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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肆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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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不像清晨的清晨。

平京。

這六朝古都,位於秦州中央,在平原上雄壯兀立。

在樓宇之後,便是重重宮殿。

陽光烈烈,琉璃瓦反射的光芒刺得人眼都睜不開。同樣一夜沒睡的宮中侍從侍女,還穿著秋裝,幾個時辰下來,中暑的人有幾十個,沒中暑的也熱汗連連。得走入宮室中,才能得到一點點足夠棲息的陰涼。

但侍從侍女們,寧願站在大殿外,也不願跨進門檻。

四百年前大泰立國後,就花了兩代人的時間,將前朝的大樂宮擴建,又改名成長明宮。

改朝換代都在稷下學宮主持下的一大好處,就是戰爭中宮室損毀不大。

但細想,這不變的宮墻後,天曉得藏了多少伴著性命的陰私,叫人毛骨悚然。

宮殿內帷幕垂地,燃燒的香料味道刺鼻,緊急從地窖裏搬出來的冰盆在高溫下散發潮濕的水汽,與香料味道混合在一起,讓此時每個站在殿前的朝臣,都感到自己深陷泥澤中,動彈不得。

壓下的高山迫使他們焦急尋找一個發洩的出口,沒說兩句話,聲音就大起來。

嗡嗡嗡嗡,好像這不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大殿,而是一個關滿了蚊子的鐵絲籠。

尊貴的大人們吵得面紅耳赤,瞪著眼睛甚至動起手來。

無人關註,金鑾寶座上,新帝旁若無人地環著溫香軟玉,手上還提一只大煙桿。

他瘦骨伶仃,裏面穿再多件也支撐不住外面那身大紅袍,硬翅襆頭緊繃在他腦門上,便是量身定制,依然顯得空蕩蕩搖搖晃晃。

新帝年紀堪堪三十,但這幅模樣,哪比堂上中氣十足吵架的八十歲宰相年輕?

他肆無忌憚吞吐雲煙,一張臉給熏得青白,只能枕著美人半.裸的胸膛,好像這樣就可過一點暖色到自己身上。

如此哪有帝王之相?不如說是富豪家的紈絝子。

難怪繼位十六年,暗地裏對這位的稱呼,還是新帝。

他這個模樣,走在城裏鄉下,哪怕不熟的人看到,都要暗道晦氣,脾氣急的不得直接罵開——病癆鬼,臭煙筒,不義不孝,這這那那,那那這這。

可偏偏是朝堂前這些滿口“為生民立命”的大學,反而對癱在金鑾寶座上的新帝熟視無睹,不勸誡,不上諫,眼睛掃過,像是根本看不到新帝這個人。

卓遠,真正的卓遠,跨入大殿時,所見便是如此滑稽場面。

他冷哼一聲,聲音好像北風,穿堂過道,紗簾帷幕配合地大幅度搖晃了一下,滿殿的烏煙瘴氣散去些許。

最靠近殿門的一位朝臣回頭來,先看到曳撒裙邊的織金,就不耐煩道:

“飛鯉衛的人這時候來幹什麽?”

說完這句話,煙氣排開,朝臣看清曳撒所用的顏色。

——暗紅。

整個飛鯉衛,只有一人穿它。

朝臣一個哆嗦,連退三步,他的動靜驚擾到旁人,幾個呼吸間,殿內所有人紛紛回轉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前左都督。

