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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開一線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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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宇撣了下煙灰, 低頭看到衣服依舊濕淋淋黏在身上。他把衣服扯起來,抖了抖,忽然想起他姥在麻將桌上說的話。

每次抽煙, 或多或少都能想起他姥,她說, 小宇啊, 就像是箭手錯失了箭靶, 人一旦失去目標,盲目地生活下去,就會持續受苦並且制造苦難。

那時不懂, 現在忽然琢磨出些味來。秦宇想, 遇見陳新月以後,某些瞬間,他是想奔著好好生活去的, 比如租個好點的房子,蹦出這個念頭的那一刻, 他心裏某處也放出光亮。

初中以後, 他就是一只偏航的箭,始終虛虛飄著, 現在他雖然也搖搖晃晃,但在朝著那隱約的靶心走了。

秦宇走了些神, 再擡頭,發現陳新月正在望著他。秦宇莫名問出口:“你讀過聖經麽?”

陳新月說:“怎麽?”

秦宇說:“我姥以前常跟我念叨,說一個人長期盲目地生活下去,就會錯失了存在的意義。”

陳新月說:“我知道, 這是基督教所說的原罪。”

秦宇眼神立即認真,陳新月繼續說:“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遭逢低谷, 沈入一種墮落的狀態裏,基督教裏,管這種狀態叫“原罪”,佛教裏也有類似定義,稱作‘度卡’,印度教中叫‘瑪雅’。”她看到秦宇的神色,說,“別那麽驚訝,我愛看書。”

秦宇點頭:“好習慣。”

陳新月又笑了一下:“騙你的,其實我不愛看書。我大三時候選修了一門課,專門講這些宗教的,課堂上經常點名,所以我去聽過幾次。”陳新月把啃了一半的蘋果放下了,在紙箱上坐直起來,“你剛才就在想這個麽,想到了你姥說的話?”

秦宇說:“不自覺,就想到了。”

陳新月說:“在我親了你之後,你想到了你姥?”

秦宇頓時看著她,不知道接什麽了。

陳新月快速笑了下:“我不逗你了,秦宇,我其實也有一件事情,覺得應該告訴你。”

秦宇說:“你說。”

陳新月說:“你還記得,你丟了幾張舊百元鈔麽。”

秦宇眼神直了一下,怎麽可能不記得,陳新月看著他說:“那些錢,之前是不是都放在你床頭抽屜裏了?”

秦宇說:“是,那些錢是我媽留下的舊物。我舅不知情,拿走一千多塊錢付給超市了,我一路追過去,還是沒找到,那些錢跟憑空飛了一樣。”

陳新月說:“那宋浩宇,他應該也不知情。”

秦宇說:“他不知道。”

陳新月說:“其實,那些錢已經被換過了,在你舅拿走之前。”

秦宇楞了,看著她:“怎麽……?”

陳新月說:“暑假剛開始那會,我們高中同學第一次同學聚會之後,宋浩宇非要帶我們回家,說要給我們看看當年的同學錄。他翻箱倒櫃的,把臥室所有抽屜都翻了個遍,結果沒有找到,我們當時發現他有點喝多了,也沒攔他。那天聚會一共來了七個高中同學,晚飯是其中一個男同學付的錢,本來說好了AA,但是大家坐在客廳喝茶的時候,宋浩宇忽然從臥室裏拿出一千多塊錢的現金,硬要塞給那個男同學,說不能讓他請客。弄得那個男生很尷尬,推拒了半天,但覺得宋浩宇喝了酒,跟他講道理也沒用,就把錢收了,讓大家之後把AA的錢發給宋浩宇就行,也沒差別。”

秦宇皺眉:“我記得那次,宋浩宇參加聚會喝多了,不過那天他半夜才回來啊,那時候我已經在家了。”

陳新月說:“那天晚飯以後,我們在宋浩宇家裏坐了十多分鐘,大家興致都很高,很快就又跑出去唱歌了。時間上正好錯開了。”

秦宇重覆:“那一天,在我回到家之前,錢就已經拿走了……”

陳新月點頭:“那晚在KTV裏,宋浩宇又喝了幾瓶啤的,徹底醉了,肯定想不起這事了。可能第二天,他酒醒以後,取了一些新的百元鈔放到抽屜裏,把錢給你補齊了。之後隔了兩周,你舅進貨缺錢,也是一千多塊錢,正好把那些百元鈔拿走了。”

