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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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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旋帶著黎冰到南市某一家風評還不錯,但他向來很少光顧的茶樓,以免熟人認出他,又多嘴傳了些什麼出去。

霍磊和他約定的仙閣酒樓在北市,所以至少可以不用擔心會遇見霍磊。再說,依鳳旋對表弟的了解,只要有了他那些紅粉知己,霍磊很快就會忘了今夕是何夕,他只要記得在午夜以前去把表弟從溫柔鄉挖出來就行了。

黎冰還是沒取下面具,鳳旋也不勉強她。夜神祭典裏,女孩只有在心儀的男子面前才會拿下面具,於是很多用在夜神慶典裏的面具多為半罩式,女孩子整夜戴著也不影響吃喝。據說也有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因為這個習俗難得能光明正大和情郎見面面具讓她們不至於拋頭露面壞了家族的門風。即便此時在這茶館裏,沒拿下面具的也大有人在。

見黎冰很客套地點了一碗面疙瘩——他不知道黎冰對平民小吃好奇已久,尤其是這類上不了臺面,也不會出現在禦膳房裏的小吃,點它的時候其實黎冰還有點興奮哩。鳳旋心想一碗面疙瘩怎麼吃得飽?難怪小丫頭這麼瘦。於是他又點了一碟牛油酥餅,一籠蓮子蒸糕,一塊麻油漬嫩豆腐,一壺熱茶,兩人一起配著吃,他自個兒也點了家鄉味的冷湯面,不時要她多吃點。

席間兩人沒什麼話好說,畢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小丫頭一些小動作實在令他感到好笑。黎冰對宮裏也常出現的酥餅和蒸糕興趣不大,對她碗裏的面疙瘩倒是挺驚奇的,連面湯裏一小塊蔥花都吃得津津有味,一根豆芽也細嚼慢咽,喝湯時就好像那是什麼稀有的瓊漿玉液,輕啜一口,小心地舔了舔唇邊的湯汁,然後才一派神聖肅穆地讓湯匙裏的湯汁滑進嘴裏,讓用了豬骨、玉米、蘿蔔以及番茄熬煮出來,再佐以海鹽的鮮甜湯汁在口中流過,最後才緩緩吞進肚子裏,差點都要發出一聲讚嘆了呢。

要吃面疙瘩時,這小丫頭也很有戲,還特別仔細觀察隔壁桌怎麼吃,她便如法炮制,配湯吃,大口和著蔬菜吃,咬一半吃,或一口一個再三咀嚼著吃。至於從來沒聽過也沒看過的冷湯面,就更讓她好奇了,見她頻頻偷看他碗裏的冷湯面,小心翼翼,知道有點失禮卻又忍不住頻頻飄來打探的視線……鳳旋嘴角都快要失守了。

於是,鳳旋索性跟小二要了個小碗,把自己碗裏的冷湯面盛一些給她。

「跟我家鄉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樣,不過還算可以。」

吃別人碗裏的食物,實在不是一個皇室公主該有的行為,但她還是覺得很開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嚐嚐這種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對自己道,就把這小小的「不合禮節」當成一次獎勵吧,她難得叛逆的獎勵。

原來面疙瘩是這種味道,原來南方人吃這樣的冷面。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像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象牙塔裏,開了扇讓她眼睛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開口和陌生人閑聊,她好緊張,再三確認自己嘴裏沒食物才敢開口。

鳳旋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遮掩。「我是高陽人。」雖然他沒什麼口音,高陽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差異,若不說其實難以察覺。

高陽,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國之一,位在南方,土地豐饒,氣候溫暖,據說高陽國一年裏沒有幾天是下雪的,在他們國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終生連雪都沒見過。這些是她在太傅那裏學到的……

實際上當然不只這些。她很努力地聽母妃的話,努力學習,努力表現,讓父皇對她有好印象,就算犧牲睡眠與所有空暇時間也在所不辭。她可以默背出關於那些盟國的一切,研讀那些國主的治國之道,把太傅交給她的課題盡可能做到完美。

