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聽回報說“郭祭酒吃得很滿意，三兩下就吃完了一盤子”的時候覺得自己沒望梅也足夠止渴了——聽著都酸倒了滿口的牙。

荀彧在一旁坐著，雖然沒聽懂曹操為什麽要給郭嘉送這麽一盤子酸的不能吃的東西，但是他也發現不對勁兒了：“奉孝以前不是這樣，主公，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對？最近奉孝性情大變，諸多不合常理之事，為了穩妥起見，請醫官再給她看看吧。”

曹操點頭。

其實不用曹操點頭，這個時候春韭已經去請醫官了。

因為郭嘉吐得太兇了，把女辛和春韭秋葵都嚇得臉色煞白。郭嘉自己也難受的很，一難受她就想起她記憶中歷史上的建安十二年：我怎麽還這麽活蹦亂跳的。

“死”這種事兒在一切正常的時候可以輕松地調侃，那是因為不相信會發生；如果沒有絕對自信，這種調侃就變成某種橫亙在心上的陰影了。

郭嘉想，我還沒有去烏桓呢，我不能死，也不該死。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吉先生來了，略坐坐，平靜了一下心神就馬上號脈。郭嘉用心觀察醫官臉上的表情，略有些吃驚，接著就有些糾結，但總體來說，郭嘉也看不出是不是自己的身體不行了。

吉先生撤了脈枕，沈默半晌，郭嘉忍不住開口問：“我是不是快死了？”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郭嘉：“郭祭酒如此反應當是已有數日？”

郭嘉說是。

吉先生心事重重的看看左右，確定再沒有生人了，這才壓低聲音對郭嘉說：“祭酒並非染病，此是懷妊二月之狀。”

哢嚓！

一個大雷劈下來。郭嘉覺得自己都焦了，而女辛三人傻了。

“如此大事，需稟報司空。”吉先生說著便要起身。

“吉先生留步！”郭嘉在短暫的大腦短路之後很快恢覆了正常，此刻她的腦子又開始高速運轉，“嘉煩請先生萬勿回報主公。眾人皆知主公正欲征伐烏桓，而嘉必隨行。大軍將發之際，諸事甚忙，嘉不敢以一身壞社稷大計。”

“吉某欲報司空，正為此事。以郭祭酒貴體，此時隨軍出征，甚為兇險。”

郭嘉想了想：“你只告訴我我身體到底怎樣。”

“郭祭酒年長，本不宜誕育，若留守許都，細心調養，平安生產的幾率約有七成，縱然如此，也必重重折損玉體。倘若隨軍，一路風餐露宿，顛簸辛勞，平安生產的幾率恐不到三成。為今之計，趁胎兒還不甚大，以一帖藥墮去，再加之數月精心調養，某可保祭酒今後十年無虞！”

郭嘉在聽到“墮去”一詞時，身子震了震，但很快就恢覆常態：“今日之事有勞先生。先生之言，嘉當自斟酌而行，此事不必報與司空知道，嘉自會回稟，先生只萬勿洩露與他人為是。”

吉先生連聲說“自然自然”，然後又千叮萬囑，若要墮胎，越早越好，郭嘉點頭，命女辛送他出去。然後就一個人靠在榻上，開始想事情。

等女辛回來的時候，郭嘉已經想好了，她傳令關門閉戶，然後把女辛三人叫到榻前，嚴令：“今日之事，不得洩露給外人知道，連司空面前亦不許提！此令如軍令，違令者軍法從事！”

春韭秋葵兩個小丫頭不敢說什麽只知道磕頭稱是，女辛卻從這命令中嗅出了不妙的意味：“祭酒之意是……”

郭嘉揮揮手：“此事不與你等相幹，我自有處置。”

“祭酒這是不欲遵醫囑了？！”女辛才不肯留給郭嘉打馬虎眼的時間，尖銳的直指核心問題。

“是。”女辛既然看穿了，郭嘉也就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先生！”

“女辛，我想要個孩子。”郭嘉平靜的看著急得不知所措的女辛，知道她是真心為了自己擔憂。

“先生已經有奕公子了啊！”

雖然還是個小孩子。

“我知道，但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女辛，你還年輕，也許不能理解。我已經三十八了，黃土埋了多半截的人了，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到這裏來，兩手空空，孑然一身，沒有親戚，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倘若一直這樣也就罷了，可是上天這時候偏又賜給我一個孩子，它是我和這世界唯一的聯系了。我知道我這年齡生產很危險，但是我還是要試一試，我這十幾年都是在冒險中度過的，幸而我運氣一直很好，想必這件事情，上天也會厚待我吧？”

“那先生就去求求司空，此次不要隨軍出征，留在許都，我陪著先生，小心侍奉，先生一定會平安的！”

