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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旋轉舞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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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浩宇最後確定了兩套備選,一套是許一朵看上的深藍色西裝,另一套是純黑的常規款。他先試穿了一身藍西裝,許一朵拍手,好看好看,一看就是年輕有為的銀行骨幹,接著他又試了黑色的,許一朵皺眉,這個太老氣,等你當上行長再穿吧。

導購是個中年阿姨,拿長輩的眼光建議說:“其實黑色西裝百搭,要是嫌顏色老,可以配個淺色領帶。”說著導購拿來一條米灰領帶,給宋浩宇搭了一下。

許一朵搖頭:“我還是覺得藍西裝好看,上面的暗紋比較有特點,還顯瘦。”她問站在一旁的秦宇,“是不是深藍色更好看?”

秦宇看不出來:“長得差不多。”

許一朵又看陳新月,陳新月坐在椅子上說:“都還不錯,讓他自己選吧。”

宋浩宇說:“要不就要藍色的?”

導購這時趕緊說:“兩款要是都喜歡,就都拿下吧,我們店正好有活動,兩套衣服打七折,今天是活動最後一天了。我家牌子難得有這麽大力度的折扣。”

宋浩宇對鏡整了下襯衣領子:“我就要一身就行。”

導購說:“我看你是新參加工作,來置辦西服,是吧,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阿姨跟你說啊,這種西裝送洗,至少兩三天才能拿回來,起碼要準備兩套替換著穿。”

宋浩宇說:“我們公司平時不要求穿正裝,預備一套就夠了。”

導購低低“啊”了一聲,有點遺憾的意思:“要不再看看別的,我家還有休閑裝,小夾克什麽的,湊個七折多合適啊。那邊也有女式西裝……”導購看向兩個女生,許一朵和陳新月沒給回應,表情明顯不感興趣,導購又看著秦宇問,“這個小夥子也得需要西裝吧?一起買至少能便宜一千多。”

秦宇搖頭搖了一半,宋浩宇忽然轉回身:“對啊,哥,你之前不是說坐班需要穿正裝麽,不穿還扣工資?”

之前旅行社確實有這個要求,只是秦宇從來沒穿過,老板也懶得過來檢查。更何況,他現在根本沒這工作了。秦宇往前邁了一步,跟宋浩宇笑了笑:“我就不用了吧。”

導購說:“需要就再挑一套,阿姨不騙人的,你們盡管在這商場裏面逛,就屬我家西裝樣式多,價格也合適……”

秦宇剛要張口,視線莫名其妙掃到了陳新月身上,她正似有似無看著他。秦宇本想拒絕,不知起了什麽心思,一出口話就變了,對著導購道:“那行,我試試吧……就那套灰色的。”他隨手一指剛才摸著軟乎乎的那套西裝。

導購過去拎出那套灰西裝,笑臉一下子燦爛了,秦宇當即心知不好。導購把西裝給他掛在試衣間門上,說著:“這是新到的貨,還沒來得及掛出來,小夥子眼光真好,這面料輕薄透氣,還不容易打褶。你穿一八零就行,我再給你搭件襯衣……”

秦宇進試衣間裏一翻吊牌,媽的外套三千多,褲子一千九,加起來是宋浩宇西裝價格的兩倍,難怪導購笑那麽燦爛。小心翼翼在身上套好,秦宇總結出個經驗,藏在貨架裏面的不一定是打折貨,還有可能是尚未展示的最新款,玩得好一手深藏不露啊。

試衣間門一開,導購就守在門口等著稱讚,左一個合身,右一個精神。秦宇沒往鏡子前面站,先看向宋浩宇他們。宋浩宇穿著那一身黑西裝,對他笑瞇瞇的:“哥,你這一身不錯啊。”

秦宇心說,等你知道了價格覺得更不錯。許一朵打量他一番,然後跟宋浩宇說:“看吧,西裝還是有顏色的好看,這套灰的好看,你那套藍的好看。”整得宋浩宇連連說:“行行,藍的好看,我就要藍的了。”最終讓秦宇打定心思的,還是陳新月擡頭看著他,然後點了下頭,說:“是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秦宇看重的不是這個評價,而是陳新月在點頭之前,認認真真看了他兩秒鐘,這讓秦宇覺得,她的點頭是真心誠意的。

於是秦宇也對導購點了下頭:“這套我買了,哪去結賬?”

刷完卡,秦宇的手機發來個短信提醒,卡餘額只剩一萬出頭了。原先卡裏一萬大幾,現在一萬小幾,稍微再一花就只剩四位數了,這上下幾千元的浮動,帶給人的心理差距還是挺大的。

宋浩宇拎著袋子跟兩女生走過來,秦宇趕緊把短信按了,許一朵餘光瞥見他的手機屏保,樂了,拽過來看:“呦,日進鬥金?”

滿屏一張黃澄澄的大圖,上書四個金紅大字——日進鬥金。秦宇倒是沒藏,展示給她看:“跟我之前辦公室電腦屏幕一套的,老板發過來的,說這幾個字開過光。”

許一朵說:“電腦圖片也能開光?”

