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在燈下廢寢忘食的看書，手邊放著各種各樣的器皿，有的裏面裝著某種植物或礦物，有的裏面是空的，讓這個房間看上去有點像化學實驗室。

他最近閑多了。

因為曹操讓他做的事少了。

比郭嘉在的時候還要少。

荀彧心裏很清楚這是為什麽。

很多人明確的意識到曹操的變化，是在前年的年底。華歆是這些人中最敏銳的一個，他上表陳說曹操的功績，要求漢帝增加曹操的封邑，四縣，戶三萬。荀彧站出來反對，過了十幾天曹操才出來表態，讓還封邑三縣，只食武平萬戶，又特地寫了《讓縣自明本志令》公布於眾，表白自己忠於漢室，沒有異心。

根本就是欲蓋彌彰。

其實大家都是在試探：

華歆在試探曹操到底想做到什麽位置，增加封邑本質就是提升地位，一個普通的鄉侯是不配擁有那麽多土地的，除非比候高一級，稱公。

再高一級，是王爵。

再高，那就……

曹操也在試探，試探眾人對這件事的反應。

結果就是荀彧很不給大家面子。

然後曹操就越來越倚重華歆，大家都看得清楚，私底下說丞相變了。

荀彧一點也不意外：他又不是剛開始變，幾年前就變了，自從那個能約束他的人走了之後，他就在剛愎自用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我應該對此喜聞樂見，荀彧想。

曹操征討馬超回來後，華歆又張羅著和兩年前相似的事情，只不過這次是光明正大的。但他多少對荀彧這個尚書令有所忌憚，他不親自出面了，他指使董昭上表，請求漢帝封曹操為魏公。

魏公。荀彧拿出來郭嘉留下的那封信：“主簿郭嘉再拜魏公足下……”

郭奉孝，你早就知道了。

女辛說的不錯，郭嘉是對的，所以郭嘉留下的計策是用來穩定江山的，而一旦反過來，將使風雲變色。

“江東不可攻”已經應驗了，“司馬不可用”呢？

荀彧又想起郭嘉不止一次說過，讓他早點離開曹操，現在看來，她果然是對的。

她好像沒有錯過？

但是，荀彧想，我深陷其中，已經不能抽身了。假如天意如此，我就只做好我自己，讓該來的來吧。

漢帝要求群臣討論封曹操為魏公的事情，當著曹操的面，荀彧站到了反對的一方：“丞相匡扶漢室，伸大義於天下，救萬民於水火，焉能為此篡逆之事？”

“篡逆”兩字一出口，曹操就徹底的討厭荀彧了，他進一步消減了荀彧的工作量。荀彧沒有任何表示，多出來的時間他變本加厲的看書實踐，沈浸在制作香料的樂趣中。

但是，不知道是香的問題，還是比例的問題，出來的成品和想象中差的太遠。

曹操念念不忘赤壁的事，反正周瑜也死了，他再次興兵決定征討東吳，順便捎帶一個劉備，應該也沒啥難的。

他按照慣例讓荀彧到譙這個地方勞軍，後勤是荀彧的長項，這沒什麽奇怪的，可是他還借此機會改了荀彧的官職：任為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參丞相軍事。

荀彧已經很多年都在許都忙內政，不隨軍助畫方略了，這很正常，誰見過國家總理放著國計民生不管跑去幹總參的活兒啊？所以，曹操這個安排非常反常。

荀彧心裏有譜，走到壽春的時候，他說自己有病，不走了。

曹操也沒強迫他，由此可見，曹操本來就沒打算讓他參與什麽軍事，軍隊中不是沒他不可的，既然如此，讓一個國家總理改行當一個可有可無參謀，就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任何反常的行為背後，必然有著合理的解釋。

荀彧的香快要做好的時候，曹操命人送來一個食盒。

來人當著荀彧的面把食盒一層一層打開。

裏面空無一物。

荀彧只看了一眼，點點頭：你可以走了，我的香快要做好了。

來人也是個心思通透的，沒說什麽就走了。

荀彧聚精會神的調制香膏，當他把所有成分都攪拌到一起的時候，他看著盒子裏的糊狀物皺起了眉——還是不對，差一樣東西。

“差龍芯吧，荀令君。”門口有一個幾年沒有聽到但仍然無比耳熟的聲音，荀彧擡頭看向門外，那裏站著一個素衣的美女——老熟人了。

是女辛。

荀彧倒不意外會看到女辛，但他對女辛怎麽能進來很好奇。

女辛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婢女在附近，就動手把門窗都關上了，然後走到荀彧面前。