“不行。”郭嘉一口回絕了女辛的提議，“此次出征烏桓不比從前，其他人都不如我堅持，倘若出征途中，遇到挫折，多半會建議主公撤軍，那就前功盡棄，而且會給未來留下隱患，所以，我必隨軍，這件事不必商議了。”

“先生這是拼上性命，也要隨軍出征了？”女辛急得淌下淚來。

“對，所以你們誰都不準再勸，此事也不準洩露給任何人，包括司空和荀令君。違令者按軍法處斬！”郭嘉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是最嚴厲的警告。

出征的日子定在二月底，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郭嘉如常的做手頭的工作，命令女辛打點行裝，只是她實在支撐不了早上的朝會，索性告了病假。

女辛不知道郭嘉用了什麽手段堵住了吉先生的嘴，開始的兩三天吉先生還天天催問何時墮胎，越早越好，深恐月份太大會有危險。但是三天後郭嘉托人給吉先生帶了一封信，吉先生之後連被曹操召去專門詢問郭嘉的病情時居然都自始至終沒有向曹操透露此事。

眼看出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郭嘉越來越平靜，但女辛的心裏卻如百爪撓心一般：醫官說的沒錯，郭嘉的確是年齡太大了，孕育後代這種事兒對郭嘉來說實在太過辛苦，剛剛懷孕三個月，郭嘉夜裏就完全睡不安穩了，常常出冷汗，心悸比以往更加常見，偶爾低燒。郭嘉被折磨得很痛苦，女辛也跟著心驚肉跳的。距離出征還有三天的時候，女辛終於忍不下去了，她不能眼看著郭嘉做無謂的犧牲，於是她背著所有人跑去找醫官了：“吉先生，請您務必告訴我真話，以郭祭酒的身體狀況，若是懷著身孕隨軍出征，平安的幾率到底有多大？”

“事實上以郭祭酒的身體來說，連一成平安生產的機會恐怕都沒有。而且無論是不是平安生產都會大大折損身體。不過……郭祭酒不是已經自行墮去胎兒了嗎？她上次寫信告訴我這件事還請我為她保密，說是她想通了，要這個孩子也是個麻煩說不定還會引起司空的諸位公子不睦，不過她不想讓外人知道她和司空的關系也不想讓司空知道自己有個孩子沒出生而傷心啊。我讓人帶回給她的補血益氣的藥她不是一直在吃嗎？都沒孩子了你還問這個幹嘛？”

女辛終於知道郭嘉是怎麽說的了，這個老狐貍！騙到自己人頭上來了！

女辛只能據實以告：“其實郭祭酒根本就沒有照您說的做！這半個多月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醫官大吃一驚：“怎麽會這樣！她膽子也太大了！這是不要命了！”

“郭祭酒如此煞費苦心，是打定主意非要生下這個孩子不可了。現今之計，只有請先生與我一同面見司空，請司空出面，方能令祭酒回心轉意！”

可曹操的面哪裏是那麽好見的。女辛還記得郭嘉的囑咐，不能洩露給任何人，包括司空與荀令君。也就是說，跟郭嘉關系最好的荀彧也得瞞著。這件事兒，就只能告訴曹操一個人，所以得挑曹操不開會的時候去說。

但即使這種時候女辛也沒資格隨便見曹操，被攔在門外，女辛拿出跟郭嘉那裏學來的厚臉皮，一邊試著往裏闖，一邊大喊：“郭祭酒門下婢妾女辛有要事求見司空！是郭祭酒遣我前來，事關社稷，汝等焉敢阻攔！”

女辛的嗓子很透亮，曹操在屋裏聽得一清二楚，知道是郭嘉身邊的婢女，命人帶他們進來。

女辛一進門，看看左右除了一些下人外並無文臣武將，就撲通一聲跪倒，哭著磕頭，請曹操屏退左右，要匯報關於郭嘉的大事。曹操照辦了，女辛就和醫官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為今之計，只有請司空下令，強制祭酒墮之。”

曹操聽了，也是默然良久才問：“倘若留於許都，亦不能全？”

“平安幾無可能，恐不到五成機會。”

“主公子女甚多，郭祭酒卻只有一個啊！”女辛看出了曹操的猶豫。

這句話說到了曹操心裏，曹操點頭：“孤即召奉孝來，汝等各歸待命。”

