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將楚攻下安南都城的消息傳回梁丘都城的時候，那裏正在下大雪。整個都城好似是夜裏撒了一床棉被下來，厚厚地蓋了一層白，美則美矣，卻也寒的徹骨。

梁丘念華在冬天來了之後身體愈加不成了。近些天來明顯是昏沈著的時候多，清醒著的時辰少。

太傅早前得了梁丘念華的召見，此刻由宮人帶領著往梁丘念華的宮殿裏走。離小路不遠有一顆不知名的樹木，只知道名貴得很，秋日裏還開過些小花。

此刻有一段樹枝已經被被大雪壓折了腰，露出雪白的樹茬內芯，一個小太監正在指使著其他人收拾。

到了殿門外，小太監通傳過後並沒有聽到殿內有聲音回答，只過了一會兒，有一位生的嬌俏的小宮女掀開擋風的門簾，讓他們進去。

太傅從外面一路走來，身上帶了一身的寒氣。此刻掀開門簾，撲面而來的熱浪激得他身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屋內地龍燒得很旺，陪著的兩個小宮女都穿的輕薄，卻還是見著額頭冒了汗。

倒是梁丘念華，靠坐在床榻上還披著裘衣。半點汗都沒見著，膚色是種玉質的白，倒像是屋裏的溫度於他半點影響都沒有似的。

瞧著精氣神也比不得以往，眉目間纏繞著一點疲態。總覺得像是下一瞬間就會昏睡過去。此刻見到太傅進來，勉強才牽起來一個笑——他實在是乏得很，渾身上下都提不起什麽氣力。

太傅瞧著這樣子就想到一年前，梁丘念華有過一次病危。那時候就成了這個樣子，原本遺詔都在準備了，卻不知為何，這人居然慢慢又緩過來了。

太傅行了禮，起了身。等著梁丘念華開口。

那人像是風中的殘燭似的，勉強提了一點精神，“太傅最近可還安好？”

“陛下庇佑，老臣這身子骨還能再撐幾年。”

梁丘念華輕笑起來，“太傅怎麽也學會這些腔調了？得朕庇佑，朕庇佑什麽了？”

太傅低垂著眼，“得陛下庇佑，王爺暫時還沒送老臣歸老。”

聽著話裏話外的意思，太傅是覺得梁丘君望視他為眼中釘了。這也難怪，他們兄弟二人還在這太傅手下受學之時，太傅就不大喜歡梁丘君望的品性了。

梁丘念華有心想要護短，可到底還是忍著沒得罪這位老師。把那些話咽下去了，轉而問道，“最近朝局如何？”

“王爺好手段，那些個屍位素餐的官員除了不少，我梁丘朝局愈見清明了。”年邁的太傅先是不大走心地誇了兩句，繼而一頓，又道，“只不過…………”

“但說無妨。”

“太子生父一脈也是愈見猖狂，我見王爺能退則退，能避則避。不知做如何打算？”

現在朝堂之上為了下一任皇帝站隊，無非也就是太子與王爺。雙方勢力劍拔弩張，可不知為何，兩個領頭人倒是沒見多積極。

太子年幼倒也罷了，連梁丘君望都不見多積極。這人行事一如既往的詭譎，梁丘念華分在他手上的權利他就死死握著，誰敢動他就敢砍掉誰的手。除此之外，越過他該負責的部分，他一分都不願意多管。

自從上次“遇刺事件”之後，這人就安分下來了似的。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本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梁丘念華皺了眉頭，他出手攪亂了一池的渾水。就是等著朝堂上反梁丘君望的人都站出來，好順便一次性修理幹凈。免得自己死後留下後患。

原本以為梁丘君望自己就會動手了，怎麽，現如今還要他個病秧子出手嗎？

梁丘念華臉上那點笑意斂了個幹凈，開始有些跑偏地想，難不成那日自己阻止他帶兵去安南，這人還真跟自己置氣了？

“陛下，陛下？”

梁丘念華回過神，看向太傅。太傅似乎是有話想說，梁丘念華便屏退了左右的宮女。

太傅這才從袖子裏掏出一卷明黃色的錦帛，上面用金線銹著龍紋，分明是聖旨。

太傅道，“老臣實在無能，拿到此物後夜夜煎熬。如今才終於下了決斷，還是把此物歸還給陛下。”

這東西是梁丘念華給的詔書，或者說，是遺詔。他現在這樣的身子，什麽時候歸西了都不稀奇，因而需要提前備下。免得跟他父皇似的，走的匆忙，都沒來得及安排後事。

梁丘念華也沒有把這東西接回來，只道，“太傅拿了這東西有些時日了，現在才來歸還……莫不是私自看了詔書的內容？”

“老臣有罪。”

……認罪倒是認得幹脆。

梁丘念華嘆了一口氣，“那想必是太傅對朕的安排有所不滿了？”

太傅沈默了。

屋子裏一下就安靜了下來。熱氣蒸騰起來，屋子裏又不通風，悶得很。只不過待了這麽一小會兒，太傅的後背已經是一片黏膩了。

最後還是太傅先沈不下氣，直截了當道，“恕老臣無禮，王爺雖有大才，卻無仁德。這樣的人為君，怕是要置萬民於水火。”

“這麽多年過去，太傅還是對君望有偏見。”

太傅不言語。自己這番言語雖有自己的偏見在，可在他看來，梁丘君望也確實不是明君。

“還請陛下另擇賢臣擔此重任。”

這詔書要把天下留給梁丘君望的話，他還不如眼不見為凈。他一個糟老頭子，半截身子在土裏了。索性把這物什還給了梁丘念華，他改不了梁丘念華的主意，索性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太傅心意已決，呈著聖旨就等著梁丘念華收回去。

梁丘念華看著太傅這決絕的樣子，過了半晌，突然露出一個笑來，半真半假地帶著點可憐意味道，“老師這是在為難朕了。”

“…………”

輕飄飄一句“老師”出來，把太傅堵得沒了言語。

自梁丘念華登基之後，就再也沒這麽喚過太傅，此刻這話一出來，太傅都能想到往昔，那個病弱的少年端坐案前，有理有據地和自己辯駁“法與禮的平衡”。

哪怕過了這麽些年，太傅想起來也還是心頭一軟。梁丘念華待人親和，自小便招人疼愛。

梁丘念華又道，“朕現如今就是個空殼子皇帝，除了老師，沒有別的倚仗。老師真要棄朕於不顧？”

太傅心頭又是酸又是怒，心道哪裏是空殼子皇帝？

別人不知道，難道他這個太傅還不知道嗎？這人哪裏該緊哪裏該松，比誰都拿捏的有分寸，居然還敢這麽睜著眼睛說瞎話賣乖巧？

可盡管如此，梁丘念華話說的柔軟，態度也放的低，倒還像是他座前的學生似的。

太傅心裏不信，可已經先是從態度上軟了三分。知道底細的也再發作不出來了。

梁丘念華看著有了成效，又轉了個彎，迂回道，“不若朕與老師各退一步，老師先幫朕將此物收著，朕再思慮一下。若是現在這麽貿然還給了朕，朕今夜撒手人寰，身後沒個交代，怕是朝堂上又要起當初何老將軍那樣的舊事來。”

這話說的婉轉又動聽，太傅明明心知梁丘念華不過是口頭上打個迂回官司，根本沒考慮過改立他人。可還是不忍心再開口拒絕。

太傅無奈一般地，“陛下就不怕老臣大逆不道，私自改了您這詔書？”

“老師要是會私自篡改詔書，那麽老師便不是現在的老師了。”

兩人正說著，突然門外有宮人的聲音響起來，

“陛下，該用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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