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最近倒是挺閑。

對她來說也算難得了，在洛陽的新家裏每天和張春華鬥鬥口，指導一下司馬師和司馬昭讀書學武，教教司馬清河寫字，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這麽說《游龍》舞事件和曹丕鬧掰了，兩個人基本處於相看兩厭的狀態也不算什麽壞事。

曹丕廢了漢帝之後，大封百官。司馬懿進為尚書。當然沒多久就轉為督軍，禦史中丞，封安國鄉侯。

督軍的意思很明白：出去出去！你不想看見朕？朕還不想看見你呢！有軍隊調動你就跟著去看看吧，別在朕眼前晃！

當然後來這一段潛臺詞被曹丕美化為：昔日啊，朕和仲達感情很好。當朕去東邊呢，就把西邊的事放心的交給仲達；當朕去西邊呢，就把東邊的事放心的交給仲達。

為尊者諱，為尊者諱。

司馬懿對禪讓那天的事記不很清了，曹丕禮天謝地時候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倒是很搶鏡。司馬懿就記著劉協被廢為山陽公，他的妻子，皇後曹節改封公主，山陽公夫人。

那個女人開始還為自己的公主身份高興了一下，但接下來當她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母儀天下的小君，而必須向曹丕後宮的其他女人行禮的時候，她尖叫著，拒絕離開皇宮，後來是被華歆帶人強行拖離的。

郭煦冷笑著經過曹節身邊，告訴她她走的路線和當年伏後曾走過的差不多。

“所以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張春華在棋盤上放了一個白子，她從一開始就覺得曹節的舉動很愚蠢。

“先帝不是還有兩個女兒與山陽公嗎？不知道那兩個怎麽樣了。”司馬懿在邊角處啪地落下一個黑子。

“你再不管，這‘活眼’可就變成‘死眼’了啊，別說我沒提醒你。”張春華一邊說著一邊落子。“那兩位公主的事你沒聽說？好像給陛下遞了表章，請求和山陽公毗離。聽說陛下打算同意。”

“既然那兩個公主的事都同意了，山陽公夫人的事有何不可？”

張春華笑了一下：“那可不一樣。聽說山陽公夫人去陛下面前哭訴，陛下斥責了一番，說她既然是公侯夫人，這輩子，就安心的做夫人吧。”

司馬懿夾著棋子的手在半空頓了頓：“你這左一個聽說，右一個聽說，都是聽誰說的，我怎麽不知道。”

“郭貴嬪啊。”

司馬懿的手微微一顫，棋子險些落錯了地方。

當了皇帝，後宮的名分問題都要解決，曹丕也不例外。

曹丕既然把漢廢了，當然後宮制度不會再完全沿用漢代那一套。他的標準是這樣的：除了皇後一名暫時空缺外，設夫人、貴嬪、淑媛、昭儀、修容、婕妤、容華、美人及良人。

其中夫人地位和貴嬪大致相等。

甄氏就被封為夫人，不排除曹丕壓根不想給她地位，但是考慮到她名義上是曹叡的母親，又是經過曹操首肯的妾室，所以不能不給，還不能太低，於是就隨便鼓搗一個“夫人”出來，說“夫人”的地位僅次於皇後。

郭煦郭女王被封為貴嬪，曹丕也說了，貴嬪與夫人地位同。

山陽公劉協為了自己的安全也送了兩個女兒給曹丕，曹丕收是收下了，但是給了什麽妃位就不知道了。

然後……好像也沒別的什麽有名號的女人了。

“這麽說，郭貴嬪現在掌管後宮。”

“應該是這樣，甄夫人不會插手。”

棋興正濃，外面突然有人喧嘩。

司馬懿和張春華推門出來看究竟，司馬師和司馬昭則是已經走到院子裏了。

一個十幾歲的貴公子，頭戴金冠，披著鵝黃緞子的鬥篷，手裏抓著團成一團的馬鞭，正怒氣沖沖的推開圍在他旁邊的仆役，走到近前。

“叡兒……”