但顯然,那些都還不夠。永遠不夠。

她徹夜無眠地做好的功課和覆習,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達到母妃與父皇的要求,當她把自己耗盡,以為熬出了一點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雙手戰戰兢兢地捧著送到他們面前,卻永遠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術策論,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認可,太傅說她已經寫得無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寫的,卻連父皇也拍案叫絕。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賞和無可挑剔,不是相差無幾,而是天差地遠!她被太傅寫了嘉獎批註的文章,回到長樂宮卻被母親發狠地撕毀,得到的依然是一頓痛打。

高陽國有些什麼?她其實背得好多好多,這一刻卻喉嚨發緊,拙於開口。

「高陽在南方。」以為小丫頭覺得陌生,鳳旋沒有不悅,就當作跟剛認識的朋友介紹自己的故鄉般開口。「是最早和大辰結盟的國家之一,不過我們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務農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來大辰學習你們的水利……抱歉,怎麼跟你講這些?」他忍不住失笑。

這些她其實都有學過呢。黎冰囁嚅道:「我很羨慕你們……」

她說話時總是怯怯地,讓鳳旋以為自己聽錯了。「嗯?」

「下雪的時候,來不及往南遷或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就被凍死了。」她不喜歡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長達三、四個月。

盡管她的話聽起來有些沒頭沒腦,鳳旋仍是會意了,看來她知道高陽很少下雪。「是啊,我來到天京兩年了,雪季對我來說是難挨了點,不過多鍛鏈身體,多跟著工人一起幹活兒,長久下來也適應了。」這話題還真讓他有點想家了。「高陽很少下雪,不過水患總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這裏所學到的,能早點回去紆解家鄉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會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在意起這個問題。雖然仔細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關她什麼事?她既管不著,也沒有影響吧?

鳳旋只當她隨口問問,便道:「住到我父親氣消了,或者……」其實真正需要「消氣」的是兄長,父親只是讓兄長有個臺階下罷了。然而他想過,I兄長繼位,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原諒,也許他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吧?這個想法讓鳳旋突然無比消沈,「不說這個了。」

他突然打住話題,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樣,讓黎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當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頭顱又低了下來,囁嚅地道歉:「對不起……」

鳳旋一楞。她怎麼又道歉了?

「不是……」看來她誤會了什麼,鳳旋有些頭疼,見她把頭垂得更低,簡直是挑戰他無動於衷的極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無動於衷,此刻也不會跟她坐在茶館喝茶了!

鳳旋幾乎想嘆氣了,卻靈光一閃,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嗎?」

黎冰緩緩擡起頭,一方面很高興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另一方面卻也有些汗顏,她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水月行者。

「那是來自高陽的流浪雜戲團,他們在大辰與諸王之國間一邊流浪一邊表演,在民間很受歡迎,經常在各國的重要節日和慶典時前往演出。」他可沒有半點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憑藉著實力受到各國百姓喜愛是事實,只是在貴族間不見得享有同樣的盛名。

「我知道他們今天在東市得到演出許可,本以為沒機會去瞧瞧,你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來自我的祖國的表演。」

「可以嗎?」黎冰雙眼都亮了起來,即使隔著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紅的臉蛋,足以讓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墻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從來都讓她向往啊!

「當然。」原本只是想安撫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實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門參加祭典時,他就遺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閑去看看來自故鄉的表演。以前在高陽時,他對這類活動其實也不算熱衷,但身為王子,他樂於接觸各行各業的翹楚,喜歡和他們高談闊論,聽聽他們的想法……啊,他果真徹頭徹尾像個野心分子,難怪兄長總是把他當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時他就是水月行者後臺的常客,那些走江湖賣藝的一開始對他都還有些保留,畢竟他的身分地位與他們這些常人所謂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別熱愛民間雜戲技藝,但鳳旋沒有一點王子的驕矜與架子,又樂意傾聽百姓的聲音,並且會適時地向朝廷提出建言,這在高陽是很讓人津津樂道的。他或許是外行人,但他對人民與土地的熱愛,讓他甘於放下身段多聽多參與,久而久之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貴族朋友,對他更推心置腹。

