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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肆日(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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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抵是近五百年來從未有過的會面。

正相對的,一位是天帝,一位是人君。

自然,九歌只是傳說,天庭也是傳說。巫祝借傳說行神威,神威卻來自凡人們情感的寄托。世間沒有真正的天庭,好似個天庭的,其實是三島十洲。

至於頂著天帝名頭的東皇太一,會聽從他禦令的,只有朝陽、春風,和草木。

而人君,此刻東皇太一對面的人君,雖登基十數年,仍然沒在異人們心中留下太多印象,只喚他新帝的人君,看上去同樣不像會有人聽從他命令的模樣。

新帝可以說是癱躺在長椅上,臉上覆蓋光滑如鏡的黃金面具,無眼無口,十分詭異。

他身上圓領大紅袍皺巴巴,硬翅襆頭上長有尺餘的硬漆襆頭腳折斷了,夾著銀絲的黑發從襆頭中散落,狼狽得好像是叫人綁架至此。

但若睜開第二層眼瞼看,新帝身周浮動的汙穢,已是再如何收斂也消隱不去的地步。猶如厚重陰雲,甚至能見到碰撞形成的雷霆般沖擊。

不祥的紫光偶爾閃爍,而正中的新帝,連人的形狀都沒有了,只有無數汙穢糾結成蛛網般存在。

蛛絲向四面八方延伸,末端消失在虛空中。

而新帝,則是端坐在蛛網上的蜘蛛之王。

“大泰新帝?

“……還是,妖魔?”

東皇太一再次問道。

汙穢的蛛網,在靠近天帝的衣擺的剎那,就在春風中化為灰燼。東皇太一並不打算等待回答,他向前一步,白玉瓊花枝已拿在手中。

風掠過嬌嫩的五瓣花,窣窣中又柔和幾分,但蛛網反而像著了火,驚懼地往後退去。

退得很快。

但還不夠快。

方才還在春風中嬌柔顫抖的五瓣瓊花,抽打下來時綻放出如鹓雛羽毛般的金石微光。

破空之聲嗖嗖,混亂氣流壓抑在不大的堂屋裏橫沖直撞,輕紗花窗和雕花木門在無形力量下錚錚作響。

而只要關閉第二層眼瞼,就能看到戴著黃金面具的新帝,依然癱坐長椅,一動不動。

便是東皇太一,也不明白他所持無恐在何處,直到陰影中猛地冒出一個人。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是一個卓遠的畫影。

是卓遠少年時的畫影,看模樣約莫十三四歲,喚出來只為抵擋下這次攻擊,消失前甚至滿眼懵懂。

長椅上的新帝好像終於察覺到不對,坐起了一點,擋在他面前的,是靠犧牲自己畫影爭取到一點時間的卓遠真身。

前左都督右手微微顫抖,手背上青筋虬起,他執起的狼毫前段缺了口,一片潔白花瓣隨細碎狼毛掉落在他腳邊。

……這家夥戀慕他那張臉到什麽地步,到底給自己畫了多少張自畫像啊。

東皇太一沒想這個,但阿暈在祭拜自己靈臺上神像的空暇中冒出了這個念頭。

念頭轉瞬沈下,只是旋即,東皇太一全無交流打算,毫無停頓地動手。

卓遠抿唇咬牙,左手拿出另一支狼毫,同樣毫不猶豫,揮墨而下。

作為稷下學宮的大師兄,雙手左右開弓是不值一提的技巧,點點墨珠與春風相撞,濺開之後,竟自然流淌成十來個草書大字。

——三十六宮夜秋水,露華點滴高梧①……

詩句未曾完全顯現,鐘漏水滴聲已然響起在東皇太一耳邊。

小小宮室內布局未變,窗外卻明月高升,清淺月華如水,鋪開在榻上。

新帝和卓遠消失不見,只有一女子,背對東皇太一倚在榻上,輕柔悠長地嘆息,圓鏡摔落在桌角,沾染灰塵,不現清晰。

又來了。

先前東皇太一離開清華宮,一路過來時,就已遇見過許多次類似的幻境。

那是深宮的過往,結合文士留下的詩文,形成的詩中境,就如《大荒山水圖》,不清楚規則便無法出去。

“宮怨嗎……”東皇太一感嘆。

嘆息的女子不再照鏡子,也不曾再見到長明宮的主人,順應她的命運,東皇太一只要離新帝越遠,就能找到這詩中幻境的出口。

相似幻境東皇太一一路進入無數,以九歌之能,沒哪個能困住他。

可出了這詩中幻境再繼續尋找新帝所在——看卓遠緊張的模樣,不可能留新帝接著藏在那座不大宮苑——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朝霜如今在幹什麽?

東皇太一沒有這種私情,突然冒出的想法,依然來自分心的阿暈。

至於天帝的念頭,是——

“不太對。”

***

“東皇為何會留在原地不動?”

