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有很多話想跟司馬懿說，但是曹操已經下令安排車送司馬懿一家回去。

曹丕隔著窗子抓著司馬懿的手：“仲達……”

司馬懿輕輕把他的手拂下去：“我今晚來。”

車內抱著司馬昭的張春華怨恨的看了司馬懿一眼。

司馬懿看著旁邊包紮了額頭的司馬師，輕輕幫他理了理亂了的頭發。司馬師什麽也沒問，他只是睜大了黑漆漆亮如星星的眼睛看著司馬懿。

一路無話。

到了家，把兩個孩子交給婢女，該養傷的養傷，該哄睡的哄睡。司馬懿和張春華的二人世界裏，司馬懿把事情前前後後都告訴了張春華。

張春華反應非常激烈：“你要嫁給曹丕！”

司馬懿沒說話，給自己倒了一卮水喝，今天走了不少路，也沒機會喝口水。

“你說話呀！”張春華的聲音尖的出奇。

司馬懿又倒了一卮水，轉身遞給張春華：“嚎了這麽半天了，你這嗓子還受得了？喝點水緩緩吧。”

張春華看看水，又看看司馬懿：“你說！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丞相就給了我兩條路，我不嫁給曹丕，難道去嫁丞相？”

“不行！我不許！”張春華擡手打翻了司馬懿手裏的木卮，“我張春華的丈夫，怎麽能去做別人的夫人！那我到底算什麽！我算什麽！還有阿師和阿昭，我辛辛苦苦養到這麽大，難道一句話，就成了別人的兒子！”

司馬懿覺得自己看不懂張春華，不過從第一天起她就沒看懂過這個女人：“當初是你堅持要結婚的，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是個女人不是男人。曹子桓來府上做客那一次——我記得也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吧？怎麽，那個時候能忍，這幾年都能忍，現在忍不了了？你早幹什麽去了？”

張春華柳眉微豎，不卑不亢：“不一樣！我是你的正妻，我可以容忍你上別人的床，生別人的孩子，甚至你將來納妾我也可以忍！但我不能容忍你去嫁給別人！你只能是我的丈夫，也只能有我這一個妻室。我不要做別人的笑柄！”

司馬懿看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張春華瘋了一樣沖過來把門擋住：“你要去哪兒！”

“跟你沒關系，讓開。”

“你要去曹丕那裏，對不對！我都聽見了！我們是有協議的！我什麽都能忍，但不能允許你如此肆無忌憚的羞辱我！你晚上必須在家過夜！你答應過的！這是我的權利！”

“今天破例，不行嗎？”司馬懿推開張春華，“讓開！別誤事！”

張春華被推的一個趔趄，但她馬上就撲回來，抓住司馬懿的左臂：“你哪兒也不能去！你別想走！別想……”

司馬懿伸出右手推開房門喚人，來了幾個婢女，司馬懿挑著眉看著瘋了似的張春華：“夫人今天太累了，你們好好安頓夫人在房裏休息，小心伺候，聽到了嗎？”

婢女們答應著，走上來，一邊勸著“夫人”，一邊掰開張春華緊抓司馬懿不放的手，把她拖離開。

“司馬懿你別走！你不許走！你……”

司馬懿不去理會，出門前還特意回頭看了看張春華：“夫人，你剛才說什麽？我納妾你也可以忍，對吧？”

“司馬懿！你……”

外面早就備好了車，司馬懿上車後，只簡短的對車夫說了三個字：“去驛館。”

前南郡太守郭永帶著次女郭煦，已經在那裏等了很長時間了。郭煦的名雖然平淡，但她的字可謂別出心裁：女王。

夜已經深了。

曹丕還沒睡。司馬懿沒來之前他一直在等，司馬懿來之後他幹脆就不打算睡了。

即使架子上的油燈全部被點亮，今天的光線也不怎麽好，曹丕和司馬懿就在這麽昏暗的燈光下對坐案前，一語皆無。

夜裏溫度總是低些，司馬懿把披著的外衣緊了緊，又擡眼看看曹丕——還在沈思，沒覺得有多冷——終於先開口了：“事情都挑明了，今後你打算怎麽辦？”

