謀之類的職務嗎?那身手跟那體格怎麼來的?慕容霜華忍不住好奇。

藍非撕下她裙子的外層下緣拿來裝野果,她沒反對,反正她早覺得裙子很礙事。他洗了幾顆野果,剝了一顆湊到她嘴邊,她本來想拒絕,在河裏翻來滾去,還欣賞過那些精采的血腥畫面,她根本沒胃口,但他說:「我們可能得走上兩三天的路,吃了才有力氣,現在能找到吃的,不代表接下來也有。」

她只得乖乖吃了,藍非餵她吃了四顆又澀又難吃的果子。

接下來一路無語。這家夥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也不意外,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怎麼找到她的?

原來藍非在三天前就找到她了,他帶著鷹軍出大辰邊境,只是當他的人找到她時,也發現了那群霧隱來的剌客是做了玉石倶焚的打算,藍非當下便知道若是他帶著軍隊貿然圍剿,只會置她於險境。

於是他讓軍隊殿後,自己偷偷跟著他們,跟了足足三天……

慕容霜華真想尖叫。

三天!他就不能早點像剛才那樣沖出來把那些變態削成好幾塊,她就能解脫了嗎?然而冷靜地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之所以在今天動手,是因為沒料到又有人浩浩蕩蕩來搶她,當下才冒險一搏,現身把她劫走。

後來兩人都沒再開口了,因為也無法開口,節省體力比較要緊,而且她有些擔心他的手臂。不過藍非偶爾還是會停下來休息,他一路收集食物,自己一邊吃的同時也一邊餵她。

慕容霜華雙眼往旁邊轉,吃果子難免吃得滿嘴都是,然後這家夥就面無表情地替她擦嘴……他難道不覺得,一對俊男與美女在做「這件事」時,好歹別板著棺材臉啊!害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義務照顧的某個肢體傷殘者……

她只能對自己說,這家夥從小就是這副德性,肯餵她已經很好了!

幸運的是,他們沒走上兩三天。當天傍晚,他們因為誤闖羅賽族放牧的地方,被酋長請去「作客」了。

藍非的手讓巫醫包紮好了,慕容霜華身上的鐵鏈則被他們用烙紅的鐵刀硬是割斷——她閉上眼之前卻見藍非盯著她,呃,是盯著那烙鐵,所以她把頭轉向另一邊,閉緊眼,連呼吸都屏住了。

總算能換件衣服……沒白的,唉,算了,有比沒有好。當晚,接受完熱情的招待,藍非便告訴她關於炎帝城發生的事。

她真沒想到主謀是黎冰。

等她回到大辰,黎冰早已登基,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吧?她可不想用打打殺殺的方式解決問題。

「未必。」藍非說道,「詔書的玉璽不對,聖上老早料到這點,你失蹤時玉璽就被他藏起來了,大公主拿到的是輔國玉璽,也就是說,如果有另一份真正蓋有傳國玉璽的詔書,她就會被視為是『暫代職務』。」也就是說,不算篡位。熙皇的用意很明顯,不要慕容霜華回到大辰後對長女有所懲戒。

然而,跟羅賽族的交涉又花了不少的時間,羅賽族知道她是大辰公主,她差點被留下來當酋長夫人,酋長留了他們一個冬天。

直到隔年春天,慕容霜華與藍非終於領著鷹軍,和另一支羅賽族答應借給他們的軍隊,回到天京。

禦書房內,奏摺雖然堆了滿屋,然而黎冰卻已經疲累而心煩意亂,坐在羅漢床上,支著額頭。

她好累好累,勉力打起精神處理好像永遠處理不完的國事,卻壓抑不下丈夫不在身邊的淒愴,和她被拋下的自怨自艾。

她的肚子還沒隆起。那陣子每晚為了臨摹地下水道路線圖,夜夜那麼纏著丈夫,也許是那時懷上的吧,她經常撫著肚子,怔忡失神。

他怎麼可以丟下她?他怎麼可以……

他問她,真的想當皇帝嗎?

她沒想過。她一直都是努力達到母妃的要求,鳳旋不明白她逼宮的動機,她覺得委屈,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她的恐懼!

她只想沒有威脅地活著,沒有威脅地與他廝守,為什麼他卻責怪她?

