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被布置滿了各種風格不一的裝飾，貓擺件、大大小小的貝殼、一百種樹葉、兔毛氈、豪華水果籃, 再也不顯得像原來那樣冷清。

小八歡樂的聲音洋溢在整個房間裏：“愉姐, 歡迎回來呀！”

“歡迎！”

“你總算回來了, 安心了。”

“房間布置你還滿意嗎？有什麽想法說出來, 我們接著給你改。”

顧愉茫然地輕眨雙眼, 緩緩回答道：“謝謝你們。”

“你還是看不見麽？”小八在顧愉眼前揮手，那眼珠子連晃一下都不帶的，她有些懵, 猜測道, “是不是後遺癥啊，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對了，你的貓呢？”

顧愉聽了, 沈默片刻，僵著臉笑道：“嗯……她有事。”

小八洩憤地搓了搓懷裏的水晶球, 叫道：“搞什麽嘛, 我還想看一個人和一只貓如何談戀愛！”

一旁的陸誠拿尾巴尖勾住她的手腕：“小八你可以跟我試試。”

小八大笑：“走開走開，我一想到你長過貓蛋蛋就好想笑啊！”

她們胡鬧了一番，只為調動氣氛, 卻見顧愉還是那麽端莊地坐在輪椅上, 維持著一臉不太正常的笑容，依然看不見, 不能走動。

小八止住了笑聲，心疼道：“愉姐你有事沒啊，要不我推你出去走走, 散散心？”

其他幾人跟著勸了起來。她們被放出來，只當在長長的夢中經歷了一場冒險，而顧愉卻是詛咒纏身，無法消弭。

一群女妖圍在顧愉身邊，半天，一天……起先還有安慰的話，後面顧愉笑著對她們說，自己想要靜靜，把她們驅散趕出房間。

顧愉笑容勉強，待一群人離開後，她收斂起臉上的笑，轉動輪椅默默回到了床邊，將上半身伏在床上睡了。

妖怪們那時沈睡，也許也是因為這樣，見不到期盼的未來，心中空空一片，沈入睡眠，怎麽也叫不醒。可她是創世神唯一的學徒，即便她學不會創造生命，也應當挑起肩上重擔，繼承對方的遺志。她為什麽會慶幸，自己仍是這樣一副半殘的身軀？明明黎樊拼盡全力，將她送了回來，保她平安。

她得了這可怖的力量，黎樊不讓她找她，她就不找，忍住的分分秒秒都是那麽難熬，她只能強迫自己沈於夢中，夢裏有她自己，也有黎樊，虛無的充盈感圍繞著她，聽覺被無限地放大，即使在夢裏，她也仿佛聽到黎樊對她說著話，發出暢然的笑聲。

有人安靜地走近，輕緩得像刻意收斂，踩在地面上不發出一絲拖泥帶水的聲音。而那一點點衣料的細微摩擦聲也能把顧愉從淺睡眠中驚醒。她心道，怎麽這樣輕手輕腳的，眼前的輪廓是誰？啊，這熟悉的氣味……

“什麽遺志？說得跟死了似的，神會死麽？”黎樊推門而入，關上門之後，一副四平八穩的語氣，自我吹噓得尾巴都要翹上了天。

因為怕顧愉想不開而站在門外的小八茫然，腹內誹謗：創世神這麽急匆匆地進去，莫非要趁與顧愉私定終身的貓妖還沒找上門來，從一只貓手裏橫刀奪愛？真是沒眼看啊沒眼看，告辭。

黎樊聽到門外小聲的嘀咕，攏起頭發輕笑，小八覺得她這只貓蠢，現在套路落到了小八自己頭上，就讓她瞎琢磨去吧。

黎樊走上前，將雙手搭在顧愉的肩膀上，柔聲喚道：“阿愉，說夢話的時候，也要說點高興的呀。我並不會拋棄你離開的。”

感受到肩膀上暖融融的觸碰，顧愉確定，是她的神明，她的貓咪，回來了。

顧愉以為自己會發瘋，再不濟也是發火，質問黎樊為什麽好幾天都不回家。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眼淚也落不下來。怕是幻覺，怕自己還在夢中。她張口，還沒說話，鼻尖和味蕾都沾上了血腥味，十分濃重，是黎樊的血。她不是無法被傷害嗎，怎麽……孤島中，只她一人，她遭遇了什麽，怎麽這麽久還沒有痊愈？

“你受傷了。”顧愉把手探向黎樊，摸到了她一頭滑溜又蓬松的卷發，忍不住順著頭頂心往下摸了幾個來回，聽黎樊喉間發出舒適而低柔的咕嚕聲。

黎樊大方承認：“嗯，所以你可要好好疼愛我。”

顧愉心裏一緊：“你去做了什麽？”

“這個，就讓我保密吧。每個人多少都有一些小秘密，你懂的。”