張春華連忙退回屋裏去了。

司馬師上來攔住曹叡，司馬昭跟著大哥走到曹叡面前跪倒施禮：“小民見過皇子殿下。”

“哼！”曹叡看著臺階上的司馬懿。

司馬懿慢慢走下來，慢慢來到曹叡面前，慢慢的跪倒行禮：“臣……”

“行了都起來吧！”曹叡可等不及，他急匆匆的親自騎馬前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上面。

“謝皇子殿下。”司馬懿還沒行完禮就收回去了，速度堪稱敏捷。

“皇子殿下親臨蔽宅，不知有何見教？”司馬師態度恭謹。

“孤不是來找你的，孤來找你爹！”曹叡說著，伸手把司馬師也推開，兩步走到司馬懿面前，“司馬懿！你有幾天沒有上朝了？”

司馬懿看著曹叡，這孩子眉眼間越發像曹丕了：“臣為督軍，按例有督撫之事可免上朝。”

“這麽說，你沒見過這個了？”曹叡從袖中取出一張白絹。

“這是何物？請皇子殿下明示。”

“你自己看！”曹叡把白絹甩在司馬懿臉上。

司馬昭臉色微變，司馬師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腕，對他搖了搖頭。

司馬懿把白絹抓在手裏，慢慢抖開，讀了一遍，又合上了。

“這是陛下下達的詔命，《詔群醫》，臣現在讀過了，陛下有什麽吩咐嗎？”

“你就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嗎？”司馬懿那種好像沒事兒人的神態看在曹叡眼裏特別的可恨，群臣為了這些事情都要吵翻天了！偏偏沒人能勸得動曹丕，最後賈詡說去找司馬懿來吧，郭貴嬪說甄夫人，只能請殿下走一趟了，為什麽這些人這麽看得起一個督軍！自己一個皇子還要屈尊降貴來求他！好吧，自己為了母妃甄夫人，只好勉為其難來了，果然司馬懿在這裏擺架子，可恨至極！

“陛下只是讚美葡萄這種水果，建議大家飲用葡萄酒……”

“只是？！還不夠嗎？這是詔命！放著西蜀東吳那麽多大事不寫就用來寫這個！前些天一公布，百官就吵起來了！”

“歷朝歷代從沒有規定過陛下的詔命應當寫什麽內容，只要是陛下認為該通知天下臣民的事，就可以寫作詔命，這封詔命雖然與以往不同，但是也沒有什麽不對啊。”

“沒有不對是吧？好好好，你等著——”曹叡氣得口齒都有點不清楚了，他又去袖子裏摸，這回摸出了一堆絹布，全砸向司馬懿，“你自己看！這些都是父皇寫的！明天就要發出去！”

司馬懿展開這一堆，讚美甘蔗的，教人種甘蔗的，讚美迷疊香的，教人種迷疊香的……

“夠了麽？你要是覺得還不夠的話，據說父皇正在寫關於怎麽種柳樹的！”

“噗！”

曹叡惡狠狠回頭瞪了一眼忍不住笑出來的司馬昭。

“昭兒！”司馬懿喝止二兒子這種略帶不敬嫌疑的行為，司馬昭把笑意強忍了回去。司馬師看了弟弟一眼：“昭弟，想笑就轉過去偷偷笑，別出聲。”

“大哥你別再這麽叫我了，聽著跟叫隔壁家的女娃一樣……”

司馬懿把所有詔命的抄件折疊好，雙手奉還給曹叡：“此事，臣無能為力。”

“可他們讓我來找你！說只有你能勸父皇回心轉意，別再寫這些東西了！”

“此言有誤，殿下豈可輕信！”

“我本來就不信！”曹叡恨恨的看著司馬懿，“可是郭貴嬪帶著後宮嬪妃來求見我娘，說讓我來找你，一定會有辦法的，我要不是為了我娘，才不會到你這裏來！”

司馬懿陷入了沈默。

“殿下！殿下！”突然外面又有人跑進來，這人是內侍打扮。

“姜寺人！”曹叡迎上去，“又怎麽了？父皇又怎麽了？”