她困守死城一般的炎帝城,大雪持續整個冬季,這片沈默則蔓延到整個天京,生氣許久不覆見,因為她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悲淒。那年的年節,百姓為慶賀她登基而燃放數夜煙火,她卻只是沈溺在鳳旋不肯回到她身邊的傷痛之中。

錢公公一進到快要寸步難行的禦書房,真的很希望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啊。然而他帶來的消息讓他有些猶豫,他實在不想動了大公主的胎氣,可是這一切真的必須趁早解決。

大公主未必真的平庸,只是懷孕的女人情緒起伏大,鳳旋又離她而去,她根本無心處理國事;她已經盡力了,但這龐大的國家卻不是如今身心倶疲的她能輕易治理得了的。被軟禁在未央宮後殿的熙皇也知道這點,但他還在跟長女冷戰,對此愛莫能助,反正黎冰也不打算跟他求助。

「陛下。」

黎冰沒擡頭,她現在什麼人都不想搭理。

錢公公實在沒轍,只好開門見山道:「霜華殿下和鷹軍,以及羅賽族的特使,已經回到天京了。」

黎冰總算動了動,然後冷笑道:「她回來又如何?帶了鷹軍和羅賽族特使,就能把我逼下皇位嗎?」慕容霜華的回歸,不意竟又讓她燃起了一絲生氣,哪怕是代表著憤怒與嫉妒,恐怕也好過她這一整個冬季的死氣沈沈。

錢公公不敢說話。

「好,我就去迎接她。」黎冰搖搖晃晃地起身,命人為她換上最華麗的戰甲,依然是一身黑色金紋絲袍,來到未央宮前。

慕容霜華一身素白布衣,但騎著白馬帶領鷹軍與羅賽族勇士進到炎帝城來的她,卻仿佛才是這座巍峨皇城的主人。她擡頭挺胸,氣勢不亢不卑,臉上掛著仿佛從不曾雕零的優雅微笑,太平宮的宮奴和百官見到她平安歸來,有的相擁而泣,也有的高聲歡呼。

黎冰藏在袍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她好恨這女人歷劫歸來,卻依然意氣風發!她只是歸來而已,這座死寂了一整個冬季的炎帝城卻因她而蘇醒。

她甚至聽到,炎帝城外百姓們燃起煙火,鼓掌著,吵鬧著……

黎冰不知道那是因為百姓對皇女平安歸來感到喜悅,為鷹軍立下功勞感到振奮,她不知道自己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許久。那年年節時,她甚至聽不到外頭的煙火和鞭炮聲,她看不到春暖花開,也看不到任何歡欣和喜悅,把自己鎖在禦書房裏,自我折磨似地鎮日與悲傷和永遠處理不完的國事為伍。

黎冰搖搖欲墜地站在高臺之上,耳邊只剩嫉妒與怨憤化成的幽靈在耳語。

她才是女皇!他們應該為她歡呼!

慕容霜華來到臺階之下,擡起手,讓隊伍停止前進。她仰頭看著黎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過去數月的苦難全都是因她而起,然而她卻不得不顧忌她答應藍非的事:黎冰是主謀者一事必須保密——永遠保密。

你對她有意思?她絕對不是嫉妒哦呵呵呵。

藍非依然面無表情地道:這是鳳旋臨走前請托我的。

她幹嘛答應?鳳旋是求他,又不是求她!看在你拚了命救我的份上,我就給你這個人情。她絕對不是對這家夥有意思哦呵呵呵。

「皇姊,這幾個月真是辛苦你了,你可以休息了。」慕容霜華踏上九十九階臺階——還好她這幾個月有練過,要不還沒爬到頂就先喘死,也太丟臉了。

「什麼意思?你應該向你的女皇下跪!」黎冰像刺蜻一般武裝起自己。

「我答應了鳳旋和藍非,不把你與安德烈合謀逼宮的事公開,如果你不想身敗名裂,被冠上反賊之名,現在就乖乖退下休息去吧。」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替她惹出的禍事收拾殘局,這還不夠為她著想嗎?

