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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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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天豐十六年,夏。

京都東郊外,兩輛掛著六角檐珠的馬車緩緩駛入山門後在階前停了下來,隨後,從車上依次走下三個衣飾講究的女子,其中為首的看上去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容貌雖不驚艷,但一雙杏眼卻生得很是漂亮,眸光清澈,難掩青澀的眉目間偏偏又透著股英氣,一身玫紅色的衣裙更襯出她臉上那幾分淡淡的飛揚之意。

另外兩名女子則分左右跟在她身後半步左右的距離,一個長相清秀打扮素雅低眉斂目,一個則是乍見之下三人中最為明艷照人的,模樣亦相當嬌美。

眼見入目處一片香火鼎盛的樣子,後者不由得感嘆道:“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竟也有這麽多人來上香,大慈寺真不愧是我朝國寺。”

其他人並未接話,為首的女子已徑直舉步拾級而上。

剛過了寺門,得到消息的知客僧正好領了兩個小沙彌出來迎接,見面便沖著當先之人施了一禮:“世子夫人。”

謝晚芳微微頷首致意,客氣地道:“家父生辰將至,我想為他供一盞燈,有勞師父安排。”

知客僧應聲允下,轉身正要領路,卻見眼前這位安國公世子夫人又回過頭看向了身後那兩個年輕婦人,語氣甚是平淡地說道:“你們去忙自己的吧。”

兩女聞言先是一怔,旋即明艷的那個便已禁不住流露出兩分喜色,二人雙雙低頭,齊齊應“是”地停駐了腳步。

謝晚芳帶著自己的幾個侍女隨著知客僧繼續往燈樓的方向行去。

大侍女白鷺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在她身旁低聲道:“夫人當真不與秦姨娘、張姨娘她們一起去麽?老夫人明明說要……”

“老夫人是讓她們兩個去求子的,並未對我寄予希望,難道你這也聽不出來?”謝晚芳揚了唇角緩緩一笑,“我若也巴巴地去了才讓人笑話。”

白鷺欲言又止地看著她:“可畢竟您的孩子才是嫡子。”

謝晚芳神色敷衍地道:“我知道。”然後便再不多談此事。

左右心腹侍女不禁眼露擔憂地面面相覷,卻也只得閉口不言。

供奉長明燈的燈樓在後山,須得穿過巖壁棧道,沿路上有不少精美的石刻乃是大慈寺十分出名的景致,因大多是根據歷代名家在寺中留下的的筆書所刻,非尋常詩板所能比,故常有愛好佛偈或是書法的人特意遠道而來欣賞臨摹。但謝晚芳卻像是沒太高的興致,一路走馬觀花,眼見著燈樓已在目及之處,她忽而冷不丁問道:“我聽聞九清居士在寺中修行,也在此間留有他的字帖石刻?”

知客僧點頭笑道:“居士流傳於外間的墨寶雖少,不過確是與佛有緣,去年佛誕時曾手書四字用來題刻於東面壁廊上——就在燈樓那邊。”

謝晚芳聞言,笑意盈盈地道:“我素來仰慕居士的書法,如此說來今日倒是趕了巧,當真是要去看看才好。”

***

山間清風徐徐,吹動一片竹林沙沙作響,陽光從枝葉間搖落點點金芒,涼亭前的石路曲徑亦隨之嵌入斑駁影跡,無聲地隨風輕晃。

亭中正對弈的兩人卻仿佛絲毫不為外界的風吹草動所影響,其中著一身粗布僧衣的年長者一手執棋,一手摸著下巴上的三寸花白胡須,若有所思地蹙著眉頭緊緊盯著面前的棋盤,良久,忽地搖頭一笑,將指間的棋子隨意往棋簍裏一扔,擡眸對坐在對面的人說道:“這般下去,至多再有一盞茶的工夫,你便要故意輸給我了。”

面前的白衣青年宛然而笑,開口時語聲溫和:“大師果然料敵機先。”

老僧一挑眉梢,頗有幾分感嘆地道:“你這副謙恭溫善的模樣,當真是能夠哄人。”他說到這兒,話音一頓,又狀若無意地說道,“想來你此番應是成竹在胸了?”

青年並未多言,只微微低了眸,溫潤禮道:“玄明承蒙大師教誨,受益匪淺。”

老僧擺了擺手,不以為然地道:“莫說這些。你若真肯聽我教誨,倒不如丟了這俗塵雜事,真正做你的九清居士,想也能再好好多活幾年。”

他聞言,笑意中透出幾分坦然:“玄明自知命短,大師倒不必時時提醒。”

老僧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目光中卻多了些無奈惋惜之色。

恰此時,有侍從自竹林外快步而來,待行至近前,向著兩人施了個禮,而後語聲恭敬地向白衣青年喚道:“郎君。”卻並未急著往下說話。

老僧見狀,便一拍大腿長舒了口氣,邊說邊站起了身:“我也該回去做今日的功課了,改日再下吧。”

白衣青年亦隨之站了起來,含笑微微欠身以示禮節,待目送對方走出涼亭漸行漸遠,方才轉眸回看向了一旁的親信侍從。

後者這才稟報道:“安國公世子夫人來了寺中祈福,特意去看了您留的那面石刻,後來因世子的一個妾室得罪了她,此刻正在罰那妾室臨寫石刻之字,說要讓她靜靜心。”

他聽了,卻是問道:“她們來求什麽?”