姜寺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您快回宮吧，陛下他……他突然要殺驃騎將軍！”

驃騎將軍就是曹洪，說起來還是曹操的堂弟，從輩份上論是曹丕的長輩。昔日曾經舍命救過曹操，留下一句名言：“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是以曹操在世的時候，極受重用。

曹叡一把揪住姜寺人：“為什麽？罪名呢？父皇怎麽說？”

“沒……沒罪名……”姜寺人都快哭了。

“百匹絹。”司馬懿在旁邊突然說。

曹叡用痛恨的眼神看著司馬懿：“父皇已經這樣子了，你還在這裏裝什麽清高！你是要看著我們曹家毀掉嗎！”

“臣還有什麽清高！”司馬懿聲音突然高了八度，把曹叡都嚇了一跳。

“銅雀臺上一曲《游龍》，司馬家已經被臣毀掉了……”

司馬師暗暗攥緊了拳頭。

曹叡並不怎麽理解，對他來說，那不過是曹丕戲弄一個臣下取樂，臣下奉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然事後人們都在議論和嘲笑司馬懿，用她和那些舞姬相比，曹叡聽著也覺得挺解恨的，但這事兒用不了多久也就過去了，司馬懿幹嘛這麽大反應？

“殿下請回吧，臣這就進宮，請陛下收回成命。師兒！準備一下，隨為父進宮！”

司馬昭對此是最不爽的：“不是吧！爹，這次又不帶我！”

司馬懿在殿外跪了半個時辰。

曹丕在裏面終於把筆放下了。

“朕還以為仲達不來了。”

“臣如果不來，全天下都會以為是臣害死了驃騎將軍。”

“仲達還記得朕是因為什麽事和這位叔父結怨的麽？”

“昔年陛下曾窘迫，向子廉將軍借絹百匹，子廉將軍不與。”

“恩，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當初這位叔父小器，讓朕與兄弟們的打賭大失顏面，第二天朕就氣走了當時的師傅，三天之後，郭祭酒就把仲達推薦來了。”曹丕走到殿外，看著司馬懿，“其實這次朕沒想殺他，朕只是想看看仲達你到底要怎麽樣才會來。”

“如果臣還是不來呢。”

“那就殺了他。”曹丕說的十分輕松。

“這麽說，陛下饒過他這一次，也難饒過下一次了。”

“下一次啊，下一次再說吧，如果有明確的罪狀，朕的確沒打算放過他。”

司馬懿嘆了一口氣：“陛下，您這是在報覆。”

“是。”曹丕承認的很痛快。

“您在報覆誰，您有一個明確的報覆目標嗎？”

“很多。過去看不起朕的人，過去想害朕的人，包括朕的父親，朕的母親，朕的兄弟，朕的朋友！”

曹丕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帶著回音，嗡嗡的響。

“還有過去的您自己。”

“仲達，你真了解朕。”曹丕坐到了司馬懿對面。

據說壓抑的過久，一旦不壓抑了人都有點發瘋。司馬懿突然想到曹操說的那句“還有救”。她現在有點兒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仲達，今天太後來了。”曹丕拉起司馬懿的手，“你猜她跟朕說什麽？”

“太後不會幹涉朝政，應該是——後宮的事情。”

“恩——聰明。太後說，朕應該立後。”

“那就立一個吧。”

“立誰呢？甄氏有個兒子，郭氏很聽話又有用，其他人沒資格。”

“陛下看誰順眼就立誰。”

“都不順眼。再說後人論起來，會怎麽稱呼他們？魏甄皇後？魏郭皇後？都不好聽，朕覺得，魏司馬皇後聽著好多了。”

司馬懿越聽越不像話：“陛下，臣很不想提醒您，但是……臣不是一個人來的，臣把長子司馬師帶來了。臣告訴他，如果臣一個時辰之後還沒有出去，就讓他直接到太後面前陳情——反正他身上的組佩是先太祖皇帝親賜的，沒人敢攔著。”

曹丕的興致被破壞了，他站起來，走回內殿：“好吧，仲達你回去吧。”

