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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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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雪一般的風聲自窗扇之中透進來,帶著一股子薄涼的雪花的味道,讓陳陵的夢境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慘淡的霜雪寒氣。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連光陰都被遺忘的高塔之中,每天觸目所及的都是毫無變化的沈悶的色彩。像是永遠的被裹上了暗沈懶淡的死氣沈沈的灰塵,連口鼻之中聞到的盡是這樣毫無生氣的氣味兒。

他從來都不知道,有朝一日他能夠討厭這兩種顏色到這般地步,只是看上一眼都覺得厭惡至極,恨不得世上從此再無這樣的色彩。

雁回塔是陳家一力主張修建的,其中大肆用了赭石、青花二色,為的就是讓這雁回塔於無聲處透出古樸厚重的典雅之氣。墻壁上精雕細琢的刻了天慕山綿延悠久的傳奇歷史,其中著重刻畫的就是現在的天慕山劍宗宗主戚夢棠一劍驚動風雲的風采。這其中甚至還放了戚夢棠的塑像,專找了伺候他的林思,問明白了戚夢棠的模樣。祈盼著到時候若是陳陵看見了,心中喜悅,能夠多多提攜自家子弟。

自塔建成之後,禹州城的百姓蜂擁而動,只是見見那遠在天邊,這輩子都不可能看見的仙人一般的人物,也算是心滿意足。

不知道後來怎的,居然慢慢的變成了祈求心願如意的去處。師傅的塑像前日日香火不斷,原本清高如華月的清凈所在,霎時間便成了煙熏火燎的人間俗地。

陳陵上輩子的時候還去看過,當時心中是存了萬般的無奈,只當看過也就看過了,並不想讓師傅知道。還讚了一句,是個清幽雅致的所在。到後來,果然,他就在這塔中過了再清凈不過的小半輩子。

一開始他也是爭過的,仗著一身的武功,想著不過就是一座塔,還是他已經細細參詳過的塔,想要出去又有何難。

人說少年天真不知世事艱險,說的就是他了吧。現在想來,他如何就會那般的天真,以為他自己就能輕巧逃脫重重看守,得見天日。

塔中的守衛比他想象的要嚴密的多,真可謂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與當年用來看守柳葉彎刀的陣仗,如出一轍。

而那個男人,更是讓他倍感折磨的夢魘。

他被關在最高處,最為闊大的樓臺之上,站在欄桿處,伸手似乎就能摘下天上的星辰。尤其是皎潔的明月之夜,銀白的月光似是流瀉的酒漿,帶著青瑟的蕭肅自然之氣,還未喝到真正的酒,就已雙眼微醺,醉意上湧的陶陶然了。

這樣的景致,若是從前,他定然是要帶上一壺好酒,一醉到天明。只是現在被關在這個地方,日日對著一樣的景致,實在是讓他生不出多少歡喜來。

那個男人渾身漆黑的長袍包裹,臉上還戴了一個銀制的鐵面,只露出一雙寒光湛湛的眼睛。像鬼魅,平地升騰,甫一照面,就冷冷的把陳陵所有不甚堅固的偽裝,盡數擊潰。

就算是在夢中,隔著一層翻湧陰霾的血霧,還能清晰的看見那一雙譏誚冷淡的眼眸。隔著時光,還讓他戰栗恐懼。

“公子!公子!您快醒醒!”林思的聲音慢悠悠的穿破陰霾的迷霧,在陳陵腦袋中炸響,陡然間把陳陵脆弱的思緒拉扯回來。陳陵痙攣的抖了一下雙腿,緊緊的蜷了一下拳頭,才大汗淋漓的醒了過來。

朦朧間,就看見床前守著的林思焦急的神色,看陳陵總算是醒轉過來,才放心的長舒了一口氣。

“公子,你做噩夢了?”林思顧不得再想什麽不著痕跡的探尋,直接了當的開口問道:“您這幅心神不寧的模樣也有好幾日了,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何事?有什麽難處,公子去封信,向宗主討個主意也好啊。”

陳陵單薄的笑了笑,唇色蒼白恍若案邊放的蝴蝶蘭。眼珠霧沈沈的,像是繞著悲涼的郁氣,在昏黃的燭火底下,慘淡的像是一抹隨風而逝的鬼影。

“這樣的事情,我自己都未曾有頭緒,和師傅說了,也只是平白添了愁緒罷了。”陳陵把身上的軟被掀在一邊,牽了素白的寢衣胡亂抹了一下頭上的汗。太過蒼白的色彩,讓陳陵無端的想起被關在高塔之中的日子。

“這件寢衣拿去燒了吧,以後都不要用這樣的寢衣了,換些鮮亮的顏色吧。”陳陵把汗濕的頭發撩在胸前,蹙著眉頭,光著腳就往後院的湯泉池子過去,“你去問問朗月現在可得閑,若是不忙,也可來泡泡湯泉,去去身上的寒氣。”

林思皺眉,跟本不想管這個陰郁的少年,只是卻也根本違背不得陳陵的話,只得怏怏不樂的去了。

蒼月山後院的溫泉,是找人專門燒了熱熱的竹雪炭,置放在玉龍石的池子底下。這樣燒出來的水,才有天然的熱湯泉那樣的祛除百病的功效。這個池子,整個陳家,就只蒼月山和小香洲,還有老夫人院中才有。

