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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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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朝覲周天子對莫問遙遙地喊了一句:希望來年朝覲還能看見你。

結果第二年朝覲莫問遠在戰場,生生得錯過了。他們的第二次相見不在朝覲。永和四年二月份,楚宮收到了周天子的詔令。絳紅色的木牌上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傳楚子覲見。

朝堂上,傳信的使官轉身走了之後李元子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毫無預兆地就跪下了,以面貼地無論別人怎麽叫都不起來。

徐離文淵走下龍椅站到百官面前,微微嘆了一口氣,說,該來的總是要來,或早或晚而已。愛卿過於自責了。

李元子忽然用力磕了三個頭,然後頂著流血的額頭站起來,沈聲道,此命交楚此生不負。

一身黑袍的楚子站在大殿上,胸前的三頭鳳凰環顧窺伺,他沈默地望著自己的朝臣又好像是透過朝臣看到了別的什麽。半晌,他說,能得愛卿如此一諾勝過孤王富有江山萬裏。

莫問站在他身側,投過去一個含著笑的目光。當初他們還毫無瓜葛的時候為了應對外人都能站到一起,更遑論如今。

對於這次面見周天子徐離文淵心裏其實沒有多麽緊張,相反,他是釋然的。因為該來的終於來了。他要將楚人帶回中原大地這樣的挑戰必不可少,是挑戰也是機會。

他一路走走停停地往北,就這樣把這份從容帶進了鎬京帶進了周天子面前。他平平靜靜地走到專門為他設的朝會上,躬身行禮然後掠衫跪下,對上位的人朗聲道,楚子叩見吾王。

一年多了,五百多個日夜不見,周天子好像瘦了,眉宇間少了戰意多了幾分慵懶。

徐離文淵擡頭看他,想著自己今日或許不用被擡著出去。可上位的人一開口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因為周天子說的是,不知楚子今天帶了什麽東西來或者準備怎麽做來贖罪?

徐離文淵眸光暗了暗,低下頭去,說,臣下不知所犯何罪。

“你既敢做因何不認?”

“請吾王明示。”

上位的人終於坐直身子正眼看了看他,笑著問,是李元子教你一口否認的嗎?頓了頓,他又說,那他教沒教你孤處決犯人從來都是看心情根本不需要什麽正大光明的理由?

徐離文淵沈默著,聽到上位的人輕飄飄地說了一句,笞刑,即刻行刑。

聽到侍衛走過來的腳步聲徐離文淵第一反應不是掙紮不是為自己辯白而是回頭看向了莫問。

莫問一直看著大殿內,目光一刻都沒移開過。徐離文淵回頭的第一時間,目光相觸,兩個人皆無言沈默。

大概莫問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次對視。若說當年虎蝕軍從他嘴裏聽到屠城的命令時在他眸中看到的是熊熊燃燒的滔天大火,那麽此刻他在徐離文淵眸中看到的就是波瀾壯闊的海面下翻騰洶湧的暗流。

殿上的侍衛很快把徐離文淵拖到殿前的空地上,莫問與他擦身而過卻沒有回頭。確切地說,是不敢。

他肌肉緊繃面對著殿內站著連斜視都不敢生怕就看到了心愛的人究竟是怎樣痛苦,偏偏越是這樣聽覺越好,細微的聲響都聽得清清楚楚。

看著徐離文淵被拖出去周天子忽然玩心大發對著群臣喊了一句,莫問今天可到了?

群臣自動讓開一條路讓相隔甚遠的兩個人看清彼此。周天子看見莫問之後撩起額前的旒珠又問了一句,莫將軍你聽孤手底下的人這鞭子揮得是不是還不錯?

莫問對著那張充滿玩味的臉輕輕地,輕輕地,扯了一下嘴角。

在周朝,笞刑乃三十鞭。此項刑罰入刑長達三百年之久但真正見識過行刑的人並不多。只聽說,一鞭下一道血一層皮。當朝天子上位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行笞刑,受刑者,徐離文淵。

那天是莫問一生中聽力發揮最好的時候,但他其實沒聽到任何慘叫,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只聽到鞭子揮過帶起的呼呼風聲。

