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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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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烈笑起來的確很好看。

他垂著眼,?單薄眼皮向下壓著,拉出一道稍顯鋒利的褶皺。夜風吹過,飄搖不定的燈光裏,?那雙向來冷漠的黑眸狹著幾分戲謔。

並不嘲諷。

在九月的夜晚裏,?甚至隱隱有些溫柔。

池烈盯著喻見:“一家人?”

他挑了下眉。

低沈笑聲從胸膛裏震出來,磁性的,落在耳朵裏有些發癢。

喻見楞了一下。

她回憶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臉頰頓時燒了起來。

“你不要亂說。”

少女細白額頭沁出一層薄粉,?磕磕絆絆地別開眼:“大、大虎是大虎,?我是我,?要分開算!”

這個家夥。

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正經,?一天到晚都在聯想些什麽。

喻見耳根有些燙。

不知道為什麽,?她莫名想起之前去郊游時,?少年眉眼冷淡,?手裏拎著個粉藍色書包的模樣。

當時沈知靈直白的眼神得讓人都臉熱。

池烈只是笑。

“嗯,?分開算。”

他尾音懶散著,像是應和,又像是藏著點難以捉摸、無法言喻的情緒。

喻見臉更燙了。

她瞪了他一眼,?起身,?拿起小板凳,?跑去找在院子另一頭的兔子和大虎。

小姑娘眼神羞赧中帶著幾分惱火,?池烈嘴角略微翹起,沒有起身去追,?依舊懶散地坐在榕樹下。

許久之後,?才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耳尖。

燒成一片,滾燙的。

燎燎灼人。

小豆丁們吃過蛋糕,又在院裏瘋跑瘋玩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到了該洗漱休息的時間。

老師領著孩子們去房間,收尾的工作,就交給了喻見和池烈。

喻見記著少年方才的調笑,埋頭收拾東西。全程眼神都釘在地上,根本不往他那邊飄。

好在池烈也沒再說什麽不著邊際的話。

兩個人一起收拾,很快弄完了,福利院慢慢安靜下來,靜謐而無聲。

初秋的夜。

晚風微涼,樹影婆娑。

寂靜悄然的夜色裏,一輪圓月高高掛在天空中,離人間很近又很遠。

喻見在水房洗過手,一出來,就看見池烈站在榕樹下。

他擡頭,盯著夜空裏那輪明月。

面上是喻見從未見過的神情。

大多數情況下,池烈眉眼都冷冰冰的,長滿了刺,鋒利而尖銳。哪怕無意間多看兩眼,也會被劃得滿身是傷、鮮血淋漓。

此刻,少年眼睫沾著銀色的月光,風吹過,無聲流淌開來。

向來漠然的眉眼浸在溶溶清輝裏,少了幾分生人勿近的銳利,多了一點掩藏不住、難以自抑的清冷。

喻見站在遠處,遙遙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走上前去。

“池烈?”她有點擔心他。

池烈保持著仰頭的姿勢,下頜擡著,拉出一道利落流暢的頸線。

過了一會兒,才稍稍瞇眼。

“蛋糕很好吃。”他說。

“以前過生日的時候,爺爺也會給我買。”

喻見微微一怔。

目光從他手裏疊好的生日帽上掃過,她反應了一會兒,明白他說的是那個照片擺在池烈課桌上,露出慈祥笑容的老人。

也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親生爺爺。

喻見抿唇,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問:“爺爺是個很好的人吧?”

從池烈對待岑老爺子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即使已經離開岑家,還把照片帶到身邊,放在每天都能看見的課桌上。

盡管他討厭岑氏夫婦,對待岑老爺子卻很是懷念。

池烈聞言,沒什麽表情。

沾著月光的眼睫微微垂著,許久之後,才應了一聲:“他確實很好。”

“當年我會去岑家,也是爺爺提出來,想讓我過得高興一點。”

晚風吹過,榕樹被吹出沙沙的聲響。

喻見快速眨了眨眼。

她還記得方書儀曾經說過,是岑平遠主動提出,要把池烈接回岑家。

現在看來,顯然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兒。

喻見沒有追問,池烈也沒繼續往下說。直到路過的野貓不慎踩到枯枝,驚恐地喵嗚一聲,才偏頭看過來。

漆黑眼眸浸著月色,有些冷,有些涼。

他看著她:“你想聽嗎?”

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的語氣,似乎並不介意接下來可能會得到的答案。

只是那雙被月光照著的眼睛始終盯著喻見,一動不動,帶著幾分謹慎和小心翼翼。

喻見沒猶豫。

輕輕點了點頭。

最初,的確是岑老爺子首先提出,想要把池烈帶回岑家生活。

岑老爺子和池烈生母娘家那邊有點兒關系,心疼這個沒人管的小孩,和池烈生父打了招呼,就直接把人帶回了平城。

岑老爺子一生育有兩子。

那個時候,作為次子的岑平遠還不是現在的岑總,只是多年來一直在兄長手下,被大哥常年壓制的岑家二爺。即使已經結婚生女,也始終沒能進入岑家最中心的利益圈,徒有虛名。

得知岑老爺子接回池烈的消息,岑平遠立刻提出,願意讓池烈來自己家住。並列舉了一大堆理由,試圖證明成天飛來飛去的岑家長子,以及有了年紀的岑老爺子並不適合照顧池烈。

方書儀也在一旁敲邊鼓,以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為由,說服岑老爺子,把池烈交給他們撫養。