而現在,要去見這些故鄉的江湖朋友,他還是有一點「近鄉情怯」的。誰都知道,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美其名是表示對大辰的效忠,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為大辰效犬馬之力,事實上根本是將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這一點。幸運的是,盡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務事並不如外人看見的那般和諧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遠見的君主。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其實有逼他當質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長子忌憚次子進而發生兄弟鬩墻、愧對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馬屁,真是算盤打得響亮。

然而兩國既和平共處,派個質子過來也沒什麼意義,大辰皇帝不想讓高陽王的家務事影響兩國未來的關系看樣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帝王將相也不例外。於是大辰皇帝讓鳳旋住在他姑母家,並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麾下做事。這麼安排,對鳳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住在親人家中,絕對比住在宮裏自在,意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朝中不少人認為讓高陽王子參軍無異是把軍事機密主動曝露給外人看,不過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別的打算。

而如今,他這個被流放在外的落難王子,就要去見故鄉的老朋友,心裏不由得百味雜陳。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掙紮啊!

不過,走江湖賣藝的人們,心胸和眼界與鎮日機關算盡只為名利的王孫貴胄們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當那些不拘小節的江湖朋友抱著他,為了能夠「他鄉遇故知」而大笑時,鳳旋眼眶都熱了,不禁對自己前一刻那樣世俗的煩惱感到羞愧與狼狽。

但他的內心,其實仍是溫暖與喜悅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見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沒幾年已經交上了個小姑娘啊……」眾人嘿嘿笑,一臉暧昧又揶揄地來回看著兩人,黎冰真慶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個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臉上還畫著醜角妝的團長偏要用他那特別戲劇化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說著,後面兩名專長特技的男團員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兩兩成對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戲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沈的嗓音,即興以地方小調編唱起來。

「餵,別鬧了。」雖然他很懷念他們的百無禁忌,但現在時機不對啊!鳳旋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黎冰,卻見她盯著團員們的即興演出,看得目不轉睛。

她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事物。就算在宮裏,有號稱全帝國最頂尖的戲班與樂官,母妃也不允許她浪費心力在這些無用的事物上。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安靜死寂的書房裏,對著一盞孤燈,屏氣凝神,聽著隱隱約約從遠處的太平宮,甚至禦花園裏傳來的音樂……即便那細微得像是她的幻覺。她只能靠那些來想像、回憶,很久很久以前,當她很小的時候,當父皇和母妃仍然恩愛,當母妃臉上仍有歡笑,她在父皇和母妃的壽宴上,在各式各樣的慶典中,也曾看過那些讓她像做了一場絢麗美夢的表演。

「這才像樣啊!」團長的獨子,甫現身便讓外頭等了他一夜的少女們頻頻尖叫的水月行者首席奇術師,立刻賣弄起拿手的把戲,刻意在黎冰面前輕輕一彈指,手裏隨即出現一朵芙蓉花,他笑得無比風流倜儻地把花拿給黎冰。

黎冰覺得好神奇,好不可思議啊!雖然這少年看起來跟她年紀相仿,但也許是從小就天南地北地討生活,氣質神態老練得與他稚氣的臉明顯不相襯。對於少年送給她的花,她有些靦覜,卻仍是開心地收下了。

少年轉向鳳旋,「作為表演者,喜歡的是像姑娘這樣賞臉的觀眾,對我們而言是莫大的鼓勵與榮幸,您應該多學著點。」竟然是向王子說教來著!鳳旋不免也覺得有些好笑。

「好了好了,差不多要開演了!」團長夫人,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女馴獸師,進帳篷裏來催促大夥兒上工了。看似冷艷的大姊朝他們走來,雖然沒有什麼熱絡的笑容,卻道:「今天票都賣光了,幸好還有個好位置留給你們。來吧,這是看在阿旋終於帶了姑娘來才有的特別待遇唷!」

方才跳舞的兩名團員擠眉弄眼,一搭一唱地道:「什麼?我們還有座位?怎麼可能?我們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場場表演坐無虛席的水月行者啊!」

「當然,妹妹,你有所不知,這可是傳說中用過都說讃,今年坐了,明年吃紅蛋的情人座!」

這兩個二百五!鳳旋離去前忍不住回頭瞪了他們一眼。

奇幻之夜,才要開始吶。

水月鏡花,是蒼天的虛無幻夢,抑或紅塵萬象的倒影?是詩人的浮誇妄念,抑或寄人間百態於一粟?