等到行刑完畢他回頭,只一眼,幾乎就要站立不住。

徐離文淵自己掙紮著從長凳上爬下來結果卻因為感覺不到下肢的存在跌落下來摔了個結結實實。

當天晚上他們被安排留宿在宮中。莫問手握長劍倚在門外等著太醫上藥,等太醫和宮女都走了他才終於敢走近去握住徐離文淵的手,啞聲道,沒事兒了,都過去了。

徐離文淵看著他笑,輕聲道,其實不疼的。

莫問笑著應是卻在徐離文淵睡熟之後自己一個人出了皇宮跑到城郊的竹林裏練劍。劍氣所過之處竹倒樹傾落葉紛紛。

虧他一身武功自命不凡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候。他是理解徐離文淵不希望他妄動的心思的,只不過要他親眼看著心上人皮開肉綻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各種靈藥補品源源不斷地從太醫院轉向天子偏殿。周天子親自下令把人打到半死卻一點都不吝嗇治傷的東西。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忽然想去看看自己養的小豹子訓到什麽程度的時候卻發現這豹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掙脫繩子偷跑了出去,而他竟然沒有察覺。

他楞了一下,對身後的近侍吩咐道,搜,挖地三尺也給我把人找出來。

回楚國兩個人選擇了繞去晉齊之後再從隨國輾轉回城。

馬車上顛簸,即便已經鋪了四層被子了但徐離文淵還是常常被顛醒,然後皺著眉倒吸一口涼氣。等意識到莫問就在身側的時候又會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來,反過來安慰莫問幾句。

莫問看著他蒼白的臉問,你知不知道自己笑得很難看?

徐離文淵耍賴一般勾住莫問的手指柔聲道,怎麽,見我不好看了就嫌棄了?

他現在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兩只手沒受傷,已經這樣了偏偏還是要撩一下。莫問無奈地搖搖頭說,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到晉國了,到了我叫醒你。

派出去的人已經快把鎬京翻遍了,就差老鼠洞鴿子窩了,即便這樣周天子還是不信沒有他的命令徐離文淵一個小小的楚子敢離開鎬京。直到齊侯遞來消息說齊國邊境上發現了可疑人物,多人圍捕之下被其逃脫。

周天子楞在大殿上,片刻後忽然大聲笑了起來,笑完之後又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兩天後他就下了命令:伐楚。

國師站在他身旁躬身行禮道,戰爭勞民傷財且楚子未犯大錯如此興師動眾必然引起其他諸侯國的不滿,吾王可想好了?

“他擅自收留孤手下出逃的臣子,無視法令滅隨奴鄭還不是大錯嗎?孤只是疼愛他,又不是瞎。只是現如今,這豹子要是再不好好訓練一下就要脫手而去了。”

國師笑著頷首,應道,是。

那時候正是三月,又是一個楊花紛飛的季節。周朝大地上還平平靜靜,任所有人都不會想到很快就要爆發一場南北之戰,這場戰爭會影響這片大地上生活的每一個民族每一個人。

輾轉回到天涼的時候徐離文淵身上的傷只好了四成不到,他悄悄得住到了將軍府。由十二少卿繼續監國。

那段時間大補的藥品用了太多再加上為了傷口屋子裏就生了暖爐導致他總是昏昏欲睡。他睡得踏實莫問卻得了一個失眠的毛病,就算睡著了也是很快就驚醒,反反覆覆的基本一整夜都別想睡。

有一天夜裏有人搖著銅鈴從長街上過,徐離文淵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往旁邊伸手,一把攬空。外間的燭臺上亮著兩只蠟燭,他小心翼翼地躲過傷口自己爬起來,扶門扉站過去,低聲問,就這麽喜歡戰甲嗎?喜歡到睡夢中驚醒都忍不住要過來摸兩把以解相思之苦?

莫問快步過來扶住他問,怎麽醒了?

“也不算醒了吧,就是迷糊的時候想抱你伸手發現枕邊空了。”

他太會責備人了,態度明明是冷淡的說話間卻帶著撒嬌的語氣讓人生不起氣來。

莫問要扶他回榻上徐離文淵卻站住不動,問,準備怎麽辦?拿一把劍北上百裏直入鎬京取天子性命?然後呢?即便你自詡天下第一就真的能從萬千軍中逃出來嗎?

“辰風,我不只是個劍客,還是一個將軍,這銀甲名為洛川,曲水流觴之意,戰至酣處戰甲生魂能引著人從槍林彈雨裏開出一條生路。尚聞有人穿上它站在三軍陣前能退敵百裏,銀甲在身,若我連一個人都護不得還要它何用。”

那是莫問第一次喊他的小字,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徐離文淵頓了一下,傾身上前抱住莫問,啞聲道,我知道你作為一個戰無不勝的將軍生來就不會忍受,但明容,楚國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爭需要修整。給我十年,我們並肩踏過鎬京。將今日之傷十倍奉還,帶著楚人回歸中原。

莫問用力閉了閉眼睛,吻了吻懷中人的發頂,啞聲道,不要再受傷了,我不允許你身上再添任何傷痕,一道都不行。

窗外月掛中天,月光朗照大地。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周天子的軍隊已經集結完畢,即將奔著百裏之外的楚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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