黎樊的手指撫過顧愉的雙眼，將那纖長的睫毛一根根撫過，露出不甚滿意的笑容。看起來氣色好了不少，卻還是殘存著詛咒的效果。

顧愉把手指從黎樊的發間收了回來，認認真真道：“那我不問了。我現在知錯了，即使生命短暫，我也不會再做類似的事，我會好好陪著您的。”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她仰起臉，看著那個朦朧的輪廓，問道：“我看不見，走不了，您還要我嗎？”她很怕黎樊說的不要再陪她是一句真話，但她那樣拼死將她送了回來，把最核心的力量交給了她，她的心中炙熱不已，摸索著想拉住創世神的衣袖，對方卻把手放到了她手心裏。

“又說什麽您呀，回來就變生分，叫我樊樊。”

顧愉羞澀地笑了起來，小聲道：“樊……樊。”

黎樊佯裝不滿：“怎麽還結巴了？我是創世神這一點讓你沒辦法接受嗎？”

盡管看不見，依舊望向對方，那一定是斜挑起的眉，生動得很。顧愉恍惚之間覺得黎樊的話語帶了諧謔的意味，她並非真的生氣。

顧愉發自內心地說道：“對不起。”她那時沒能說出口的話，隔了這麽久，終於又能說給對方聽。

“不要道歉。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會與你一起面對。”

黎樊的氣息縈繞在顧愉鼻尖，顧愉發現黎樊的臉湊了過來，與她極近的距離，不知道那雙手上做了什麽動作。

“您在做什麽？”如果她能看見就好了。

黎樊彎曲食指，在顧愉的眉心輕點一記，以示懲戒：“再糾正一遍，不要叫您，你這麽叫我，讓我覺得占了你的便宜，我會變得不高興。”

顧愉溫順地點了點頭，感覺黎樊又把手拿開了：“可是你在做什麽呢？”

隨即，細碎的觸感落在脖頸上，癢癢的，顧愉睫毛一陣顫動，難以置信地睜大了她看不見的眼睛。

她被套牢了。

黎樊戴在顧愉脖子上的是早在對方成年時就應該給她的那根項鏈。黎樊曾有多次猶豫，要什麽時候送給她，卻總是心想，下一次吧，等她再確定一些的時候再送給她。

經過這樣一番折騰，現在她知道，不能再等，抓緊每分每秒，最好的時刻就在當下，傻子才繼續拖延。

經歷過多次空間的跳躍，回歸現實後這個禮物沒有丟，讓黎樊的心情大好。這是以她自己的橙紅色發絲編成的鏈子，上面有兩顆北海之外神秘島嶼上得來的珍珠，一顆灰藍，一顆淺黃，中間是小小的火紅色貝殼。這樣搭在一起並不十分好看，黎樊卻覺得莫名的和諧。

黎樊看著她的“傑作”，滿意得不行，她的發色很襯顧愉的皮膚，貼在她脖頸上的項鏈，讓黎樊有種隱秘的快樂，就如同把自己掛了上去，讓顧愉隨身攜帶。

“這是我給你戴上的第一條鏈子，未來會有第二第三第四條，每一年，都會送給你新的，所以不許再說任性的話，去找什麽可以代替你陪伴我的人。”

“……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擔心的事，我不會讓它發生的。”

流亡者雖然已被消滅，它們施加的詛咒卻像慢性病一樣，融入了顧愉的身體，長久地折磨著她。這樣的情況，她不能讓它再繼續。

黎樊的雙手從顧愉的臉側撫上去，穿過發絲捏住耳垂，順著那耳朵的輪廓，又滑落到頸子上。好一頓揉搓後，她感到顧愉的肌肉放松了下來，開口命令道：“閉上眼睛。”

顧愉心說，她已經盲了，閉不閉眼都是一樣。但她聽了黎樊溫柔的命令，卻合上了眼睛。

黎樊變成大貓，釋放出了她的九條大尾巴，用自己的內心，許下給他人的願望：“讓阿愉變成她心裏想要的樣子！”

她聽過一個故事，人類部落裏的女人舊疾發作，毀了美麗的容顏和動人的嗓音，她的丈夫尋求巫師，只為達成讓妻子恢覆到和原來一樣的願望。巫師說只能二者選一，丈夫將選擇的權利留給了妻子，妻子奇跡般地康覆，煥發動人的光彩，歌聲比曾經更動聽。

黎樊曾經對這個故事嗤之以鼻，認為哪有這樣的神跡。而現在她想通了，那個巫師不正是向那對夫婦報恩的九命貓妖嗎？自從巫師暴露身份後，九命貓妖為了保證不遭受世人的垂涎和追捕，只能不斷地變壯變強，最終卻越過了那道平衡的坎，反過來殘害其他種族，遭了天道懲罰，只能嘆一聲可惜、可悲。

在黎樊身上，神跡同樣降臨了，那就是她以九命貓妖的姿態現世，時空法則為她補全了最後一條蓬松的長尾巴，她有一次機會，她要把它交給顧愉。

比起自己想要為對方達成的願望，倒不如遵循對方心中所想。這樣一來，沒準還能鉆個空子，要知道雙腿恢覆健康和眼睛重見光明是兩個願望。她雖然有九條尾巴，但只有最後一條，是真正被凡人垂涎的。