我等是幻夢的行者,來往於真實與虛幻之間,能在絳河裏盤旋,轉瞬卻迷失在浪花卷起的砂礫之中,那廣袤無垠的蜉蝣森林;能在日月眨眼的一瞬,引一曲古調,高歌英雄當年壯志豪情,回頭睡了一宿,卻已是滄海變桑田。

若您問我千百年前那則傳奇是真是假?不如讓我在今夜為您戲說從頭……

原來團長留給他們的位置是大帳篷正前方的拱門頂部平臺上。這一小塊地力一般是不開放讓人上來的,怕人多不好管理發生危險,而且除了工作人員架設帳篷時使用的走道,根本沒有開放的道路讓觀眾上來。但是偶爾招待特別的貫客上來看一場免費的雜戲,倒是很方便。

團裏還有人特地上來送了幾樣小吃和點心,沒打擾到聚精會神盯著舞臺的黎冰,是鳳旋發現了,才想說不要他們費事,那小胖便道:「老板娘說吃完才準走。」他眨了眨眼,動作和身形一點也不相櫬地一溜煙不見了。

鳳旋一陣好笑,把一串葫蘆果拿給黎冰。

又是宮裏沒吃過的東西呢!她顯然很開心,「謝謝。」

鳳旋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在意,卻硬要故作無所謂地道:「這裏沒什麼人,你……我不會說出去,你想把面具拿下來也沒關系。」

黎冰也知道她再戴著面具,未免顯得太疏離,尤其他待她這麼好……故意盯著舞臺,好半晌沒得到回應的鳳旋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定定地看著他,然後低下頭來。「對不起……」

又道歉!這丫頭真是……

「我不能給家裏的人惹麻煩,否則……否則他們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母妃那麼痛苦都是為了她,若大公主偷跑出宮的事被發現,將會是皇室醜聞,父皇會對她更失望,文武百官會同聲譴責,母妃會更加痛苦。

看來她也不是有心疏遠他。大辰貴族的伽鎖比高陽更繁重,這一點他早就有所體會,其實他的姑丈身為武將,霍家在這方面算是特別寬松的,只是這兩年來他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明白:大辰雖然較高陽強盛,繁文縟節的包袱也同樣巨大。所以,他內心對大辰皇帝對他的發落是懷著感激的。

「不勉強。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名字不方便示人,就告訴我你的乳名之類的吧。」

「……」全天下都知道帝國的大公主叫什麼名字,她怎麼可能真的坦白?黎冰想了想才道:「小雪。」她撒了謊,真希望有一天能夠用真實的身分向他坦白,並對他道歉。黎冰難過又愧疚地想。

「小雪。」鳳旋笑了,「我覺得你真的很適合這個名字。」

那樣溫暖的笑容,黎冰幾乎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卻也暗自慶幸面具遮去了她臉上的無奈。

她也希望她是單純而平凡的小雪吶。

「我叫鳳旋。鳳凰盤旋的意思。」

黎冰楞住。高陽國主就姓鳳。那麼他是……有可能嗎?但鳳姓在高陽畢竟算大姓。

雖然身為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但顯然宮裏沒有人相信她真的會繼承皇位,黎冰的生活僅有永無止盡的、關於帝王教育的學習…………哪怕所有人都相信她用不到,因為將要繼承皇位的人,比她優秀不知凡幾,她只是一個「以防萬一」的存在。更甚者,所有人都明白未來誰才是帝國真正的主人,她這個皇位「後備人選」的任何努力,都讓旁人側目,讓椒房忌憚,只是礙於身分,皇後必須隱忍她這個如芒剌在背、對大辰的皇室制度來說卻務必存在的存在。

她必須努力,為了母妃;但她的努力看在外人眼裏,卻代表著她野心勃勃地冀望有朝一日被扶正確實這也是母妃所期望,卻讓她在宮裏日日如履薄冰。宮裏上上下下,為了自己的前途也好,為了不得罪皇後也好,有志一同地讓黎冰在政治上被孤立著。何況龍椅上那位對此,態度一直是默許的。