“沒打算，我還在等我爹處理我。”

“其實他的處理意見已經有了。不過不是告訴你的，而是告訴我的。”

“是什麽？”曹丕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從下午之後曹操就再也不肯見他了，也不聽他的解釋。

“要麽嫁給你，要麽嫁給丞相。”

司馬懿說的很快，曹丕覺得有點跟不上：“……我爹……怎麽會……這麽建議？”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選擇題啊。其實他只是讓我嫁給你，另一個選擇只是為了襯托這個決定而存在的，他知道我肯定不會選擇的，那就只能嫁給你。”

“那倒也不壞，仲達，我爹還是用心良苦的。我們結婚，把師兒和昭兒接回來，然後我就請一個外任，一家人去外地過日子，遠離許都這個是非之地，你看好不好？”曹丕懇切的說。

“遠離許都？你不想成為丞相的繼承人了？現在這個位置可還沒有最後確定呢。”

曹丕一說這個就覺得難過，他低著頭，半天才說：“我讓我爹失望了，他心裏不會再選中我來做繼承人了。這一次……我表現的……太糟了……”

“是啊，太糟了，”司馬懿認可的點點頭，“行事魯莽，不加思考……你當時怎麽想的？為什麽不想好了再去求情？你這樣毫無計劃和章法，逼得所有人都不得不把事情攤在明面上說了，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司馬懿批評得一點不留情面。

“我當時……來不及想那麽多。聽子魚的人來報告說你可能被斬首……我就急了……哪還有時間想那麽多，就只知道越快見到我爹求情越好，我真害怕……怕自己晚一時半刻的，他們就會把你的頭送進來……我根本不敢想那個場面……”

司馬懿嘆口氣，走到曹丕近前，把他擁抱在懷裏：“行了，不說了，我們今天都受了很多驚嚇。丞相一定對你不滿意，但你也別那麽絕望，機會還是有的，又不是只有你這次讓丞相失望了，其他人也會犯錯的。”

“不，那不一樣。”說到這個問題曹丕就有點消沈，“你知道麽，仲達？我爹最後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麽？”

“他問我，如果在繼承人和你之間選一個，我會算哪個？”

“你怎麽回答的？”

曹丕半天才輕輕的說：“我選的是你……”

司馬懿一時無話可說，兩個人就那麽靜靜的抱了一會兒，司馬懿也輕聲問：“你後悔了？”

“……不知道。”曹丕說，“現在想，是有那麽一點後悔。可是，我選哪個也都會後悔的。仔細想想，我選了你，當不成繼承人，好像也沒有什麽，至少現在我還能好好的活著；但如果我不選你，害得你死了，我一定會當場瘋掉的……”

“所以，你就因為丞相那個問題，覺得自己沒希望了？”

“我爹本來就不怎麽喜歡我。我娘……子建也是她親兒子啊！她不見得會支持我的。我自己又沒做出什麽爭氣的事情來，還能有什麽希望……仲達，你回覆女兒身，我們結婚以後就搬得遠遠的去過自己的日子，這是最好的了！你說呢？”

司馬懿沒說“好”，可也沒說“不好”。

“仲達？”

司馬懿終於說話了：“張春華怎麽辦？”

“呃？”

“阿師阿昭的身份怎麽辦？我爹我娘怎麽辦？雖然在許都老朋友少，可也不是一個都沒有。養了三十年的兒子突然變女兒了，怎麽跟別人解釋？司馬氏好歹也是河內有名的世族，怎麽丟得起這個人？還有甄氏的事你怎麽解釋？萬一再有人知道當初甄氏生了一個女兒的事情，這裏面還要牽涉到已故郭祭酒，你打算怎麽收場？”