秦宇聽得完全怔住了,陳新月對他說:“所以,當初你一路追到了街角超市,只找到了那些新的百元鈔,你懵了,超市老板也懵了,這其實就是一場烏龍。估計宋浩宇把那些新錢放到了抽屜上層,你舅也隨手從上層拿的,來來去去,數目正好一樣,我猜測,這就是整件事的全貌。”

過了好幾秒鐘,秦宇才點下頭,喃喃:“原來是這樣,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的,都不拿自己當外人……”

陳新月說:“這之間,你也沒有檢查過抽屜吧。”

秦宇說:“沒有,我一般不碰,那些百元鈔上面有鉛筆寫的字,舍不得,怕碰臟了。”

陳新月說:“當初在超市裏,你就跟超市老板吵,說你的錢上面有字。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寫了什麽寶貴的東西,其實只有兩張錢上標了數目,還有日期,你說那些錢是你媽留下的……”

“你怎麽知道上面寫了什麽?”秦宇立即看著她。陳新月繼續說:“那些錢,應該是幾百幾百攢起來的,為你攢的,是……學費麽?”

秦宇一下握住她的肩,緊緊問:“你看到那幾張錢了?”

陳新月看著他神情,眼神微動,隨後點了下頭:“我看到了,也找到了。”她轉身,拿起放在旁邊的背包,“我今天回家,就是特意去取這個。”

運動包看似鼓囊囊,其實是布料撐起來的,陳新月拉開包鏈,包裏其實只裝著一個塑料袋。她拎出袋子,解開來,裏面套著一封掛號信。

背包上帶著一些雨水,但是信封保護得很好,幹幹爽爽。

“那個男同學,就是宋浩宇硬塞了一千多塊錢的男同學,在過去的十幾天裏,遇到了發小結婚,小侄女過生日,他把那些現金分成了兩個紅包,每個紅包五百塊,分別給了這兩家人,餘下的幾百塊留在了他錢包裏。他的發小在上海,小侄女家在本地,好在收到紅包以後,錢都沒有存銀行,也沒來得及花出去。我聯系了那個男同學,編了個理由,托他把那兩個紅包都換了回來,跟他手裏的百元鈔合到一起,然後他把錢寄到了我媽那邊的地址。”

陳新月說著,打開掛號信封,露出裏面一疊薄薄舊錢,她檢查了一眼,然後擡頭看著秦宇:“我剛才把這些百元鈔取回來了,現在,還給你。”

秦宇手始終握在她肩上,看到那疊錢的瞬間,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再之後搭著她的肩,就像是在借力。

他的眼眶明顯紅了,就像當初,他楞在那家超市門口一樣。那些強烈的情感思念,全都憋在身體裏了,他的衣服濕淋淋的,那些雨水像是永遠也幹不了,使得他整個人像是從記憶的水塘裏打撈出來一樣。

陳新月望著他的表情,感覺自己背後過了道電,鼻子也開始發酸。她低了下頭,把信封重新疊好,塞到他手裏。

秦宇低聲說:“謝謝你。”

陳新月合攏他的手指,說:“不用。”

過了一會,秦宇仰起頭吸了下鼻子,然後拿著信封轉了一圈,沒地方安放。陳新月把背包拎起來:“借你了。”

秦宇將信封裝進背包,拉著拉鏈停頓了一下,開口說:“是學費。”

陳新月說:“嗯?”

秦宇說:“這些百元鈔,都是我媽給我攢的高中建校費,到底我也沒用上。”秦宇摟著背包,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了,“我媽是大學生,不是專科,是正經大學的大學生,放到現在算985,在他們那個年代,其實挺難得的。”

陳新月說:“她一定很聰明。”

秦宇笑了一下:“我沒感覺出來,小時候覺得全天下母親都一樣,主要任務就是給孩子做飯。我媽做飯算好吃的,舍不得買菜,但是便宜菜也變著花樣做,我覺得這就是我媽最令人驕傲的優點了。”

陳新月繼續說:“你也很聰明,都說兒子智商隨媽媽。”

秦宇低頭笑:“我上學的時候,也沒讓她輔導過功課,我記得自己很自覺,每天早早就把作業寫完了,也幾乎沒讓她操過心。可能我心底裏知道,我媽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能好好學習。”