若說方才這金鑾殿像是一關押了成千上百蚊子的鐵絲籠,那卓遠陡然出現的效果,仿佛是一陣急雨,壓得滿籠蚊子無法飛起。

不過朝臣們當然沒有蚊子那麽脆弱,驚駭下他們閉上了嘴,眼睛還能轉動。

他們視線流連在卓遠面上覆著的鐵面具上,片刻,眼神轉開,盯住那些面具遮不掉的地方,對比細節好確定是這個人。

他們沒有絲毫遮掩的視線,落在卓遠身上,比一縷蛛絲更無力。

前左都督大步向前走,朝臣紛紛退避,唯有一人站在原地不動。

正是那位八十歲依然不改健壯的宰相。

當朝宰相不止一位,但這位呂相是年紀最老,名聲最大的一位。

他同輩臣子,在這二十年間,早就斷斷續續辭官返鄉,然後子侄乃至本人就出現在各個自立的將軍身邊

大泰尚未國破,但稷下學宮稍稍表現出猶豫,有學識的人就紛紛登上另外的船。唯有呂相堅持留在平京,以老朽之軀匡扶社稷。

眼下這個無人敢阻攔卓遠的時候,也只有他站出來。

“你這大罪之臣!”老人喝道,“禍亂朝綱,不當人子,竟還敢出現在官家面前!”

卓遠根本不理他,從呂相身邊繞開。

這一下,更多人突然有了勇氣。好幾個朝臣也上前,並排攔住卓遠。

前左都督終於停下腳步,聽呂相道:

“休想再害官家!”

竊竊私語如浪潮湧現,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談起——只會發癡的美人,阿諛諂媚的侍從,乃至新帝此刻在抽的大煙,都是借前左都督之手送上來的。

當年剛繼位時,新帝也是在眾多皇子中挑選出來的康健少年,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在世人眼裏,卓遠“功不可沒”。

前左都督腳步頓住,終於賞給呂相一個正眼。

他開口,聲音輕輕,問:“如果我是大罪之臣,呂相您又如何呢?”

呂相沒有開口,自有地位更低的人要替老人說話。

卓遠在這種嘍啰說話前打斷,腳尖轉向呂相,道:

“若說我禍亂朝綱,呂相又幹了什麽實事?可有上陣督軍?可有安頓流民?”

他連問三句,每句聲量都不大,偏偏壓下了其他朝臣的七嘴八舌。

這個時候,由他人代言,難以服人。呂相白胡一動,微微張開口,想要說什麽。

卓遠第二次打斷,道:

“哈,也不要緊了。反正那些錢莊收上來的白銀黃金流向何方,該知道的人都知道。說起來,您該賺的名聲和錢都已經賺到,現在還不跑麽?”

呂相喘了口氣,“休要汙蔑……”

“三島十洲的軍隊已經北渡,好像有心要查八千手救難觀音娘娘的事。他們可沒有稷下學宮那麽好說話,改朝換代還會留下前朝臣子,允許他們繼續效命。要是您動作不快一點,就要丟掉最後的活命機會了。”

卓遠好似溫柔地勸慰道。

這段話像是石頭投入池塘,在水面上掀起激烈的漣漪。

八千手救難觀音之死掀起的混亂遠未平覆,軍隊內外亂七八糟。他們因為奇異的天象聚集在這裏,哪想到會從卓遠口中聽聞這個消息。

依附於呂相的人哪能顧上替呂相反駁,當即和身邊的人交頭接耳去了。

卓遠冷眼旁觀,知道三島十洲的涉入,終於讓這些與稷下學宮有千絲萬縷聯系的貴人們,緊張好幾分。

他越過臉色青紅交加的呂相,幾步跨到金鑾寶座前。

侍從和美人退避一邊,比對新帝還恭敬些。

卓遠在金鑾寶座前站定,和那雙渾渾噩噩的眼珠對視一剎。旋即伸手,抓住新帝一邊臂膀。

新帝顯然還沈浸在大煙中,視線落點虛無,好像看不到卓遠,也對身周變動全無知覺。

直到卓遠一巴掌,拍掉他的大煙桿。

一聲慘叫驚醒下方朝臣。

試圖撲倒地上撿起大煙桿的新帝,叫兩個侍從攙扶起。哪怕手亂揮腳亂蹬,也不得不跟隨前左都督,一行人走入陰影中,就此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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