「你才是反賊,父皇已經傳位予我,我是大辰女皇,你帶著軍隊大搖大擺進城來,我才該安你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父皇用的玉璽,只是輔國玉璽——你拿到時沒仔細看嗎?」慕容霜華拿出熙皇讓藍非帶給她的另一份傳位詔書,在黎冰面前攤開。「這才是真正的傳位詔書,辛苦你數月來代理這職位,現在可以還給我了……姊姊。」

「不——不可能!」黎冰伸手去搶詔書,慕容霜華閃了開來,黎冰一腳踩空,往臺階下滾落,慕容霜華想拉住她已經來不及,底下的藍非身形一閃,以最快速度飛身上前抱住她,但白色臺階已經染了一片怵目驚心的腥紅。

為什麼?到最後他還是要這樣對她?嘲諷她似地擺了她一道!黎冰雙眼失神地看著天空,幾乎要在極度的怨憤中失笑,淚水卻背叛她最後的尊嚴。

她以為她看見了……那自她登基後便陰霾數月的天空,竟然放晴了……

如果她不是厭惡噪音,厭惡暴力,她真的很想……

「啊——」用力尖叫。

但,她是大辰女皇,這種不優雅的事,交給底下的奴才去做就好了。慕容霜華松開在小太監手臂上狠擰的手。

山一樣高的奏摺!那個女人是想試試看禦書房最多能塞下多少奏摺嗎?慕容霜華焦躁地踱步,她已經把藍宰相和藍非拉過來一起批閱,未央宮後殿那個老家夥竟然厚顏無恥地繼續裝病,於是現在,他們三個人從早忙到晚,這些奏摺仍然沒有減少的跡象——因為新的奏摺仍是一天接一天湧進來!

而那個讓奏摺堆到天上去的女人呢?她從臺階上滾落,流產了。而害人家不小心滾下臺階的偏不巧就是她,所以她只能讓她專心休養身子。

她這個女皇,還沒有舉行登基大典,兩只眼睛的下方已經為了慕容黎冰丟下的爛攤子多出兩個明顯的黑痕!

到底誰是做錯事的人?她真的不懂啊!

「啟稟陛下,高陽王已來到殿外,等候覲見。」

「很好!」總算到了!「叫他滾進……」她乾咳一聲,又回覆平日優雅的笑容與輕聲細語。「宣他進來。」

鳳旋一身風塵仆仆地回到天京,他這次帶來的隨行人員都仍在後頭,他自個兒輕裝趕路,連休息都沒有就進了炎帝城,當然不是急著朝見女皇,而是心急於妻子的小產,更擔心慕容霜華仍打算追究黎冰串謀綁架她的罪責。

「君無戲言。」慕容霜華的語氣頗無奈。所以說當皇帝哪裏好呀?想反悔都不行!

鳳旋是來帶黎冰走的,他要帶他的王後回高陽。

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雖然慕容霜華有點嘔,但也得算了。她讓鳳旋到長樂宮等著,那兒陰氣太重,她把黎冰安排在未央宮的側殿靜養。

黎冰仍是沒和熙皇說上半句話,慕容霜華想想也算了,父皇原本要下旨廢後,雖然在她的懇求下讓步,只命令母後從此不得踏出太平宮,母後卻因此和父皇賭氣而自盡了。母後縱然有錯,她也無法對父皇毫無怨言半生得寵又如何?那也弭平不了男人用情不專對女人的傷害,甚至到頭來還冒出個伍昭儀,對母後來說,那無疑是對她的愛情最深刻的羞辱。即便她都對父皇有些不諒解了,更何況是黎冰?她都想把那老頭放生在後殿不理他算了。

慕容霜華來到未央宮側殿,黎冰靜靜地繡著娃娃鞋。沒了孩子對她的打擊想來比失去皇位更嚴重,她連面對慕容霜華時都不再怨憤地武裝起自己,只是低著頭繍那些娃娃的衣飾。

「鳳旋從高陽回來了,跪著求我讓他帶你走。」

黎冰身子一顫,沒回過身看她,手上的動作卻停住了。

半個月前,她從床上醒來時,知道她同時失去了皇位與孩子,那時她楞楞地看著床頂,也許是再也沒有力氣憤怒,又也許是……這一摔,把她摔到人生最谷底,她終於痛得醒了過來。

她真的想當皇帝嗎?母妃希望她是皇帝,她想做給母妃看,也想做給總是否定她的父皇看,想證明自己能臝過慕容霜華。

她無法不恨慕容霜華,哪怕理智上明白那種恨有些無理。父皇說得沒錯,在這皇宮裏,在炎帝城這個可笑的「家庭」裏,始終不曾做出真正傷害她的事情的,只有這個皇妹——當日慕容霜華對她的警告,也只不過是回敬她對皇後的挑釁。可是她卻無法不恨她。當慕容霜華歷劫歸來,當她仿佛無所謂那般意氣風發地領著鷹軍和羅賽族的勇士來到她面前,她心裏強烈的屈辱感與自卑讓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因為她的脆弱,她無法不恨。原來那種恨是源自於心底的軟弱。那些堅強的人,總是逼著她承認自己的軟弱與無能為力,哪怕她已無數次痛苦得只能在黑暗中呻吟。

命運對執迷不悟的弱者從來就不是憐憫的,她被狠狠地推落到最谷底之後才終於明白:緊緊抓著不該她的,最後的代價就是連她真正重要的也失去……好痛好痛的代價啊!