卓遠呢喃。

前左都督直接帶新帝轉移到另一間宮室中,但也知道這根本瞞不過草木之主東皇太一多久。

可惜,他即便知道這點,也不能如何,劍客專攻無形不定之物,以“過往”固定住“此時”的不落城,不一定能夠應對心劍,更別說還是無回劍的心劍。最保險的方法是困公子朝霜於清華池中。

天生就是“人上人”的公子朝霜,無法擺脫自己身份,也掙脫不了洪福壽祿萬萬歲的規矩。

為此,不會離公子朝霜左右的東皇太一會跟著一起進入長明宮,而非給不落城阻攔在外,就是不得不承受的代價了。

是的,東皇太一毀壞不了長明宮,無法在長明宮中殺人。

可祝呪不像心劍那麽直接了當,不殺人祝呪有不殺人的使法。

“官家,”卓遠喚道,沒註意這個詞讓他扛在肩頭的新帝微微擡頭,“東皇太一恐怕發現了什麽。”

官家也可以被百姓用來指代當官的貴人們,不過在長明宮中,只有一人,只有新帝,能被稱作官家。

理當如此。

但回答卓遠的是另一人。

長明宮內,都事堂。

此堂是朝中相公們治事之處。

穿大紅袍,頭戴硬翅襆頭,臉覆黃金面具,頭發花白,但並不狼狽的新帝,或者說洪福壽祿萬萬歲,手負背後,站在窗口,遠眺城墻上流矢如雨。

東君想要蠻力攻破平京,卻總被各種攻擊騷擾。他當然不會對平民動手,於是僵持在那裏。

今早和前左都督卓遠,在朝堂上爭執過一頓的呂相,恭敬地坐在一旁書桌後,在鋪開的折子上飛快寫著公文。

另有幾個文官侍衛,穿行在都事堂中,向各方下發諭旨。

“發現了?”聽到卓遠的話,洪福壽祿萬萬歲萬萬歲面具下眉頭皺起,“你多做了什麽?”

“……”卓遠。

只是忍不住出手救下擺在東皇太一面前的誘餌。

話雖如此,卓遠沒有絲毫心虛,他將肩上的新帝,又或者是新帝替身什麽的人,放在這間宮室的榻上,才繼續同洪福壽祿萬萬歲道:

“官家,我們最開始的協定裏有一條,是一切終局後,他是活著的。”

相隔數裏,洪福壽祿萬萬歲聞言在心中嗤笑。

什麽時候了,這點犧牲都不願?

自然,洪福壽祿萬萬歲不會將話明說出來,到底卓迢渺此子會站在這邊,就是因為他們之間有協定。

卓遠是一條惡犬。

精心挑選出來,在底線上絕不會背叛的惡犬。

“協定是如此,但那小子不是沒事嘛。卓卿,反倒是你誤事了啊。”洪福壽祿萬萬歲壓低了聲音,“接下來該如何彌補,不需要朕親自指導你吧。”

“……是,臣會料理妥當。”

卓遠說。

前左都督喊來飛鯉衛的一個百戶,讓他看好這裏。再略感應東皇太一位置,他步入陰影,飛奔過去。

東皇太一竟還留在原地,只是詩中幻境因為新帝的遠離,自然解開了。

頭戴黃金鳥冠的天帝並不意外卓遠又用畫影出現,道:

“那麽,這次鬼域主人的真身,果然不是新帝了。”確實被發現了。

卓遠想,還算鎮定。

洪福壽祿萬萬歲一聽到東皇太一發現替身真假,就認為是卓遠多做了什麽。卓遠也猜測是自己行為暴露出哪裏,可唯有這個,他找不出差錯。

護住新帝,帶新帝逃離,難道不是他這個做臣子的本分?

東皇太一為他解釋起來。

“吾乃天帝,他是人君,都是為皇者,之前盡躲著我便罷了,已經見到面,就那麽不發一言,不做一詞,任由你動作,任由你帶走……”

東皇太一頓了頓,道:“莫非他一點君王的傲骨都無嗎?”

“官家,只是沒醒。”

卓遠畫影試圖替新帝挽回一點尊嚴。

東皇太一微笑,沒說話。

卓遠站在門檻外,東皇太一站在門檻內,門檻外花草搖曳,門檻內陰影肅穆。

明知卓遠是想將他拖延在此,東皇太一卻沒有動作,見卓遠終於理解他先前錯處在哪,才繼續說道:

“仔細回憶,說新帝只是傀儡的流言,十年前好像就有了。”鹓雛到處飛的時候,不是什麽都沒去聽,沒去想的,“你與新帝幼年相識,先帝病重退位時,是你與新帝互相扶持,贏下奪嫡。可惜,少年天子繼位後,天下形勢沒有好轉,反而愈發糜爛。你更是兼挑學宮和朝堂兩邊,分明沒有做出什麽實績,卻很快官居一品。新帝對你寵幸,可見一斑。”

再之後的傳言,就直接往佞臣上發展了。

進獻美人,禍亂朝綱,還叫新帝沾染上大煙。

“剛才我看得出來,你對新帝保護心切,”現在說話的不是東皇太一,而是阿暈了,“那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吧。新帝確實是傀儡,你也是推到人前的傀儡。”

這麽一說,主導如今事態發展的到底是……?

阿暈暫時想不出,放在一邊,對卓遠道:

“你根本不想做這些事吧?誰脅迫你?”

回答鹓雛的是一聲冷笑。

“沒人脅迫我,大荒如今已步入終局。說到底,哪怕過去千年平安無事,離鄉人難道真的能永遠戰勝三災?

“你也別假惺惺說這種話。大荒眼下的局勢,難道不是你羽族……你鹓雛的先祖,所做的孽?”

作者有話要說:  ①更漏子·三十六宮夜秋水by歐陽炯

三十六宮秋夜水,露華點滴高梧。

丁丁玉漏咽銅壺,明月上金鋪。

紅線毯,博山爐,香風暗觸流蘇。

羊車一去長青蕪,鏡塵鸞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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