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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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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清章從來都沒有這樣的震怒心疼過,雙手扶著的人渾身冰涼,一張臉走的時候還是神氣活現,紅潤飛揚的模樣,回來之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頭發上站著水滴,眼睫上也粘一絲木頭碎屑,嘴唇蒼白,活脫脫就似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似的。

“阿陵這是怎麽了?你不過是出去了一趟怎的回來之後就變了一個模樣,是不是有誰欺辱你了,告訴我,我立時三刻便綁了那人來叫你出氣。”元清章腦袋裏只有陳陵一臉死灰的模樣,嘴上一禿嚕便就學著長兄哄騙外邊兒小娘子說的話一樣的對著他說。

立在旁邊的王琦和陳懾現在也和他擰成一股繩的點頭,陳懾年紀小,又經了白日裏的事兒,縱然天賦異稟天生敏慧,到底也是傷心難受得緊。現下看見兄長這副從冰水裏撈出來的虛弱模樣,差點兒眼淚都忍不住的滾了出來,聽見元清章毫無章法的話,也不去挑理,只是一味地跟著附和。一邊兒忙攙扶著他往屋裏走去。

林思早早地就吩咐人去湯泉放了滾燙的熱水,備好了素青色的寢衣放在湯池邊兒的案幾上,更是叫廚娘精心整治出一桌熱騰騰的一桌安神定魂的飯食來。一張臉陰雲密布,素日裏掛在臉上的吊兒郎當和漫不經心悉數化作冷酷的陰沈,一雙眼睛盯著來往的奴婢利光四射,全然沒了往日的平易近人。到了這個時候,蒼月山上下的奴仆才明白什麽叫做威嚴冷肅。

被劉氏打發來的奴婢也悄悄兒的收了手腳,安安靜靜的等在院子裏,見林思眼神示意的下了逐客令,也不再多待,幹脆利落的走了。

陳陵被元清章伺候著脫了身上的衣裳,脫下來之後才發覺一身都是濕漉漉的,連裏衣都被水濕透了。衣裳上泛著一股子水澤微腥的氣味兒,顯見是在不幹凈的池子裏泡過了。元清章生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轉眼看見他木楞楞的坐在湯池裏一動不動的消沈模樣又覺著心疼,輕聲嘆息一口,親自拿了巾帕替他擦起背來。

“出了什麽事?你向來心中自有計較,就算是得知你父親早早身死被人冒名頂替的時候,也未曾這樣失態。今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元清章不想紆回的旁敲側擊,他可以向任何人顧左右而言他的雲裏霧裏的打機鋒,但是在他面前,他從來都忍不了這樣笑意妍妍卻暗藏算計的說話方法。就算到時候他對他生氣疏離,也好過現在這樣等在一旁幹著急還要故作鎮定的樣子。

湯泉燒的熱水滾燙的沸騰起大片蒸騰的霧氣,迷迷茫茫的把他眼前遮蓋的嚴嚴實實。旁邊元清章傳來的問話,也像是隱在雲裏霧中,聽不明白,只有細渺的回聲模糊的響了一陣。

元清章看他這副目光空洞的模樣,終究是按捺下心中焦躁沸騰的怒火,深吸一口氣,默默地沈下心來伺候著他梳洗穿衣。連出去都是元清章拉著出去的。

桌子上已經擺了滿滿一桌子的吃食,都是廚娘精心烹調的,清爽可口。王琦和陳懾餓了半日等著他回來,方才又擔驚受怕的吊著心等了大半夜。王琦自幼習武尚且並無疲態,陳懾卻是早早地就忍不住眼皮子打架,坐在軟墊上強撐著精神的不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旁邊伺候他的嬤嬤有心勸他先回去,但看著這樣冷肅緊張的氣氛也閉口不言,只悄悄的披了一件衣裳在身上蓋著,免得走了夜風著涼。

聽見陳陵走出來的動靜,陳懾一下驚醒過來,眼巴巴的望著他,卻也不敢突兀的攪了他現在的心情,生怕一不小心就叫兄長受驚過度癡呆了。前年在書院的時候,他就看見一個年老的教書先生,也是這樣木呆呆的沒魂兒的模樣,被外人叫了一聲就一下抽搐了幾下,沒等大夫來就去了。他才和兄長親密了幾日,知道了關懷的溫暖,不想輕易的失去。

蓮花燈盞裏透黃的燭火透出安靜的光線,照在陳陵玉白的臉上,像唱戲的小戲在臉上敷的一層淺薄的脂粉,一絲一絲的掛在面兒上,暈的那張臉也無端的顯出沈淵暗影的陰冷。

林思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他伺候陳陵多年,最是清楚自家公子是個什麽樣兒的人,那是恨不得一匹馬一柄劍就仗劍天涯的光風霽月的不羈人物。雖說身上還有養出來的風韻氣度,卻也從未有過這樣公候富庶人家郎君才有的滿腹機謀。當初宗門裏誰不知道,這就是個眼裏只看得見風花雪月的純厚公子,半點兒不上心身後的庶務,也就只有戚夢棠這樣的劍宗宗主才養得出這樣性子的人了。