她是真的想當皇帝嗎?失去了孩子,她才痛得驚醒,她根本不想當皇帝!她為了守住鳳旋而作出極端的選擇,最後卻把孩子滑掉了,她讓他們的孩子流掉了……

但到頭來,鳳旋卻為了她,跪下來請求慕容霜華。

黎冰撫著肚子,覺得自己沒臉見鳳旋。

「渴望什麼就義無反顧去爭取,想握住什麼就用盡力氣去守護,想挽回什麼就放下尊嚴去補救。光會哭泣,光會埋怨,光會痛恨是沒有用的,你想一輩子活在我的陰影下也由你,但我可告訴你,我沒空理會你過得多悲慘。」她那堆山——一樣高的奏摺還沒批完呢!慕容霜華又想尖叫了。

黎冰終於擡起頭看著她,慕容霜華雙手抱胸、一臉挑釁地回望。

「這個國家是我的,鳳旋的愛情是你的……」她欺向黎冰。「但是,你最好用全副心力去守著,也許哪一天我心血來潮,會想搶走他呢!」

黎冰瞪著她。

「快去找他啊,他在長樂宮等你。或是你想不戰而降,直接把他讓給我?你以為我會跟你客氣嗎?就算我的敵人弱到連身為被她莫名其妙當成對手的我都覺得丟臉,但是這種事我是不會客氣的。」

黎冰握緊了娃娃鞋,深呼吸。

也許父皇的選擇沒有錯,帝國的重擔,最終只有這個可恨又目中無人的女人承擔得了。事實上如今慕容霜華唯一讓她痛恨的,也只是她擁有自己始終欠缺的堅強——那種世界理應在她腳下的自信,對身上的重擔大無畏的勇氣,曾經讓她欣羨無比,讓她相信是慕容霜華擁有得太多,才會造成兩人如此。

那一刻她其實想告訴慕容霜華,就算她想搶,鳳旋也未必會如她所願。

鳳旋不是父皇。是他無條件地包容她,也安撫她,弭平了她前半生所缺憾的一切,是她錯以為只手遮天才能守住他。

她必須回到他身邊!那才是她今生最美好的歸屬。臨去前,黎冰又看了慕容霜華一眼——她以前怎麼沒發現,皇妹其實沒她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不算秀氣,身段比之她的婀娜更是乏善可陳。倘若生在平凡人家,真不知誰才該嫉妒誰呢?她忍住沒哼聲地跑出了側殿。

「啊……真是受不了。」她是女皇,那臭丫頭不知道要下跪才能離開嗎?慕容霜華沒好氣地走出側殿,卻撞見抱著胸不知何時站在門外偷聽的藍非,這家夥依然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君無戲言,你既然答應不追究,又何必刻意刺激她?」慕容黎冰還在休養吧?她明明也原諒她了,何必嘴上不饒人?

慕容霜華高傲地走到他面前。「藍參將,」她的嗓音滑如絲綢,像是挑逗那般地問:「你在吃醋嗎?」

藍非朝天上翻白眼,臉色無比難看。

可以的話,他真不想跟這女人扯上關系……

但他還是跟在她身後,認命地回禦書房批閱奏折。

黎冰突然想起,去年,當她開始謀畫對付慕容霜華之後,每天總是到深夜才回家,有幾回看見桌上放著一盅解酒解膩的蜂蜜汁或蘿蔔湯,嬤嬤說那是鳳旋為她備下的。

而她過了多久,才發現鳳旋因她受了委屈而消瘦?過了多久才發現,從來都是掛著溫和謙恭微笑的丈夫,為何臉上不再有笑容?他身邊的人都發現了,為何獨獨她沒驚覺?