長樂宮和母妃就是黎冰的全部。高陽國主派了次子前來大辰一事,黎冰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皇後默許黎冰讀死書……說不定更樂見大公主的平庸襯托她孩子的天資卓絕,但讓黎冰將那些「努力」延伸到能夠實際建立威望與勢力的政治戰場,她根本不可能容忍。

蘭妃則禁止任何幹擾大公主學習-或者說,得到皇帝認同以外的閑雜瑣事出現在長樂宮。顯然關於一國之君該對國事有多少了解,蘭妃在政治上的思想是守舊而顢預的,這點從過去其母家闕氏一族曾費盡心思要求國君實行鎖國政策便可略窺二一;而黎冰則是只為了討好母妃,故也對此不甚留心;至於老皇帝,則也是有心冷落。

「你就跟他們一樣喊我旋吧。」

鳳旋。他叫鳳旋啊。黎冰奇怪自己都還沒吃葫蘆果,怎麼就覺得心窩甜甜的想笑啊?

「旋……」黎冰臉一燙,鳳旋雖這麼說,她卻害羞極了,連要喊他的名字都覺得舌頭有點兒麻,臉頰也熱辣辣的,最後她才低下頭,囁嚅卻又心裏禁不住喜悅地喊了一聲:「旋哥哥。」

鳳旋故意看著大舞臺,實在不想承認他剛剛差點呻吟出聲……太令人羞恥了!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登徒子老愛聽姑娘喊他們哥哥,真是打心坎裏又酥又麻啊!

鳳旋年輕的俊臉紅成一片,黎冰也兀自低著頭掩飾心頭的小鹿亂撞,只好默默吃著葫蘆果。

水月行者一場表演通常只演出一個劇本。劇本多是搜集全天下所有傳說與典故,再由團長將這些故事編成屬於他們的演出版本,表演者有奇術師,馴獸師和她的野獸,武功高強的特技演員,美麗的舞者或風格獨具的歌者等等,扮演劇中各種角色,舞臺的變化也總是有如神仙變戲法般讓人驚奇。他們在開演前通常不會公開要演哪一出,盡管如此,觀眾仍趨之若鶩,因為就算是已經看過的劇目,每次表演的方式都會不太一樣,甚至劇情也不盡相同,畢竟傳說傳說,千人千年口耳相傳,也僅能對著迷霧描繪其輪廓,多少執筆人將自己心中所想所望,所思所念,寄托筆下世界?這一切,不就有如鏡花水月,讓人分不清是虛無幻夢,抑或紅塵倒影啊……

謝幕之後,夜深了,街上游行開始稀稀落落。許多人都回家去了,雖是夜神祭典,當然不可能真像故事裏那般徹夜狂歡。

鳳旋護送黎冰到朱雀門,黎冰顯然還為方才的表演沈醉不已,頻頻恍神,直到她驚覺自己跑出來那麼久,也該回宮了,心裏這才對鳳旋依依不舍。

「明天,你會出來嗎?」鳳旋決定,不如明天也藉故與表弟分開行動。他對上青樓實在興致不大,而夜神祭典就像傳說中所敘述那般,持續七天七夜,水月行者們也會待到最後一天,他當然想和故鄉的朋友多聚聚。歡場的一切總給他一種浮誇而饜膩之感,虛假的情感卻裹上一層又厚又重的脂粉,他不願沈淪其中,辜負家鄉裏還等著他回去的那些人……

真的還有人等著他回去嗎?他不知道。但是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不浪費在大辰的每一天。清醒的人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不是嗎?

他的意思是,明天也希望約她一起逛慶典嗎?黎冰難以克制內心的期待,盡管她知道,現在回長樂宮已經太晚了,母妃一定早就大發雷霆,明晚她要想再出宮來,根本難如登天。

「好啊。」但她仍是太雀躍地回應。

「不如明天我們也約在朱雀門。你認得我的樣子,戴著面具也沒關系,你來找我。」他說話時還刻意彎下身,笑著與她面對面,好像要讓她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然而,這麼信誓旦旦的約定,卻讓黎冰心頭泛起酸澀,她只能慶幸自己臉上戴著面具,只需要勉強讓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除非有奇蹟,否則她明天根本不可能出宮來……

她應該對他吐實,別讓他明晚枯等,可是天知道她有多期待奇蹟出現!

