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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溫暖的雪 但是溫暖的雪會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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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豐十九年,冬,臘月初一,落第一場雪。

雪後天氣漸冷,宮中尤甚,路上水漬過夜成冰,路面有些滑。宮燈在夜色裏顯得朦朧而不分明,照不清地面的薄冰。

初雪跑得快,不小心摔了一跤,被母親趙氏扶起來。她自覺做錯事,低著頭等待挨訓。趙氏溫柔嫻靜,並未責罵她。

趙氏身邊那位華貴的婦人端莊大氣,即便笑起來也是雍容氣度的。初雪知道,這位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初雪有些怕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雖然在笑,舉手投足之間也並未兇巴巴,可總是給人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她如此想著,越發抱緊了趙氏大腿。

“阿雪,小心一些,摔到會痛的。”趙氏重新拉住她的手,和她走在楚皇後身後。

年輕時候的楚皇後也是上京有名的美人之一,目光慈愛地從初雪身上收回來,閑話家常道:“阿雪長大了一些。”

初雪眨著眼睛,偷偷看著楚皇後。

趙氏點頭:“是,小孩子長得快,一年比一年變化大。”

楚皇後有些感慨,輕嘆了一聲,“你與初將軍在西南邊境待了三年,三年前,阿雪才到這兒。”她在自己身邊比了比。

“今年阿雪七歲了吧。”楚皇後問。

趙氏點頭,“娘娘關懷,是,今年剛七歲。”

楚皇後扶了扶頭上的步搖,沒再說話。

已經到了瓊林別苑門口,初雪好奇地看著那扇大門,很壯觀,很好看。和在西南的時候所看見的完全不同,她不由得看呆。

楚皇後調侃:“你瞧阿雪。”

趙氏拉著初雪跟上楚皇後的腳步,“阿雪,快走了。”

那是初雪第一次來瓊林別苑,也許不是第一次,或許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也曾與趙氏和初南一起來過。但她四歲便離了京,對於那些記憶,是全然不記得。

初雪便認為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什麽都是新奇的,那些園林山石、亭臺樓閣,盡數從眼前晃過去,把她的註意力全吸引過去。

楚皇後與趙氏落座,皇帝與初南已經在,還有一些旁的人,初雪全不認得。

她坐在趙氏身邊,心思神游,吃完了東西之後,便獨自跑去玩。

原本趙氏讓奶娘跟著她,可夜裏視線不分明,奶娘沒抓住她。初雪就如同一只斷線的風箏,一直往前,也不知道落在了何處。

瓊林別苑太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七歲的孩子,畢竟還是膽小。

初雪好奇心過去了之後,便對陌生環境感到害怕起來,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叫著娘親。只有嗚咽的風回應她,娘親沒聽見。

初雪又跌了一跤,跌出眼淚。她從路上爬起來,“娘親。”

還是沒人應。

初雪撐起身,看了看四處,樹葉子沙沙作響,叫人感到害怕。她在西南時,愛聽老人說鬼故事。腦子裏一剎那想起好多神神鬼鬼的東西,背脊都發涼。

忽然又一陣風,有什麽東西掉在她頭上,初雪拔腿就跑。跑了一陣,越發分不清楚方向。

初雪停下來,氣喘籲籲靠著石頭,忽然聽見湖中傳來動靜。

那湖面已經結了一層冰,放眼望去什麽都看不見,只有一片黑漆漆。這種情況下,這動靜從何而來呢?

該不會真的是鬼吧?初雪因為害怕而顫抖起來,她嗚嗚地哭,哭著哭著,忽然在那細碎的動靜裏聽見了人的聲音。

“……救命。”

只有微弱的一句。

初雪止住了哭聲,大著膽子往那聲音的根源去尋過去。她吸著鼻子,問:“有人在嗎?有的話你就說句話。”

沒有人回答她。

她攀過大石頭,往下一看,便瞧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在水裏面泡著。

這大冬天的,會冷死的。這是初雪的第一念頭。

她朝下喊:“餵,你還好嗎?你別怕,我馬上找人來救你。”

李成暄已經凍得快失去直覺,嘴唇發紫,牙齒都合不上。他被二皇子與四皇子騙過來,推入這冰冷的鏡湖之中。湖水刺骨地冷,從骨頭縫裏鉆進去,一切的感覺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冷、好冷。

也許他就要死了,可是他還不想死,他有那麽多的事情想做,想從冷宮裏出去,想出人頭地,想給母妃報仇,也想給自己報仇。

他曾經覺得自己的到來是一個錯誤,他生在帝王家,卻活得如同一個奴隸,甚至還比不上一個奴隸。

他是皇帝的三兒子,卻沒見過皇帝幾面,食不飽腹,衣不蔽體。一切都是因為他母妃做錯了事,可他母妃不會做錯。他知道,是那些人的錯。

李成暄甚至感覺,他看見了自己的母妃。

他是真的要死了吧?