一開始的時候。

有那麽一兩年,池烈在岑家生活得還算可以。

岑氏夫婦做事挑不出毛病,衣食住行一應安排周全,偶爾岑清月和池烈起了爭執,都會二話不說維護池烈。

直到岑老爺子突發腦溢血。

不得不在病重的時候叫來律師準備遺囑。

“他們讓我去爺爺病床前哭。”池烈淡淡道,“說這樣可以讓爺爺多心疼我一點。”

喻見不由一楞:“這是……”

話裏的含義實在太過明顯,由不得她不多想。

“我不願意,在病房外大哭大鬧,他們拗不過我,第二天就讓我搬了出去。”

從那個擺著變形金剛和漫畫的房間,搬到了狹小的、連一張床都擺不下的樓梯間。

而池烈就是不去。

不管岑平遠和方書儀怎麽勸導恐嚇,他始終不肯去岑老爺子那裏說謊,還試圖聯系岑老爺子的秘書,想要把岑氏夫婦的所作所為告訴對方。

沒等池烈聯系上秘書,病情急轉直下的岑老爺子再度被推進手術室。

術前,在律師見證下,他簽署了一份文件。

將名下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轉給岑平遠,另外百分之五十,去世後由兄弟二人平分。

待到在國外調研的岑家長子匆匆回國,趕到醫院,岑平遠已經拿到了絕大多數的股權,一躍成為岑家這一代的領頭人。

而岑老爺子在ICU住了兩個月,終於脫離生命危險,人卻有些神志不清。

大多數的時候,連親生的兩個兒子都認不得,更不要說池烈。

喻見頓時感到一陣窒息。

說話都有些磕絆:“怎麽、怎麽能這樣!”

利用小孩子在病重的父親床邊爭家產,這麽下作惡心的事,岑氏夫婦居然也做得出來。

池烈垂眸。

他沒再提起岑平遠,只是揚起臉,看著天上那一輪圓月。

夜風漸起,月亮周圍有毛茸茸的風圈,柔和的,漾開一層又一層光暈。

“不過我去看爺爺的時候,他還是會笑瞇瞇地問我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了,愛吃什麽,學習好不好。”溫柔月色下,少年臉上的神色也稍顯溫和,“有一年我過生日,他鬧著不肯吃飯,一定要等我過來陪他一塊兒吃蛋糕。”

喻見抿唇。

她很難想象,當岑老爺子離開的時候,池烈會是什麽心情。

對於葬禮上發生的事,她也能猜到個七八分,大概是岑氏夫婦終於不用偽裝,徹底惹惱了少年。

這麽多年。

被當作利用工具可以忍,住在樓梯間可以忍,池烈唯獨忍不下岑平遠和方書儀對岑老爺子的態度。

在葬禮這樣的場合,還能同賓客言笑晏晏,甚至連裝都懶得裝,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

“其實我後來挺後悔。”

池烈閉了閉眼,“不管怎麽樣,應該讓爺爺安安靜靜離開。”

而不是在最後一程還被打擾。

月亮攀到最高空。

夜寂靜無聲。

風停了下來,榕樹沙沙的聲音消失。

一片悄然的靜默中,很突然的,喻見伸出手。

她小心翼翼、又毫不猶豫地握住池烈的指尖。

沒敢太用力,只是輕輕牽著,手指攏起,溫柔貼在少年掌心,綿軟的,在初秋微涼的夜裏,有幾分格外的暖意。

池烈頓時一滯。

“爺爺不會生你的氣。”

手被抓住,少女聲音輕軟。

透著莫名讓人心安的篤定。

喻見只是想安慰一下池烈。

說完這一句,片刻後,她意識到自己還牽著他的手,有些無措,頓時想要把手收回來。

還沒來得及動作。

少年反客為主。

他冷白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有點冰涼,指尖輕輕在她腕間劃過,又分開她的五指,慢條斯理、嚴絲合縫地纏上來。

十指相扣。

掌心貼住掌心。

喻見整個人都僵住,楞在原地,任憑池烈一點點收緊手,將本就親密的距離一再縮短、避無可避。

月夜裏,榕樹下。

少女被少年緊緊牽住,月色清朗,拖出一高一矮的兩道細影。

初秋的夜晚,風帶上涼意。

糾纏相扣的手指卻格外滾燙,細密酥麻感沿著指尖往上躥,一陣一陣,連帶著臉頰和額頭也一起燒起來。

灼熱的,連呼吸都燎人。

心跳一聲聲聽得分明。

直到踩斷枯枝的野貓再一次路過,歪頭好奇看著樹下的兩人,喵嗚一聲,潛入漆黑夜色中。

池烈這才松開手。

貪戀少女柔軟的指尖,他放開得很慢,一寸一寸,渴望又不舍地離開。

“以後別再這樣了。”

夜風裏,少年沈沈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August、程予中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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