“世子夫人是來為她父親生辰供奉長明燈的,世子的那兩名妾室姨娘倒並未與她一道去燈樓那邊,而是結伴去了求子。被罰的那位特意求了兩盞金蓮花,說要將其中一盞送給世子夫人,誰知世子夫人一見到臉色便不好了,說她攀比之心太重——想來應是不滿其將自己與她相提並論,原本一個妾室當著正妻的面求取金盞花便是有些越矩的事。”

白衣青年沈吟須臾,淡淡一笑:“看來安國公世子應是快回京都了。”

侍從訝然:“郎君如何得知?”

“他既出征在外,一年兩載不歸家也是尋常。”他說,“後宅女子獨守空房,求誰的子?”

侍從恍然,隨即面露喜色:“那就是果真應了郎君所料!”

白衣青年的神色卻未見波動,只猶如仍在說著尋常事般平靜囑咐道:“通知殿下,鳥入網了。”

***

謝晚芳側身端坐在鵝頸椅上,百無聊賴地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崖外風光,就著手裏頭的帕子隨手給自己扇了扇風,口中淡淡地問道:“不過只有四個字,你是打算寫到日落西山麽?”

她說的便是九清居士題刻的這面石壁。一路行來,前人書法大家留下來的無不是洋洋灑灑一片,字數最少也有二三十字,唯有眼前這個,從上至下加上落款也不過才八個字,僅有四字的正文更是簡簡單單地書著——

“一木一心”。

連筆畫都尤其得少。

但被罰的秦氏卻不這麽想,在她看來謝晚芳在大庭廣眾下讓自己臨寫這四個字簡直就是居心不良,她出身商賈本就不擅文墨,偏偏謝晚芳還打著讓她靜心和誠心的旗號來折騰她,若是臨得太差,豈非又有話柄讓對方說?何況還有往來的僧侶和香客不時路過,便是別人目不斜視她也覺得如芒在背。

要怪就怪自己萬萬想不到堂堂的世子夫人居然連國公府體面都不顧了,竟就在這種地方為了那點兒女人間的小心思責罰起人來,難道是巴不得人人都知道她謝晚芳善妒麽?

秦氏越想就越難平靜,心中氣憤和忐忑始終糾纏不已,漸漸竟是汗濕了衣背,握著筆的手亦不受控制得越來越僵,字寫得自然也越來越差。

她暗暗說服自己要忍,等到世子爺回來,自己正好借此得個憐惜再順道告這不得寵的女人一狀。

“妾身天資愚鈍,”秦氏勉強賠著小心笑道,“九清居士乃書法名家,這片刻工夫,妾身如何能比得萬分之一。”

謝晚芳無波無瀾地回眸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恰此時,又有人從廊道另一頭朝她們這邊走了過來,手上還捧著個簡素的木盒子。

候在旁邊的小沙彌見到來人便施了個佛禮,而後對謝晚芳介紹道:“世子夫人,這位便是九清居士身邊的侍從,江流施主。”

她便站起身,含笑向著來人微微頷首。

江流雙手將木盒往前一送,敬聲道:“世子夫人,郎君聽聞令尊生辰將至,特令在下將石刻原帖作賀禮送上,以全這‘一木一心’的佛法之緣。”

在場看熱鬧的眾人聽得清楚,有些甚至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驚訝羨慕之色,更有那忍不住帶著酸氣地道:“九清居士真是慈悲心腸,想來也是看不得旁人這麽熱的天受折騰吧。”

謝晚芳自嫁給顧照之後也不知聽過多少這種酸裏酸氣的話,聞言連頭都懶得回,根本不在意是哪家的小娘子想給自己添堵,倒是半點不推辭地笑著道完謝便讓侍女接下了禮物,又客氣地回道:“有幸結此善緣,卻是讓居士費心了。”

江流笑笑,並不多說什麽,拱手告辭而去。

謝晚芳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了盒蓋,裏面果然放著書有“一木一心”四字的原紙,她不由得翹了翹唇角,原本表情淡淡始終顯得心情很一般的臉上霎時如暖風拂面,小心地重又將原帖疊好放回後,連帶著開口時的聲音都明顯溫和了許多。

“行了,回去無事時再接著寫完剩下的吧。”她的目光掠過秦氏,果真也不再為難對方,說完便徑自吩咐了隨行們收好東西,隨即又當先轉身往山下走去。

回到安國公府後,謝晚芳便帶著東西去了上院。

安國公顧奉廉和夫人白氏早已屏退了左右等著她,見兒媳帶回了九清居士所贈的字帖,兩人都有些意外。

“看來照之說得對,”顧奉廉沈吟地看著手中的字帖,半晌,不由感嘆道,“雲玄明此人果真不簡單。”

說完,他又饒有興致地看向了謝晚芳,問道:“今日我並未交代過什麽,你是如何知道他這份禮物其實是要你轉送給為父的?”

謝晚芳回以淺笑,說道:“兒媳也是大膽猜的。聖上病體近來日漸沈重,世子爺又和晉王一道身在征北大軍中,偏此時父親您卻破天荒讓母親吩咐我們幾個去大慈寺裏祈福,讓我去為家父供燈,卻又特特吩咐她們兩個去求子,這實在不像您。所以我猜……您大概是想借此看上去疑似妻妾爭寵的打眼狀況告訴某個人:世子爺就要回京城了。”

而一個原本應當身在征北軍營中的人卻在大軍尚未班師之際提前回來,還恰逢聖上病重,能是為了什麽?

“我想了想,能在此時從大慈寺裏最快得到消息,且這個消息又或許對其有用的人……”她說到這兒,略略一頓,眸中便又多了兩分篤定的神采,“除了曾身為太子伴讀,後來又遁世修行的九清居士——雲澄,雲玄明。便再也沒有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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