現在她拿尾巴來換顧愉的健康，同時得捂住自己的馬甲。在之後一段長長久久的時間內，能夠知道創世神就是這樣一只貓的，也只有她的愛人了。

黎樊許下願望，忽遭疼痛侵襲，卻還是忍著痛問道：“怎麽樣，能看見了嗎？”

眩暈感過後，顧愉睜開眼，看著清晰得不行的房間，看著墻壁的容器內被堆滿各種花果的樣子，心下感動。從輪椅上站起來後，她抱住疼得喵喵叫的黎樊，順著黎樊屁股上那灘血望過去，地上有一條斷裂的帶血的尾巴。

黎樊齜牙咧嘴的，都不敢去揉疼痛的部位，在顧愉溫暖的懷抱裏抱怨道：“就沒有優雅一點的許願方式嗎？嘖，時間法則的力量真邪門，也太傲嬌了吧，送我一個願望，又讓我屁股疼。你別哭，你哭了我就更疼啦，不要哭嘛。”

“好的。”顧愉說，“好的，我不哭。”她笑著笑著，可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一邊哭，又是一邊忍俊不禁道：“要不要我給你舔舔？”

饒是厚臉皮如黎樊也紅了臉，好在濃密的貓毛遮擋住了她肉肉上的紅暈：“不用！”舔哪裏，尾巴根嗎？那也太刺激了！黎樊扭了扭受傷部位，爪子彈出，按在顧愉的胸口，轉移話題，追問道：“願望都實現了麽？”

顧愉點了點頭，低下頭親了親懷裏的大臉貓，沾了一嘴毛。

“我想我看得見，每天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你對我笑。”

“我想我能站起來，和你走遍萬千世界；塵緣鏡裏看到過的，都想要去。”

“我還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永永遠遠地活下去。”

黎樊仰頭，覺得顧愉哪裏都和從前一樣，可好像又變得不一樣。她細細感受了一陣，驚覺顧愉似乎已經不是人類了。如同心魔所言，從前的她們並非站在同一維度，而現在，顧愉則變成了和她一樣的生物。

神明麽？那是讓多少生靈又愛又怕的，要忍受漫長歲月的，不老不死的魔女。顧愉的愛來勢洶洶，這永生的代價是永久的寂寞，她是否能夠承受？

黎樊心頭思緒起伏，最終燦爛地笑道：“貓妖的願望可是完全應驗的。”她的心頭有欲、念，終究成了真，她不知這樣是對是錯，只知這世上她的摯愛，只有眼前一人。

“你喜歡哪一個我呢？”

盡管這問題沒有前後聯系，顧愉也聽懂了。她摸了摸貓上揚的唇角，認真道：”哪一個都是喜歡的。“像是少女的她，作為平凡女孩子的她，又或者是成熟而鋒利的她。

可最愛的仍是那第一眼見到時，對方寂寞而驕傲的笑容，和被那只手握住時的溫度。

黎樊看著她的表情，大概猜到了幾分，莞爾道：”初戀情結嗎？其實，我也一樣。“

她變回那副讓顧愉又敬又愛的樣貌，將她擁入懷裏，摟抱之間，輕輕啄著顧愉的耳廓，低聲笑道：“恭喜你。”

她褪去她肩頭衣衫，露出那半身霜雪，擁、吻之間，咽下了那半句尚未說出口的話語：

與我一起，被禁錮於時間的樊籠裏。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啦，謝謝寶貝們的陪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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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時空短小番外·假如你的樊不是創世神，只是一只九命貓妖

高亮：請選擇性觀看！！！

（由於這是一口甜味玻璃渣，是最初就被作者推翻的設定，故放在作話裏啦，小天使們就當個腦洞，毆打作者也請溫柔嗷，麽麽啾～）

“樊樊，我們之後會有更為長久的歲月，你會陪我的對嗎？”

“我也想陪你。可是小魚幹兒，對不起。”

女主一直在忙碌的穿越中，而黎樊又當真是不死的九命貓妖嗎？

一旦九命貓妖修成第九條尾巴，就不會死，但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擁有更珍貴的事物，也就是墮入凡塵，只剩百年壽命，與凡人無異，就真的會死了。

這也正是他們一族不願動情的理由。若是自私一點，能保長長久久的壽數，便封閉內心，不去愛人，如同一粒微塵茍活一世。想活著，不過是以舍棄感情為代價，又有什麽錯呢？

但黎樊不同，愛了就愛了。掐指一算，她已陪伴顧愉百年，時限將至。黎樊最珍貴的事物不是漫長的壽命，不是對力量或體型的追求，而是心中對小魚幹兒滿溢的愛。和自己心愛的兩腳獸一起老去，死去，燒成灰裝進同一個小盒子，再浪漫不過了。

而現在，顧愉說起她們擁有漫長的歲月。黎樊難過了沒多久，卻輕輕笑了。她聽人類說過，只要記憶不滅，人就永遠活在對方心裏。

也許這是比一起老去更好的結局：她給了顧愉願望，顧愉會帶著她那份一起活下去的吧。

帶著她們的回憶，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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