“謝陛下。”

“不過，”曹丕轉身看著拜伏在殿外的司馬懿，“朕要告訴你，朕沒有胡鬧，朕做的那些事，和百官的反應，朕自己都知道。朕寫葡萄，寫甘蔗，是因為朕想寫，朕要殺曹洪，是因為朕想殺他，現在朕要立後了，也是因為朕想立！跟你們的勸諫沒有關系！不過，朕的後宮人太少，不足以找出母儀天下的女子來，所以，立後之前，朕要——充實後宮。”

曹丕一聲令下，送美女的車子開始源源不斷進入洛陽。

但曹丕的要求是很高的，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進得了宮。

這個太矮那個太瘦，誒，你你你，說你呢，你沒有略鷹鉤的鼻子，差評，退貨！

這天曹真求見曹丕，帶了一幅畫像，兩個人不知道在內殿裏嘀咕了些什麽，第二天早朝，曹丕宣布，已知有一個大美人，美的驚天動地，自己要出城迎接，並且要準備最高規格的迎接。

這尼瑪胡鬧都出圈了。

群臣一通進諫，全被曹丕駁回了。

眾人一看，不行，還得下猛藥，找司馬懿。

司馬懿說你們找吳質吧，他和陛下交情也很好。

眾人說：可……就是吳質讓我們來找你的啊。

司馬懿不想答應，但是百官大有在司馬府住個一年半載的魄力。

沒辦法司馬懿只能再一次去見曹丕，不過這次她學聰明了，上來就跟曹丕談條件：陛下，您到底想幹什麽就直說吧，只要不是後宮的事情，臣都可以想辦法。

仲達，我們生個女兒吧。

……換一個行麽？

叡兒缺一個親娘……

停！還是說說第一個吧。

最終達成了雙方妥協的協議：之前因為先太祖皇帝的原因而分開的話就此作廢，曹丕可以夜召司馬懿入宮；但作為交換條件，曹丕要保證每年後宮嬪妃至少誕育兩個孩子。

這難不倒曹丕，他直接告訴太醫令：去，把後宮所有女人的月信都給朕列出來，排成表格，朕按時睡這些女人就不信弄不出兩個孩子來……

但是這麽做帶來一個副作用，那就是曹丕的孩子喜歡紮堆出生，出生後，又常常疏於照料的紮堆夭折……

誰說當曹操的兒子苦逼來著……明明是當曹丕的兒子才苦逼……

至於那個值得迎接的美人……

“還是要迎接的。這個人，是子丹偶然發現的，說非同一般。”

“聽子丹將軍說，此女離家之時，隨身帶玉唾壺盛淚，淚凝如血？”

“恩，子丹還說她擅長女紅，即使在黑夜裏不點燈，她也能自如的飛針走線——這個，等見到了，可以讓她試試。”

曹丕派了十輛雕刻精美的大車去迎接這個傳說中的美女，還破天荒的帶著不少官員一起到城外等著，其中就有司馬懿。

遠處的車隊漸漸走近，及至近前，有內侍上去扶車內一個戴著錐帽的女子下車。

司馬懿打量了一番，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看身形十五六歲年紀，穿一件青蓮色暗紅織紋的深衣，要說美女麽……戴著錐帽看不清。

來人被引到曹丕身前，左右撩開錐帽上的輕紗，少女盈盈下拜：“婢子拜見陛下。”

曹丕輕輕在司馬懿耳邊說：“仲達，你過去看著。”

司馬懿不明所以的向前走去。

曹丕在後面說道：“擡起頭來，你叫什麽，是哪裏人？”

女子一擡頭，司馬懿頓時被嚇得倒退了兩步。

“趙小雲！”

“婢子薛靈蕓，祖籍常山真定。”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節薛靈蕓的靈感來源抄襲自《雲從龍》《水至清》等丕雲文。

但薛靈蕓的出現不是意外，預知詳情，請關註最後一篇番外《金屋》。不過作者自己也不知道這篇番外啥時候寫……下一篇番外肯定不寫，下一篇番外不出意外應該是《結束即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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