鳳旋註意到的卻是她手上還拿著那朵芙蓉花。不知為何,這讓他很在意他摸了摸自己懷裏,向來也不習慣在身上帶些累贅無用的事物,瞥見一旁的小販,便道:「你等等我。」

就見他跑向已經要收攤的童玩小販,本來想買朵花——後來想想這念頭有些俗氣也有些讓人害臊,他那時就是覺得那朵花剌眼。後來隨手挑了根長得像花的東西……

「要收攤了,送你啦。」小販笑著揮了揮手。

鳳旋忍不住笑了,他總喜歡和民間各行各業的人當朋友,因為這些人總讓他看到一股樸實友善的親切與溫柔,也因為這樣,他更不愛占他們便宜,他掏出一錠銀元給小販,「要回家了,不用找。」

「謝謝大爺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小販高興地頻頻鞠躬。

鳳旋拿著那支風車,折回黎冰身邊,本想學奇術師在舞臺上逗得少婦少女們尖叫連連的花招,卻終究覺得有些尷尬,直接將風車拿給黎冰。「給你。」黎冰顯然有些楞住。鳳旋這才想到,他也不知為何想送她東西,就是一頭熱地去買來了,幸而黎冰紅著臉收下了。

起碼此刻她唇畔的笑,不是勉強笑給他看的。她是真的感到驚喜。

「謝謝,我好喜歡。」她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連折到芙蓉花都沒察覺,總算讓鳳旋心裏舒坦一些。

「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很晚了,別讓他們擔心。」鳳旋叮嚀道,沒有多事地提議要陪她等家人,畢竟如果她整夜都和他在一起,也很難向家人解釋吧?但他仍是守在街角,雖然看不到她,卻忍不住原地踱著步子,想像她的家人終於等到她的情景,然後笑自己無聊,旋即又忍不住朝朱雀門的方向張望,卻早已不見她人影。

她的家人應該把她接走了吧?

鳳旋這才甘願邁步離開,先到北市仙閣酒樓去找表弟。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讓她覺得幸福的那一刻就好了。

黎冰常常會有這樣的想法,於是低著頭怏怏不樂地看著自己茫然前進的腳步,就好像那些幸福也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消逝,而她……而她……永遠無能為力地,像等待接受命運淩遲的弱者……

像那一年在父皇的壽宴上;像此時此刻。

不,不一樣!她從不記得父皇慈愛的臉——他有的,但那不屬於她。在太平宮裏,在她面前,父皇有兩張臉。多麼難以想像,她不也是他的女兒嗎?而現在,她知道她擁有一夜真實的美夢與溫柔。真的好像做夢一樣……

她經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小女孩衣衫上有著補丁,神往地看著炎帝城在那高墻內,有一切凡人欣羨的美夢。他們指著某一座塔,好像身歷其境那般地對同伴說:那座是明珠塔,公主住在塔裏,睡在天鵝絨和絲綢鋪成的床,披著來自天宮的霓裳,佩戴著來自異域的寶鉆。她的水晶杯裏,永遠盛滿美酒佳釀;她的琉璃盆裏,千金難求的珍饈異饌不曾匱乏;她白天吟詩作詞,晚上唱歌跳舞,從來不識人間一切煩惱……

衣裳補丁的少女,聽得雙頰泛紅,兩眼燦亮,心頭悄悄編織起美夢。而黎冰依然是離宮時的那一身錦袍,低著頭,像沈默的影子,與她擦肩而過。

少女的父母在街的另一頭喊她,有些佯怒,有些焦急,卻是滿滿的呵憐。少女從夢中回到現實,嘆了口氣,提起裙擺,跑回父母身邊。

「我也想用水晶杯喝雞湯。」她還在發夢。

母親沒好氣地用手指戳她的鬢角,「還吃?還吃?什麼水晶杯?今晚只準吃一塊燒餅,再多沒有了!再胖下去我都不知上哪兒給你找婆家!」雖然這麼說,卻仍是把剛剛買來、熱騰騰的燒餅塞到貪吃的小女兒手裏。