因為,那時候鳳旋僅剩的微笑,都是留給她。當她回到家,或者她晨起送他出門,丈夫都是笑著與她道別,然後那些笑容漸漸的連在家裏也少了,她竟還是沒發現。

她最害怕失去的,卻沒用心去守護。

她恨鳳旋離他而去,他卻仍是為了她,以國王的身分跪著求慕容霜華。

她始終都不是個好妻子,不是嗎?這樣的她怎麼有臉跟他回高陽?

黎冰在長樂宮外停下腳步,躊躇片刻,想起慕容霜華的冷嘲熱諷,最後仍是硬著頭皮走進去。

影墻外,插遍泥地與綁滿欄桿和樹枝的風車,讓她楞住——她沒想到慕容霜華完全沒動到長樂宮。

那是她自困於凜冬的炎帝城為女帝時,禦醫診斷出她有孕,她怨鳳旋丟下她,但心裏仍有企盼,於是命宮裏的人以油紙做風車,讓她插滿長樂宮,那時。候她沒事就待在這裏看幾千幾百支風車,一起轉動。

鳳旋站在前院中央,看見她,笑著朝她伸出雙手。

回到高陽,水月行者為他的繼承大典表演,他才知道他們都認得黎冰就是小雪,卻獨獨他沒認出來。

怎麼可能一眼就認出來呢?也許走江湖賣藝的,自有他們一套方法吧?當他踏進這插滿風車的前院,那一瞬間,胸口痛得無法自已。

如果再讓時光從頭,也許他會選擇用另一種方法,留在她身邊,說服她放下仇恨與帝位,而不是留她一個人面對孤獨與悲傷的蠶食——雖然他終究還是得趕回高陽,安撫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親,管理兄長驟逝、父親大病而無人管理的國政。

他只慶幸,熙皇用他自己的方法阻止黎冰犯錯,慕容霜華也願意不追究。

他是誠心感恩這一切,他的冰兒,他的小雪可以全身而退。

黎冰走向那由始至終,都只等著她一個人的懷抱。

她忍不住在他胸前哽咽了,因為失去的孩子。

南方吹來的風,帶來萬物重生的訊息,九百九十九支風車,幸福地轉動。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當她在高塔上因為孤獨,因為無助,因為母妃的憤怒而哭著入睡時,她做了個夢,夢見一雙閃燥五彩光芒的鳳凰來敲她的窗,她打開窗,為鳳凰的耀眼美麗而驚喜。

鳳凰說,要載著她到一個溫暧的、她的動物朋友都不會凍死、沒有雪的國度。於是她爬到鳳凰背上,任牠載著她,飛向遙遠的南方……

那個夢,很幸福啊,小黎冰握著風車,垂著淚珠的睡顏,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尾聲】

夜神終於找到了答案,但祂該如何將「愛」獻上?祂問明月,問星辰,問山川,問大地,亙古的見證者,為受盡情愛折磨的神只解惑——

禰願守護她的微笑;禰願抹去她的憂傷。

稱願為她奮不顧身;禰願為她默默承受。

禰願為她,連尊嚴都不要!

禰能做到嗎?禰能做到嗎?那凡夫俗子為所愛,可以眉頭都不皺,高高在上的神只,禰可願付出一切?

夜神終於找到了答案,祂知道如何將愛獻上。祂就此守護她的夢境,祂讓她自由來去天上與人間。

從今以後,當夜神與祂的新娘在天上重逢,祂以彩霞為她鋪路;當公主回到人間,祂以晨曦剪作她衣裳。

從今以後,人間恒有良夜,有情人得以如願。

高陽王帶著他的王後回到溫暖的南方,他花了十年改善高陽的水患,並且成立工部,以大辰為典範,建立了改良而且更適合南方的水利系統。在那十年間,他的妻子是他最能幹也最體貼的輔佐者,慕容黎冰幼時所努力的一切並沒有白費,她與丈夫為高陽百年後的強盛打下了基礎。

他們一共有三個男孩,兩個女孩……哦,還養了一只叫傻蛋的狗,跟很多很多不用怕被凍死的小動物。

據說,傻蛋的爹有個很貴氣的名字,叫王子。

至於大辰女皇與她的藍親王,則共同創造了往後三十餘年的皇朝盛世。千百年後,也許會有來自陌生異地的雜戲團,他們自稱水月行者,在某個喧鬧迷幻的夜為你娓娓道來——關於黑女皇與白女皇,關於她們的守護者,以及她們的故事。

——全書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