秦宇說:“誰知道呢,看著喜慶我就用著了,就是土了點。”

許一朵松開手:“不土啊,大俗即大雅,挺有意思的。”秦宇笑了笑,見陳新月沒有想看的意思,就把手機裝了。然後他想到,昨晚她奪過他手機的時候,沒準已經看到了。

電影票買的五點的,時間差不多到了,幾人從二樓男裝部直奔七樓電影廳,宋浩宇拎著兩套西裝袋子走在最後面。導購給包裝得很好,西服拿衣架撐著,外面罩了個防塵袋,衣架鉤子從袋裏伸出來,回家直接往衣櫃裏一掛就成。西裝不能疊,要平平整整地放,因此包裝紙袋格外大,接近一米長,坐電梯都卡墻,得斜過來拿。秦宇說幫著宋浩宇拎,他不讓,一人拎一套都不行。也能理解,估計是宋浩宇發現秦宇買的西裝價格超太多了,只為了給他湊七折,他過意不去,所以想在別的方面找補回來點。

宋浩宇在影院門口機子取了票,秦宇看到櫃臺有賣零嘴,問大家:“吃爆米花不?”

兩個女生搖頭。

秦宇又問:“可樂呢?”其實主要是問陳新月,陳新月又搖了下頭,他就當大家都不需要了。

沒多久進了場,靠著走廊的四張連座,陳新月先進去坐下了。秦宇心裏有想法,但又不敢表現太明顯,於是站走廊上等著,許一朵進去坐下了,宋浩宇跟著進去了,秦宇坐在最邊上,距離陳新月最遠。

秦宇不知道看個電影,是否只有他自己想法這麽多。說起來他好久沒進電影院了,真的算久,上一次來看電影還是小學的時候,他媽單位發了兩張票,帶他來看,還破天荒地買了大杯可樂和一把炸串。秦宇一手可樂杯,一手握炸串,看到別的大部分孩子都沒有,心裏頭可得意了。那時候電影院遠不如現在發達,影視效果也差,3D壓根沒聽說過,眾人在大場子裏面排排坐,就著單一的音響,看著前邊一塊幕布。秦宇記得那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一個片子,家庭教育主題的,一個小女孩為了讓生病的母親吃頓有營養的,把自己從小養大的烏雞燉了湯,那只烏雞叫毛毛,白毛黑臉,生前毛茸茸的挺可愛。小女孩端湯的時候哭了,影院裏各個位置都傳來輕微的啜泣聲,秦宇擡頭,看到母親眼中也泛出淚花,他本來沒被觸動,但瞧見母親哭了,又看回電影,忽然心頭一酸,也咧嘴哭了幾聲。

看完電影,母親又給他買了個甜筒,誇他懂事,長大了一定懂得孝順。

現在他長大了,不得不懂事了,孝不孝順不知道,也沒機會表現了。往事回想,他首先只想到母親望著大屏幕,眼眶濕潤的神情。在昏暗的電影院裏,母親的表情那樣溫柔,明亮,生動,在他哭出聲後,母親立即抹了淚,轉過頭來輕輕拍他的背。

那個時候真好啊,他心裏酸,就能夠哭出聲,哭了就有人哄,哭完了還有甜筒吃。甜筒又冰又甜,舔一口,什麽難事都忘了。

今天的電影是哥斯拉大戰金剛,不怪宋浩宇不會挑,最近沒什麽好片子,這是評分最好的了。看個特效熱鬧熱鬧,也還不錯。影院裏環繞音效轟隆隆的,秦宇帶著3D眼鏡,感覺腦袋震得暈,等到看完,胃口也給震沒了。

七樓是商場頂樓,除去電影就是美食。出了影院沒走幾步,直接走進隔壁葫蘆娃火鍋店。許一朵張羅著點了一桌涮菜,一口鴛鴦鍋熱氣騰騰的上來了,看著味道噴香,秦宇沒胃口吃不動,幾盤肉都沒嘗全,有點可惜了。

涮完火鍋九點多了,商場裏放起了回家的薩克斯曲,最後一波客人開始往外撤。他們幾個坐上直梯,秦宇按了個一層,陳新月從後面伸手,緊接著按了個負一。

秦宇回過頭,陳新月說:“我們開車來的,在地下停車場裏。”秦宇想起來了,早上電話裏說過,許一朵開了車的。看個電影給他看暈了,沒反應過來。秦宇“哦”了聲,又把腦袋轉回去了。

等走到停車位面前,秦宇一下懵了,又是那輛鋥亮的黑色奔馳,他開去哈爾濱的那輛,車牌號都一模一樣。

許一朵手裏掂著車鑰匙繞去開車了,陳新月坐進副駕駛,宋浩宇鉆進後車門。許一朵看只剩秦宇站在原地,說:“上車吧,你倆坐後面。”

秦宇指著問:“這到底是誰的車?”

許一朵說:“奧,這是新月她家的車,不過她不會開。”

秦宇重覆:“她家的?”