司馬懿這一大串問題把曹丕問懵了，半天他才說：“那仲達依你之見呢？”

“最好的辦法是維持現狀。”

“這不可能！我爹說的話沒有那麽輕易收回的！”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了。”司馬懿慢慢推開曹丕，擡手連擊三掌。

曹丕目瞪口呆的看見有人引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已經不能算是少女，但還梳著少女的“飛鬟望仙髻”的女人走進來。這一男一女見到曹丕就下拜行禮。

“仲達，這是……”

司馬懿伸手一指穿著密織花紋月白直裾的男人：“這位曾是南郡太守，郭永。”又指著郭永身後穿戴富麗，妝容濃艷的女人說：“這是郭太守次女，名煦，字女王。”

“我聽說過郭太守的大名，但是……”曹丕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麽。

郭永說：“臣久慕丕公子之名，有女不肖，年長未嫁，平生惟願得奉丕公子之前，故臣攜此女前來，未知君肯納否？”

原來就是推銷女兒來了。

曹丕看看司馬懿，後者一片泰然自若的神情。“仲達你的意思呢？”

“郭太守之女，秀慧非凡，堪奉公子。”

“行，那我收了。”曹丕倒挺痛快。

“謝丕公子！”父女一起磕頭。郭永又問：“小女頗有妝奩，不知何日與小女一起送來？”

“郭太守搞錯了吧。我剛才說的是‘收’，不是‘娶’，納個妾，還要什麽妝奩，今天就把人留下吧。”這下，所有人都聽出了曹丕語氣裏不耐煩和不情願的情緒。

郭永還要說什麽，郭煦在後面拉住了父親，示意他不要說話。“丕公子所言極是，理當如此。”

然後就是一陣冷場。曹丕看著郭永：“郭太守還有事？如果無事，令愛已經留下了，你請回吧。”

“呃……”郭永頗有些尷尬的看了看女兒，起身告辭。

郭永一走，曹丕就完全暴露自己的不滿情緒了，他對郭煦說：“擡頭。”

郭煦順從的擡頭。

曹丕很不高興：“今年有三十了吧，裝什麽少女。”

“妾年已二十九矣。”郭煦微笑著，並沒有因為曹丕這話而不滿。

“誰讓你這樣打扮的？濃妝畫的這麽醜。”

郭煦再拜：“既然丕公子發話，妾這就去更換妝飾。”

“誰許你這麽叫我的？我的名也是你能叫的？”

“是，妾失言。五官中郎將息怒。妾這就去更衣。”

郭煦下去了，司馬懿看著曹丕：“你也太過分了。郭永雖然已經不是南郡太守，但好歹有過這樣的名頭，你也要給他留幾分面子。”

“南郡現在在劉備和孫權手裏，他算哪門子南郡太守。就算‘前’南郡太守，那也是周瑜，又不是他！不管怎麽說周瑜那個南郡太守也是陛下親自任命的！他不過就是一個被奪了地盤的喪家之犬，現在想籍著送女兒重新爬上來！無能之輩！”曹丕一整天的憤懣仿佛在郭永身上找到了發洩口。

“你今天生氣，也不要拿著郭氏父女發洩。郭永就不說了，他年紀也大了，做不成什麽大事。你看郭煦如何？”

“哼，”曹丕冷笑，“別說她是二十九歲沒出嫁的老女人了，就算她是十九歲，充其量也就是中人之姿。她覺得自己和一幹人等比相貌出眾，可別忘了，我這裏還有一個美若天仙的甄氏呢，她再美美的過甄氏？見過甄氏的人都念念不忘她的美貌，只我身邊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了。”

“你又喝多了？還讓她在別人面前露面？你就是想羞辱她也換個方式吧。上次丞相就因為有人擡頭看了她一眼，把人砍了——你還嫌死的大臣不夠？再這樣誰還敢支持你？”

曹丕冷笑：“這個人我爹才舍不得砍呢。”