灰白石頭旁邊,已經點起了海藍石的燈,藍瑩瑩的光,晃在熱氣蒸騰的水波上,像是無盡海朝夕之時,被金烏燒炙的沸騰。

侍女被陳陵盡數遣了出去,脫了衣裳泡在湯泉裏,被暖烘烘的熱氣一蒸,才覺著身上的熱氣回來了。

飄在水面上的木托盤當中放著酒樽,碧瑩瑩的小巧的酒杯當中倒著淺淺的酒液。本是琥珀色一般的酒液,被海藍燈光一熏,蕩漾之間,便多了幾分幽藍之色。

不知打哪兒飄過來的粉白的花瓣,落在水中,晃晃悠悠的隨著水波,飄在陳陵的手臂邊上,貼合的黏在蜜色的肌膚上,似是生了一個胎記一般。

陳陵把花瓣拿下來,只是一擡眼就看見更多的花瓣,似是有風吹來一般,紛紛揚揚的從天而落。粉白輕盈的花瓣,兜頭兜臉的撲了陳陵一身。立在水中茫然的陳陵,低頭向水波一顧,恰似水中花神再世,驚艷了人蒼白的歲月。

“閣下是何方俠士,送了我這樣的一份禮物,不如出來,和在下秉燭夜談,也是一樁佳話。”不過茫然了一息,很快的陳陵便反應過來,這是有玩心濃重的瀟灑俠客,盯上他了。

過了一會兒,空中傳來一聲愉悅的輕笑,隨著漸漸少了的花瓣,一個朱紫色衣衫的人踩著柔軟落空的花瓣,淩空而落。

腳上玄色赤金花紋的靴子點在池子邊緣,衣擺烈烈飛舞,迎著幽藍色的光,一閃而逝的銀光顯出衣擺上暗秀的龍紋。腰上別著一枝洞簫,白玉通透,隱約,還能看見上頭刻著的鳳凰相攜的紋路。

暗夜之中降世的年輕公子,嘴角噙著一抹溫情繾綣的笑,深色的眼瞳當中含著柔軟的波光,笑著對陳陵揖禮,“在下靜安海元清章。看公子俊秀無雙,在這雪夜之中,只有一池蕭瑟白水陪伴公子,實在是於心不忍。請來了善德寺的山野櫻花,為公子月夜獨酌,增幾分顏色。”

元清章含笑的看著滿池的輕粉,滿意的頷首,“看公子如今春色入懷的模樣,看來我這山野櫻花,也不算白費功夫。”

陳陵緩緩地坐回水中,身畔盡是粉白的櫻花漂浮,隨著水波蕩漾起伏,輕輕地掬了一捧水。掌中澄澈的水波,倒映著天上皎白的一彎月亮,像是開在掌心的一枚水中月。

“元清章,靜安海的當家。”陳陵的眼睛映著水中月,不比元清章眼睛的深黑,是種溫潤的淺黑。就算是口氣寒涼,眼中也始終是存了一捧柔潤的清月,“靜安海距禹州千萬裏之遙,據我所知,靜安海現在該是最熱鬧的水神誕辰的節日。元家主此時不是該在靜安海當中主持事宜嗎?如何會在這禹州城中,還親自去請了善德寺的櫻花,不會單是為了讓我這長夜漫漫,多幾分浪漫情懷吧。”

元清章眼角留著輕軟的溫和,手中握著的紫金折扇“唰”的一聲打開,露出一面畫了雪櫻春游圖的扇面。落雨紛紛的雪櫻花中,有輕薄的一抹人影。素青色的衣衫,微微回轉的一點側臉。看不清,也朦朧。但是其中的神韻,卻是入木三分,看上一眼,便讓人認出那是陳陵自己。

“我心悅公子已久,今日所為,的確只是為了讓你能開顏一笑。”

突如其來的情深意重,讓陳陵楞在原地,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緣故。

陳陵彎眉輕輕一笑,唇色紅潤,鋪著一層水汽,不似剛才的慘淡,又是平日得山門眾口稱讚的清風朗月的公子。

“元家主這句話,且不論是真是假,只是我現在聽來,確是心中愉悅。”陳陵推了一盞酒杯過去,滴溜溜的在池子邊上轉了一個圈。

元清章好心情的屈腿坐在龍首噴水的石雕上,懸在水面上的腳,一搖一晃。總是在就要勾到池中水的時候,雁過無痕一般的在水面上溜過一道淺淺的暗影。

“這酒,的確是好酒,酒香醇厚,卻不醉人。”元清章一口飲盡杯中酒,喝完了卻不把酒杯還回來。手指扣著玲瓏小巧的酒杯,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緩慢的摩挲,像是撫摸著遠在另外一端的陳陵。

“我從前所見的天幕山的秋凝劍仙,可不是現在這樣滿身郁氣的模樣。渾身上下的陰霾,幾乎要把你自己淹沒了。”元清章眼角的溫情未退,口中話,卻是帶著刮骨的刀子,無聲的就把陳陵最痛的地方刮下一層。

陳陵仰頭看著天上殘缺的彎月,露出一抹諷笑,“曾經?元家主都已經說了,是曾經了。世事變遷,曾經早已如昨日黃花,盡數開敗了。你又何曾了解我,憑什麽說我變得陰郁慘淡了。”

曾今的日子多好,他無時無刻不再懷念。只是終究,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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