少女發出了哀號,而數尺之外,黎冰拿出炎帝城出入許可的令牌,走進厚達三尺的宮門內,丈餘高的宮門在她身後緩慢地、沈重地合上,高墻外,喧鬧的、平凡的、庸碌的一切,隨著那一道屬於人間的燦亮灼光越來越細,最後什麼都不剩地消失在黑暗中。

也把她一夜的美夢,終結。

這一次,和四歲那年不同,她早有心理準備。偷偷回到自己的寢殿,把芙蓉花擱在桌上,面具和風車小心地藏了起來,然後對著鏡子整理好儀容,沈靜地走向仍然燈火通明的母妃的寢宮。

宮女們早跪成一片,年輕的顫抖不止,頻頻拭淚,年長的看來則憔悴數十歲,而失寵多年,容貌依然美得像朵帶剌薔薇的蘭妃,卻若無其事般地用陶缽和陶杵,慢條斯理地搗磨著以香木、曬乾的香草為材料的香屑。

蘭妃闕氏,大辰皇朝天京士族之後,不管是以大辰,甚至諸王之國的標準來看,蘭妃毫無疑問是個絕世美人,哪怕早已失寵,也不若當年芳華正茂,穿著一身靛紫色華袍,斜坐在羅漢床上的她,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她向來厭惡緋紅色一類色調,好像在提醒她永遠也不可能坐上後位。黎冰記憶中的母親總是一襲深紫色或黑色錦袍,然而那絲毫無法讓她的艷容黯淡幾分,反而更將她的膚色襯得白如霜雪——她的神情亦然。

雪季才剛過,入夜後走在凜風之中呼吸時仍有白霧。蘭妃身上的袒領袍服衣襟邊緣滾了一圈紫貂毛,白玉般完美無瑕的頸子上垂掛的黑鉆與紫鉆頸鏈,在火盆的照映下閃閃生輝,昭告著多年以前她受寵的程度是如何讓人眼紅。紫貂毛滾邊的衣領在胸前交叉,雪團似的豐滿酥胸仍像少女那般誘人,纖細的腰身緊緊地束在紫緞黑櫻紋腰封裏,金色帶締繋了個繁覆的花式結,像一朵金絲花開在腰封上。

就算在長樂宮裏,蘭妃依然每天精心打點自己的妝容,就好像皇帝隨時會駕臨一般,盡管當朝天子已經好幾年不曾踏進長樂宮。

黎冰沈靜地走進殿內,兩旁的宮女沒敢擡起頭來。

和長年備受冷落,氣質冰冷帶剌的蘭妃相比,黎冰除了母親給她的好容貌之外,更多的是屬於少女的羞澀與羸弱,靈秀出塵,難怪僅僅站在街上就讓那班登徒子失去理智。

黎冰在臺階下便跪了下來,而蘭妃仍不為所動,神情像一尊雕像那般平靜,動作嫻熟優美,宛如所有貴族仕女的典範,緩慢地搗磨缽裏的香屑。火光照映在她側臉上,勾勒出迷人的長睫與高挺的鼻,略薄的唇就算不點上胭脂,也是好看的。

搗缽裏,所有的香材被磨成血紅的粉末。而黑檀木炕幾上的方型烏金釉香盤上,稍早鋪上的爐灰已經壓得平整無痕,絲毫瑕疵也不見,上頭擱了銀制的方型香篆,篆上鏤空將要篩出粉末形狀的是連成一筆畫的福壽二字。

將缽裏的香屑輕輕倒在香篆上,用細長的古銀付香匙和香帚讓粉末均勻地覆蓋,並且仔細地不讓粉末灑到香篆以外的地方,每一個動作都需要謹慎和耐心,而她的力道,手指的每一個動作與角度,都完美得像一幅畫,不疾不徐。

跪得較遠的年輕宮女,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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