“閑話不說了，人已經送來了，你看著辦吧。”司馬懿站起來要走。

“我還是不明白，你把她送來幹什麽？這女人沒有任何優點，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她的優點就是聰明，好好待她，她會幫你當上丞相繼承人的。”

曹丕覺得很意外：“我說過這不可能了！仲達你沒聽明白嗎？我們面前只有一條路：結婚，然後遠走高飛！”

“哪有那麽簡單！你一個人是當不了繼承人的，同樣，你一個人也做不到不當繼承人。丞相的繼任者不只是你們兄弟的事情，還涉及到朝中眾臣。大家為什麽各自支持一派？因為大家都盼著自己支持的一方成功為自己獲得利益！如今你說不幹了就不幹了，讓你身邊這些人怎麽辦？賈文和會答應嗎？吳季重會答應嗎？你不能放棄，你沒有放棄的權利！”

“不放棄也行，那也沒必要塞個女人給我吧！我身邊有你不是一樣嗎？”

司馬懿彎腰看著曹丕：“你怎麽還沒明白。我不能和你結婚。我繼續用男人的身份做官，就是增加你這一派的力量。”

“可我爹……”

“丞相之所以要殺我，郭祭酒的留信只是一個導火索，而且郭祭酒的信上也沒說要我的命。丞相真正要殺我的原因，是我跟你糾葛不清，丞相怕我左右你決斷，將來威脅你的權力。所以只要你寵愛內眷，不再找我，丞相會網開一面的。結婚的事情，也不一定要實行，這個，就交給賈文和吧，他有辦法。”

“所以，你的意思是……”曹丕有很不好的預感。

司馬懿直起身子：“從今日起，除了公事，我們切斷一切聯系！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也不會再到這裏來了！”

曹丕楞楞的看著司馬懿爽利的揮袖離去，一點留戀都沒有。

換了一身繡銀線曲裾，重新畫了淡妝的郭煦這時候又來見曹丕：“拜見五官中郎將。”

曹丕總算回過神來，只看了郭煦一眼，他擡手就把案上的一卷竹簡扔出去了：“我爹嚴禁家下人等穿金戴銀，你還敢穿這種衣服來！你是想害死我嗎？”

挨了一下的郭煦仍然笑著：“妾不知此事。既然五官中郎將不喜，妾再去換妝。”

郭煦第三次跪在曹丕面前的時候，已經是徹底的素面朝天了，發間也只別了兩支銀簪和銀釵，穿著一件素凈的月白色襦裙。

“你打扮的這樣素凈，是盼著我家死人嗎？滾！”

“五官中郎將切勿動怒，妾再去換。”

郭煦又換了一身黑褐色高領鑲邊的深衣，下面別出心裁的還穿了一條暗紅的裙子，臉上簡單的撲了粉，然後再來見曹丕。

曹丕根本沒用正眼看她：“讓你滾你沒聽見麽？”

郭煦不辯解，曹丕怎麽說她就怎麽做，正要退下去，曹丕卻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郭煦又回到原地。

曹丕細細打量了她一番，然後就走到屋內，翻了半天，取出一套衣服扔到郭煦面前：“換上。”

郭煦認出那是一套文官朝服。她猶疑了一下，但最終什麽也沒有問，默默的下去換好了，才再度回到曹丕面前。

曹丕看著她，點了點頭：“這就有點像了。”

郭煦沒問像誰。

“性格嘛……至少你也很能忍。”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節寫完之後腦子裏一直在想“黑漆漆亮如星星的眼睛”是不是病句啊是不是病句……@誰來告訴我？

本文中的郭女王是值得同情的，她沒有甄氏一般的美貌，只有聰明的頭腦，作為妾，在那個年代要想永久的鞏固自己的地位，她只能卑微到塵土裏去，開出一朵花來——呸呸，拿錯劇本了，開什麽花，是盡自己一切可能拼命討好曹丕。

所以女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才會幸福，你看穿越過去這幾位用男性身份就活得比較瀟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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