只是今日他卻真切的在公子身上發覺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樣冷漠冰寒的目光,還有不經意間轉過來的權謀冷酷,止不住的叫他心中打顫。

“我今日聽到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這讓我心中寢食難安的不得不馬上做出抉擇。”陳陵眼睫輕輕一眨,眼瞳瞬間清明過來,難看的姿態做了這麽長的時間,也到了清醒過來的時候了,“我打算明日就啟程前往洪州,查探一些東西。到時候林思和朗月仍舊是跟著我走,懾兒去江陽讀書,我會讓大師兄照顧你。家中瑣事自有母親照料,不必擔心。”

飯桌上飯菜的香氣裊裊的升騰上去,擺在面前的魚湯濃稠雪白,面兒上點著一點兒蔥花,噴香撲鼻,讓人忍不住食指大動。可是現在卻無人有興趣把眼睛放在這魚湯上面,只顧著盯著一臉淡然的陳陵,眼中驚異連連。

王琦不管這些瑣事,自然是陳陵說什麽就是什麽,倒是陳懾嘴巴囁喏兩下,認不出聲道:“哥哥為何突然做這樣的決定,可是家中除了什麽事兒麽?”說著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頭也低了下去,怯怯的道:“都是我的錯,若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想必哥哥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到時候不知道母親又是如何傷心呢。哥哥才回來幾月,母親日夜掛念哥哥,若是聽見哥哥要走,只怕優要傷心好一陣子了。”

陳陵目光凝著一點尖銳的溫寒涼意,聽陳懾說劉氏會傷心難過,只是露出一抹輕誚的淡笑,“母親傷心也是在所難免,男子漢大丈夫,成家立業是人生大事,若是一味地拘泥在深深宅院溫柔鄉之中,只怕到時候英雄氣短,難成大事。還有······”他轉頭淡淡的看向低垂著一張臉做羞慚狀的弟弟,眼睛裏多了幾分嚴苛的冷肅,語調也似是雨珠撞玉,清淩淩的冷碎,“你是男孩兒,在這個家中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的男人,你現在年紀漸長,不可再做這等小兒撒嬌之狀,該好好地立起來了。況且我也說過我並不曾怪你,我一向言出必行,不必再為此事耿耿於懷。”

這樣的清寒不帶情意的話,還是陳懾第一次聽見,當日就算是突如其來的聽見自己的身世的時候,也未見哥哥這樣疾言厲色的不帶一絲溫情。陳懾忙把臉上的怯懦之色收起來,他一直以為哥哥是喜歡憐惜弱小的,所以一直以來都做出這樣的軟糯之色引得他憐惜。但今日看來,定然是出了一件什麽能改其心志的大事,惹得今夜這樣突兀的一改往日溫厚的性子,變得這樣的冷厲起來。只是不知道那事究竟是什麽,一會兒該叫人仔細查探查探,把消息握在手裏才能讓他安心。

“弟弟明白了,多謝兄長教誨,日後定當拿出男兒氣概來,幫扶哥哥頂立門戶。”陳懾收了臉上軟糯的羞怯之色,眸光堅毅的抱拳沖陳陵揖禮。

元清章眼睛輕飄飄的掠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嘴角輕輕地撩了一下,端起面前的一碗魚湯先喝了一口,等著人都在這裏吃完了散了才拉著一臉淡漠之色的陳陵單獨去了書房。

書房門口立著一盞八寶琉璃燈籠,光潔的琥珀鏡面兒上嵌了細薄的杏花疏影的藕白色薄片,在摻了青晶石的地面上倒映出一道婀娜多姿的影子。

元清章翻飛的衣角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稍縱即逝的影子,還未來得及看清模樣,就已經消逝無痕。臺階底下擺著的一盆盆小桃花,指肚大小的圓潤的五瓣花朵齊整乖巧的開再綠色的球狀花枝上,稀稀落落的掉了幾瓣落在臺階上,被夜風輕輕地吹起來,撲在跟在後邊的陳陵身上,在素白的衣裳上添了幾分妖異的麗色。

“你稟退了下人只為了和我站在這風口上吹冷風麽?”陳陵低垂著眼漠然的看著衣擺上桃粉的花瓣,見元清章背著他站在那裏,也不管他自己坐在了旁邊的太師椅上。椅背上嵌著的圓圓的一個玉湖石朝霞棲鷺的圓鏡貼在他背上,冰涼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裳透到心裏頭,叫陳陵自己的手上也鎖了幾分顫巍巍的涼意。