“不難。”女辛的語調冷冰冰的，“荀令君府上都是些老人，這些年也沒換過，他們都還認得我，認不出我的相貌的，看到我衣服後面這掛飾也知道了。”

女辛指的掛飾，是一個寬大的緞帶做成的蝴蝶結，當年郭嘉帶著三個婢女嬉戲，一時興起說要給她們改良服裝，然後就在她們的後腰上裝飾了這麽個蝴蝶結。

“這是巴洛克時期的風格，這叫‘臀飾’，強調女性臀部的線條，顯得性感又迷人。”郭嘉給女辛做了一個，招呼春韭秋葵也來試試。

春韭秋葵害羞，哪有這麽明目張膽強調什麽線條的，除了從事特殊事業的女人，大多數還不是能把自己裹多嚴實就裹多嚴實。

“哎呀，怕什麽，過來過來。”

女辛轉來轉去看著自己身後那個東西，她覺得新奇好看，以前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那裏是可以裝點一些什麽東西的。

春韭秋葵還在忸怩，女辛沖她們一瞪眼：“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先生親自安排的，還不過來！”

然後荀彧去看郭嘉，就見到郭祭酒府上的婢女各個都在屁股後面拖著一個大蝴蝶結。

荀彧目瞪口呆：“奉孝……這是你做的……”

“啊，是啊，漂亮吧？改天讓你府上婢女過來，我也照樣給做一個。”郭嘉得意洋洋。

“免了，免了。”荀彧可招架不住。

春韭秋葵比較保守，女辛卻不是這樣的人，她覺得這東西好，連出門也帶著，一來二去周圍人都知道了郭祭酒的婢女連服裝都跟別人家的不一樣。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答應你的，我都已經做了，你還來幹什麽？”荀彧看著女辛，這些年過去，女辛已經出落成一個成熟的女人，而荀彧，也感覺得到自己的衰老。

“你的事做完了，就該我做了。”

“比如呢？”

“送這件你需要的東西給你。”

“你怎麽知道我需要什麽？”

“我為什麽不知道？這些年我雖然寄宿在洛陽白馬寺，但我從未放棄對許都的關註。荀令君最近失寵於丞相，淪落到成天調香——這麽有趣的消息我怎麽能不知道呢？荀令君不會以為我就不知道安排眼線吧，春韭秋葵的夫君並不難掌控。”

“那你也知道，我在調什麽香嗎？”荀彧指了指面前的盒子。

女辛嫣然一笑：“返·魂·香。”

荀彧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一些儒生和方士說起香料的，其中一個喜歡講奇聞異事的人提到了返魂香，說這香能起死回生。其他人有嘲笑他的，他當時就急了，說的確有過這種香，是孝武皇帝時候，西域月氏國曾進貢過的三粒，大小如鴿卵，十分珍貴。武帝曾經在一次疫病之後，用過兩粒；王夫人死後，用過一粒，然後，就再也沒聽說有這種香了。

其他人聽了也就聽過去了，荀彧卻裝在了心裏，返魂香，起死回生，曾經用過。

然後荀彧用自己方便出入府庫的身份查遍了所有能查閱的資料：根據《漢書》等記載，漢武帝時期的確有過這種香料，前後用過兩次，第一次是武帝元狩元年爆發的一場大瘟疫，當時這場瘟疫波及內廷，武帝的寵臣霍去病也在那場瘟疫中不幸病死，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武帝實在沒有辦法了，在從人的提醒下，決定把自己當初不以為意的返魂香拿出來試一試，死馬權當活馬醫。當時只點了兩顆香，不過也就夠了，滿宮香氣馥郁，而且在熏香的煙霧中，所有人都驚訝的看到已死或瀕死的宮內人像活著一樣在宮內自如行走，言笑晏晏……

雖然這景象並沒持續很久，但已經足夠震撼親眼見到這番景象的人們，盡管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死去了，但返魂香的傳說傳入了民間，人們爭相述說返魂香召回魂魄的奇妙景象，並且被添油加醋說的越來越神。

第二次是武帝因為思念王夫人，召方士招魂，方士提出用返魂香，武帝同意了，但這一次，據記載，武帝卻只看到了王夫人在輕紗薄幕後面走動梳洗的身影，並沒有像上一次一樣看到王夫人的面容。