女辛松了一口氣。

但曹操並沒有立刻召郭嘉前來，他看了看案頭的軍報，又看了看墻上的地圖，摸了摸榻邊的一摞竹簡——都落了一層灰了。

這件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件讓曹操什麽也幹不下去了。

曹操聽見背後有人走進來，心裏很煩躁的想要斥罵這個不長眼的仆婢兩句，但一轉身他就楞住了。

郭嘉穿了一件滾藍邊的蓮花紋曲裾，沒有束發，頭發簡簡單單的垂下來，在發尾紮了一下就完事。

看起來和平日那個被女辛強制著認真穿直裾戴蟬冠的郭奉孝很不一樣。

怎麽好像臉上的線條也有點變化了……比起英氣的棱角柔和了好多。

曹操還在琢磨著，郭嘉慢慢的跪下了。

“奉孝何故如此，快快免禮！”曹操反應倒不慢，緊走兩步伸手去扶郭嘉。

郭嘉抓住曹操伸來的手，但卻並沒有起來：“嘉是來求司空的。”

“你知道了？”

“女辛一走我就知道了，她是一心為了我好，所以我等她說完了再來。”

“既然你知道她為了你好，那就……”

“求司空讓我留下這個孩子。”郭嘉不等曹操說完，就打斷了他。“我只有這個孩子了。”

“奉孝，不要任性。”

“不是任性。我已經三十八了，”這個數字一說出口，郭嘉的眼淚順著眼角慢慢落下來，“這個孩子可能是我唯一的孩子了，如果不要它，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了，司空忍心看我老來無依，靈前連個穿斬康娜碩濟揮忻矗俊?

“郭奕會長大的，將來自然有他供養你。如果你覺得還不夠，你可以從我的兒子裏挑一個，隨便哪個，你從小撫養，長大自然親近你，還不是一樣？”曹操安慰的說。

郭嘉牽了牽嘴角，想笑，卻最終只是落下淚來：“隨便哪個？那我要曹丕，司空給嗎？”

曹操被噎得無話可說。

“司空說的都對，可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個這個孩子，想到有一個和我血脈相連的人能留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成仙得道我都不換。我不是為了司空，我是為了自己。司空不必擔心將來這孩子會與曹氏兄弟不睦，我想好了，他姓郭，永遠都只是我郭嘉的孩子。我來時什麽都沒有，今後也可以什麽都不要，我只求司空：把這孩子留給我吧！”郭嘉哽咽著拜伏於地，那壓抑的哭聲聽在曹操心裏卻比女辛的痛哭更敲人的心。

“奉孝，我不是擔心孩子，我是擔心你，醫官說了，你平安生產的機會只有不到五成。”

“如果隨軍出征，那就不到一成，對嗎？我心意已決，別說是一成了，就是毫無希望，我也會奮力一搏。反正人都知道我郭嘉好出險兵，這個險我也願意冒。”

曹操執意把郭嘉扶起來：“既然如此，奉孝你留在許都，我安排最好的醫官守著，此次讓文若隨我前往烏桓吧。”

郭嘉搖了搖頭：“只有我能去。烏桓太遠，糧草是大問題，除了文若，沒人有能力維持這麽長的補給線了。文和雖然支持出兵，但是以他的心性，能不能堅持到底很難說，此次征烏桓，務求迅捷徹底，尤忌半途而廢留有後患。我的身體你不用擔心，給我備一輛車，多安排厚褥，女辛和吉先生跟著，自然會照顧我的。最壞的情況我也考慮到了，我也沒有那麽蠢，真的不要命了。如果走到半路我覺得不好，我也不會勉強自己，會停下來休整的。”

“既然奉孝都已經想到了，那好吧，就照你說的做。”曹操喚人進來，取了一件自己常穿的黃狐裘給郭嘉披上，“讓女辛扶你回去，這麽冷的天，以後出門多穿點。”

郭嘉出門的時候，女辛就等在廊下，她回去不見郭嘉，聽春韭說郭嘉來見曹操了就隱隱覺得不好，連忙趕來等著郭嘉。見到郭嘉出門，她急忙上來攙扶。郭嘉甩開了她的手：“女辛，我說過，不得洩露此事，否則軍法從事。”

女辛連忙跪下了：“但憑郭祭酒處置，雖死無怨！”

郭嘉看著女辛，剛要說什麽，有人引著荀彧來了，荀彧走到近前，看到跪著的女辛，楞了一下，再看看一身黃色狐裘的郭嘉，眉頭就皺了起來。郭嘉也懶得去跟荀彧解釋什麽，只是把女辛拉起來了：“你是一番好意，違我的令也是為了救我，再說還有司空的面子，這一次就算了，但是沒有下一次了。我目前為止對你的所有縱容，並不代表你就可以淩駕於我之上，你縱容的底氣是我給的，我給了就能收，你記住了沒有？”

女辛連聲唯唯。

作者有話要說：

曹操的黃狐裘……根據漢代律令，已經是僭越了，所以荀彧看到郭嘉穿著會不滿，這也註定了未來荀彧和曹老板的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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