“算是她後爸的。”許一朵有些奇怪,說,“我們出來玩,她問家裏借來開開,怎麽了?”

秦宇說:“沒事,我看這車挺好。”

許一朵笑了笑:“是挺好,開著舒服。你快上車吧。”

秦宇說:“她後爸……跟她媽最近再婚的那個人,是叫鄭誠舟麽?”

“好像是姓鄭。”許一朵說,“到底怎麽了?”

秦宇說:“認識,確認一下。”

許一朵不明所以,秦宇沖她一點頭,開門鉆後座了。開去哈爾濱那晚,在車裏翻到的駕駛本上的名字,鄭誠舟,其實是她後爸,秦宇算是沒猜錯。

但剛開始不了解,一激動給誤會了,還以為是她偷來的。你說這事鬧得。

今晚吃飯大家都沒喝酒,所以四個人裏,三人都可以開車。但許一朵願意開,覺得是她開來的,就該她開回去,包接包送是個道理。許一朵開車技術也很不錯,比較穩當,不屬於那種人見人怕的女司機,從聊天中,得知她高中畢業就考駕駛本了,在大學裏租了輛車,周末就開出去玩。本來目的是散心,為了把孫巍忘幹凈,後來反倒熱愛上了野營,後備箱裏還陸續置辦了燒烤架和帳篷。

許一朵這性格挺好,愛玩就好,會玩是福,就怕連想玩的心情都沒有了。後來許一朵不跟兩個男生聊天了,邊開車邊跟副駕駛的陳新月說話,時不時咯咯笑兩聲。秦宇覺得陳新月有許一朵這樣的朋友很有福氣,能把她帶的開心一點。

車子先開到了滿峰餃子館門口,秦宇和宋浩宇下車了。副駕駛車窗降下來,宋浩宇從後備箱拿出西裝大袋子,壓著腦袋沖車裏說:“快回去吧,到家跟我說一聲。”之後又笑了下:“謝啦,陪我買西裝,辛苦辛苦。”

車裏應了幾聲,窗戶慢慢升回去了。車走以後,宋浩宇才拎著兩個大袋子,著著急急跑上樓上廁所去了,秦宇停在路邊點了根煙。

家裏他舅和舅媽不抽煙,宋浩宇也不抽,秦宇一般抽煙都跑去外面。他緩緩吐出口氣,看著擴散的煙霧和路燈光圈暈在一起,想不起自己抽煙是從哪學的了。

什麽時間他還記得,就在他高一輟學以後。那一年,控煙條例成了時政熱點,很多相關論述是要背下來的,考試多半用的上。同齡學生在校園裏吭哧吭哧背題,他在外頭,一根根的就抽起來了。

但是跟誰學的呢?一根煙抽到煙屁股,秦宇換了一根點燃,心想多半是跟他姥。

他母親出事以後,他姥大病一場,之後信了基督,每天嘴裏念念念叨叨,身體倒慢慢恢覆了。秦宇輟學以後,在他姥家住了大半年,直到滿了十六歲。那時候其他人都勸他回去讀書,只有他姥不勸。

他姥姥家是縣城平房,堂屋正中擺一張四方麻將桌,從中午到夜裏,秦宇就沒見桌邊缺過人。他姥一般盤踞在坐北朝南的圈椅裏,右手夾根煙,搬牌出牌,吸煙撣灰,全憑一手搞定。而她的左手邊放著一本聖經,上面擱著煙盒和零錢。

秦宇剛去那陣,他姥時不時把他叫過來站旁邊,右手扔出張牌:“二條!”左手在聖經上敲兩下,“小宇啊,人有原罪,你知道原罪是什麽嗎?”

秦宇對她說:“姥,我回不去學校了,不上學不算犯罪吧。”

他姥說:“你理解的犯罪也不對,主所說的犯罪,就像是箭手錯失了箭靶。沒有目標,盲目的生活下去,就會持續受苦並且制造苦難,這是原罪。”

秦宇沒說話,他姥看著牌面,問:“懂我意思麽?”秦宇站在桌邊說:“懂了。”他姥問:“你說說我什麽意思?”秦宇說:“你是說我上學也沒用,姥,你思想真開明。”

他姥擡頭看他一眼,轉手從桌上吃了張牌,指著他嘆了口氣:“有空看看聖經,主會保佑你的。”她分了個空將牌插進去,然後整牌搬倒,“我胡了。”

另外三家怨聲嘆氣,將麻將揉的劈裏啪啦響,他姥將贏來的錢都擱到聖經上邊。秦宇記得那本聖經是描金的,厚重貴氣,頁邊閃著光。秦宇沒翻開過聖經,只是一直記著他姥說過的這幾句話,他可能要花更多時間去搞懂它們。

直到後來他媽遷墳,白發送黑發,他姥再次大病一場,聖經就擱病床旁邊,只是她再也下不了床了。直到他姥離世,在地下永遠陪在女兒身邊了,秦宇獨自生活,渾渾噩噩這麽多年,始終沒有懂得那幾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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