秦宇埋低頭想,做父母的,是不是都有這樣最最簡樸的願望啊。很早的時候,他爸秦明朗還在的時候,每晚喝得醉醺醺,進門見他只有兩句話,一個是說,“給我倒杯水”。秦宇性子拗,就不給倒,他爸就罵罵咧咧扶墻過去,灌上兩口水,喘上一口氣,然後瞪著他,“你個小崽子在這晃悠什麽,作業寫完了麽?”就這兩句話,來回倒,有時候先吼他作業寫完了麽,再讓他個小崽子給倒杯水。

人是醉的,但心意可能是好的,畢竟就在他爸去世前幾周,還破天荒帶回來一根鋼筆。當時秦宇拔開筆帽,看到那鋼筆是金尖的,很新,簡直閃閃發光。秦宇迅速蓋上筆帽,問他爸鋼筆哪來的。他爸說,送你的生日禮物。秦宇說,我生日都過了好幾個月了。他爸說,那你就拿著這支鋼筆好好寫作業去。秦宇說,我剛小學二年級,我們寫作業都用鉛筆。他爸瞪眼,那你就把筆收好了,以後學習用,然後扶著墻補了一句,你個小崽子,快去給我倒杯水。

宿舍裏漸漸黑了下來,秦宇抱著背包,像是摟著一只初生的繈褓。陳新月看著窗外雨水洗刷過的黑夜,仿佛在等,也仿佛始終在說自己的:“不過這個社會,聰明有什麽用啊,狡猾才有用。”

秦宇擡起頭來:“你什麽時候聯想到這事的,這些百元鈔,已經被替換過了。”

陳新月說:“第一次在宋浩宇家裏見到你,我就想到了。當時我跟許一朵在客廳看電視,你沒待多久,就縮回了臥室裏。我去上廁所,看到你坐在床邊發呆,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了你,居然還在發呆,始終盯著抽屜,後背彎得像個老頭子,那個時候我就聯想到了。但是當時,我想這些錢多半是追不回來了。畢竟在這個社會上,錢只要給出去了,就像一把水潑進了大海裏,說不定飄到哪裏去了。”

秦宇說:“怕我白高興一場,所以沒有跟我說?”

陳新月說:“主要是現在跟你關系比較好,才跟你說的。要是幾天之前,錢要回來了,我也不告訴你,我只喜歡偷偷做事情。”

秦宇看著她,似笑非笑:“現在關系好啊。”

陳新月擡起頭,輕輕抱著腿:“也是怕,影響你跟宋浩宇的關系。他不該動你的東西,不過那天他也真是喝多了。”

秦宇說:“不會的,不會怪他。”過了幾秒,他又低低補充,“很多事,是我不願意告訴他們,不知者不怪。”

他們交談了幾句,屋裏越來越暗了,也始終沒有開燈。秦宇抱著懷裏的背包,感受到了一種安心,好像一根弦忽然松了下來。後來他仿佛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爬到了床上,眼皮一合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陳新月輕輕爬上了床梯,探頭叫他。

“秦宇?”

秦宇含糊應了一聲,睜開眼睛,對上了她白潔的臉,她說,“你太安靜了,我就上來看看。”

秦宇朝她伸手,不知想握住什麽,迷迷糊糊笑了聲:“我不會走,你放心。”

陳新月輕輕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軟,像是小嬰兒的手。秦宇對她說:“睡吧。”過了幾秒,她松開了手,整個人爬了上來,擠在空位裏,貼著他躺到了旁邊。

秦宇往後讓了些位置,在黑暗中感受到她身體的曲線,看到她支起的肩頭。他擡起手,卻懸在半空,不知該落在哪裏:“我淋了雨,沒洗澡。”

陳新月說:“我也沒有。”她在上鋪艱難地轉了個身,面對著他,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口裏。

秦宇還要說什麽,她擡起手摸上他的臉,找了幾下,堵到他的嘴上。秦宇感受到臉上點點的觸感,好像一個小孩子在輕輕觸摸糖紙。

或許在這個寂靜的長夜裏,她始終沒有睡著,想東想西,最後開始擔心他。畢竟死亡的本質,就是長久的安靜。

“睡吧。”陳新月說。

秦宇低下視線,在她掌心裏含糊地說了聲:“好。”

陳新月滿意地拿開了手。秦宇能夠完完全全感受到她的身體,溫熱柔軟,他伸出手,只是揉了一下她毛茸茸的頭發,然後摟住了她。過了一會,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睡得很沈,也很安穩。秦宇完全想不到,他抱緊了她,居然能夠超越激情,實質只是感到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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