元清章眼眸深黑,不覆往日的繾綣和軟笑意,定定的背對著陳陵吹了一會兒子風,才倏地轉過頭來沈聲道:“你一向溫柔疏朗,從未有過這樣冷厲陰惻的樣子,我方才看你滿心怨憤心機,實在是不想平日的你。究竟是發生了何事,讓你如此心志大變。”

“人的心性從來沒有一時不變的時候,想要變自然就能變,還需要什麽石破天驚的大事降臨在自己身上才能改變麽。”陳陵目光撇去往日蒙著的一層柔潤旭軟的華光,藏著的寒星聚成點點冷淡的利光沁在眼睛裏頭,迎著月華看著俯視他的元清章,翹起一個清冷的笑,語句泠泠,“或許這冷漠心機的性情才是我的真面目,那些往日的和煦溫柔不過是裝出來博人喜歡的假象罷了,你看見的,你癡迷的那個人也是你認錯了人,留錯了情。”

這話恰似一枝戳心箭,直刺刺的刺向他的心窩,激的元清章倏然變色,眼神瞬間沈冷下來,冷冷笑了一聲,忽然向前走了兩步俯身伸臂搭在椅子上把陳陵禁錮在方寸之間。

“你以為靜安海的當家究竟是做什麽的?”元清章漆黑的眸子裏燃起一道幽郁的火苗,湊得近近的,能清晰的看清楚邊緣似乎還輪著慍怒的紅光,“靜安海掌天下機要之事,只有我們不想知道的,沒有我們得不到的消息。就沖著這一條,就有無數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把整個家族合力顛覆。維持這樣的家族事務,還能數十年如一日的屹立不倒,固若金湯,你以為是很簡單的事情麽?”

元清章微微瞇眼咬了一下牙齒,他有些時候真的是想撬開他的腦袋看看他究竟在想什麽,他已經就快要把自己的心剖開擺在他面前,縱然不能接受這樣違背倫常,驚世駭俗的事,盡可拒絕便是了。可是他總是若即若離,言語之間似有若無的一點動心猶豫時常叫他輾轉難安,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全然失了往日運籌帷幄的家主風範。

“我自小便開始掌理家中事務,見過得陰暗詭譎遠超世人想象,且我與你相處這麽久,難道我會不知道你的真正性情嗎?”元清章森寒的瞧著他,手臂滑落抓著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骨用力的幾乎要捏斷他的手腕,只是最終看著他就算是吃痛也不肯吭聲的執拗模樣,終究是自己先敗退一步,軟了聲音,“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世間人誰沒有陰暗的算計,誰沒有惡毒的心機,只是有的人用盡心機自造殺孽,有的人卻是逼不得已只得算計。這世間沒有誰比我還能更了解你,就算是你現在冷漠薄情的對我說話,我也不相信你會是這樣圓滑做戲的人。”

眼中慍怒的火焰慢慢熄滅,只餘下柔情款款的溫煦,“我知道你心裏定然是埋著讓你心神俱裂的秘密,你不願意說,我也不會勉強你,只是我終究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怕你不是眾人口中的光風霽月的少俠,我只認得一個你,我也只看上一個你。無論你是如何的用盡心機,是怎樣的一個藏汙納垢的人,我都不在乎。”

他用盡全身的溫柔和克制,輕輕的把人扣在懷中,只是一遍一遍的重覆一句話,“我只在乎你,不管你換了模樣,還是變了心智,我都只在乎你。”

耳邊盡是一聲一聲溫熱的情深意切的柔軟低語,夾纏著輕輕地吐息,讓他的心尖慢慢的顫抖起來。他從來都未曾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堅實的臂膀能讓他依靠,會知道他心中所有的惶恐不安。

陳陵慢慢的伸手抱住元清章寬厚的脊背,軟軟的靠在肩窩上,也許世間男子與女子從來都只是陰陽天理之分,那些世人限制的男子就該頂天立地和有淚不輕彈,與女子就該相夫教子,溫柔賢淑從來都不只是其中任何一個人獨有的心緒。

他是男人,也會覺得疲累,也希望能有一個人能堅定不移的讓他依靠,為他遮風擋雨。也許當初就是為了他眼中那真摯的在乎,而悄悄動情,只是世俗紛擾,讓他不敢掙脫世人的眼光與流言。

“今日你說的話,我當了真,就此便要刻在心裏。你若是有朝一日受不住世人流言蜚語,拋下我瀟灑而去,我必定與你不死不休!”

森寒的縈繞著血腥氣的話,卻讓元清章心裏炸開了火樹銀花,只覺得今生之前,餘生之後,再沒有任何話語,能比得過現在這一刻的動心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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