“以荀令君之學識，讀到這兩次關於返魂香的記述，就沒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荀彧當然覺出來了。他還很為此迷惑來著：為什麽同樣的香料前後兩次會有不同的表現？但是他沒有時間想太多，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一些典籍的殘本中找到了返魂香的配料，他一定得試一試。

“你知道為什麽不一樣？”荀彧問女辛。

女辛點了點頭：“因為前後兩次的配料不一樣，第一次的配料，加了一種被稱為‘龍芯’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

女辛從袖中摸出一捆竹簡摔在荀彧面前：“《淮南鴻烈》。”

這是一個巧合。

女辛在白馬寺的這些年並沒閑著，她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就是讀書。寺廟中藏書不少，除了佛經還有別的典籍，都是一些信教的達官貴人捐贈的，雖然不太多，但也有些規模。

在這個過程中，女辛無意間發現了《淮南鴻烈》，也就是後人常說的《淮南子》，是武帝時期被迫自殺的淮南王劉安組織人編寫的。女辛不是沒有讀過，郭嘉的藏書裏有這部，但是女辛簡單的讀了前幾章，發現白馬寺中的書和郭嘉所藏的那套不一樣，多出了某些內容。後來她向僧人百般打聽，才知道當初佛法東來，中原是不感興趣的，只有淮南王，曾恭恭敬敬表示禮遇，大約是覺得佛法中的某些內容與漢代初建國所用的黃老學說有相似之處吧。後來淮南王主持修書《淮南鴻烈》，有些內容涉及武帝，他怕惹事，就只公布了殘本，全本被他偷偷的藏在了白馬寺中，就是女辛看的這一本。

在女辛看的全本《淮南鴻烈》中，淮南王記錄了這麽一件事情：陳皇後阿嬌在被武帝廢居長門宮後，曾經做出了很多挽回夫妻感情的努力，其中最重大的一件，就是向武帝獻上一種名為“龍芯”的東西，其中取出的粉末摻入西域進貢的返魂香中，稱有讓死去的靈魂重現世間的效果，但是當時只摻了兩顆。

陳皇後的這個舉動沒收到什麽效果，武帝把特殊處理過的香又扔回寶庫裏，照樣沒理她。

女辛看到這裏突然想起了什麽，她翻出前幾天看過的淮南王獲罪死後，有人寫的《補錄》，《補錄》裏說，陳皇後與巫女楚服相善，武帝既廢陳後，命人向楚服逼索龍芯，楚服因為怨恨武帝對陳後薄情，堅持不給，武帝大怒，斬楚服，不久坊間傳說陳後居住的長門宮被一場大火焚毀，陳後本人也葬身火海，武帝對外宣布陳後郁郁而終，龍芯卻是再也找不到了。然後，就是對王夫人的招魂事件。

女辛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龍芯是阿嬌獻給武帝的，武帝在一場瘟疫後驗證了摻入龍芯的返魂香的功效，但是後來武帝為了招魂王夫人，卻向楚服索要龍芯，楚服死後，陳後也薨了不說，龍芯竟然也不見了。

楚服到底是何許人也？

沒有任何資料記載了楚服的出身，仿佛她一出現就到了陳後的身邊，之前她的幾十年生命完全是一片空白。

女辛有隱隱的預感，這預感在看到《補錄》中這一段記載時被證實：“有老嫗自稱陳後舊宮人者，繪‘龍芯’之圖，餘未知真假，錄其後，以俟後人辨之。”

根本不用辨認，女辛可以肯定那就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參丞相軍事”和“尚書令”的職務關系，其實作者是不懂的，所以那段評價是想當然的胡編亂造。

衣服後面拖個大蝴蝶結——參見《新洛神》楊洋飾演的曹植裝束，還挺美貌的囧。

佛教傳入中原的時間目前尚沒有統一說法，也有認為西漢武帝時傳入的。但白馬寺這個屬於移花接木了——那是東漢時期建造的，武帝時不可能有這個寺廟，更不可能出現淮南王藏書於其內的事情。

淮南王劉安所著《淮南子》原名《淮南鴻烈》，這本書不錯，所以後來被列入了經史子集中的“子”，世人稱《淮南子》，其內容龐雜。但是沒寫陳阿嬌和楚服啊，那段內容是作者編的，《補錄》也是編的。

霍去病死的時間沒錯，但是是不是瘟疫死的就不知道了，武帝時內廷發生瘟疫，用返魂香的事並沒有記載於《漢書》，而是後人杜撰的《武帝內傳》中，《漢書》只記載了西域月氏國進貢三枚返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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