若是他能活下來的話,他一定會讓那些人十倍奉還。皇帝、二皇子、四皇子、皇後……整個皇室,甚至這整個大齊。

可是他好像活不下去了。

他抓著巖石的手已經失去了知覺,沒有力氣。

馬上就要掉下去了,眼皮也越來越重……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個聲音:“你別怕,我馬上找人來救你。”

李成暄在心裏冷笑,找人救他?世上沒有人在意他的生死,誰會救他呢?

李成暄咳嗽兩聲,費力地睜開眼,在模糊的夜色裏看見一個小姑娘的身影。

他看不清小姑娘的臉,只聽見她在說話,絮絮叨叨的。

“你別怕啊,千萬別怕,很快就得救啦。”

“來人哪,快來人!這裏有人落水了!”她聲音很大,甚至咳嗽起來。

鏡湖在瓊林別苑左上角,夏日的時候景致極佳,但冬日便一片荒涼。今日宮宴,守衛們多在宴席處,離這裏都很遠。

初雪費勁呼救了大半天,也沒見一個人來。這樣下去不行,下面那個人要死了。

初雪一跺腳,焦急不已,她應該怎麽辦呢?

岸邊離水很遠,她根本夠不到,即便夠得到,以她的力氣,也根本拉不上來人。

她急得快哭出來,但還是和底下那個人說:“你別怕啊,我……我去找繩子。”

李成暄聽見了,他覺得自己還是要死了。

看吧,根本沒有人會來救他的。

冷意好像已經滲入心裏了,李成暄撐不住,松了手。

忽然聽見咻地一聲,有什麽東西落在他手邊。

李成暄擡頭,又對上那個小姑娘的眸子,她的臉看不清楚,但她的眼睛明亮而盈潤。

初雪向他招手:“別怕,你拉住這個繩子,我把另一端綁在那個樁子上了。你拉住它,然後我盡力拉你上來。但是我力氣很小,可能要很久。”

李成暄看著那繩頭,一把抓住。他雖然瘦弱,可於初雪而言,仍然體重龐大。

初雪跑回那樁子處,費力地繞了一圈,咬著牙和他交流:“你還好嗎?”

李成暄沒有力氣回答他,他蓄起全身的力氣,抓住了那根繩子,往上爬。

沒有人能阻止他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李成暄咬緊了牙關,用已經凍僵的手,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初雪把他弄上來的時候,脫力地坐在地上。李成暄也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沾了水,寒意不停傳來。他側頭,終於能看清楚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從地上爬起來,俯身抱住他,“你已經得救了,別怕啊。”

她走近了,李成暄記住了她的臉,一雙杏眼圓而有神,鵝蛋臉還有些嬰兒肥,發髻都散了。臉上甚至還有臟汙。

李成暄盯著她的臉看,初雪註意到他的目光,連忙把臉上的臟東西擦了。

“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初雪。”

初雪抱著他,他一身都濕了,一定好冷。初雪和他說話,“你別怕,等一會兒,一定會有人過來的。”

她已經耗費了所有力氣,現在連幾步路都走不動。等她回覆一些力氣,就去找人來。

初雪這麽想著,又和他說話。

“你是不是太冷了,沒辦法說話?我太笨了,那你聽我說話吧。”

“我迷路了,一開始還以為你是鬼。我可怕鬼了。”她聲音不大,透露著疲憊。

李成暄看過她的臉之後,閉上了眼睛,被她抱在懷裏。他的胸口貼在她胸口,能聽見她的心跳聲,她的小碎發落在他的臉頰上,癢癢的。

李成暄竟然覺得心安。

初雪低頭看他閉著眼,他臉上很狼狽,看不清臉。初雪抓著袖子,把他的臉擦幹凈。

“哇,你長得好好看啊。”初雪發自內心地感慨。

“你怎麽會掉湖裏?”初雪一個人問,李成暄不回答她,她也能繼續說下去。

這樣過了一會兒,初雪有了些力氣,恰好又聽見有動靜。

她便松開李成暄,起身沿著動靜尋去。

“你別怕,我去找人來。”

這一次真找到了人。

一隊人走過去,初雪欣喜若狂,“等一下,等一下……”

她跑近來,被攔住。

“你是誰家的小孩?怎麽沖撞太後娘娘?”

初雪自報家門:“我是初南將軍家的孩子,太後娘娘,那邊有個人掉水裏了,快要凍死了,你快去救救他吧。”

她知道宮裏的規矩就是跪來跪去的,初雪撲通一聲跪下,和太後磕頭。

“求太後娘娘快去救救他吧!”

太後這幾年身體差極,已經深居簡出,今日之前,已經快半年不曾出門見人。聽她這麽說,太後沈吟片刻,命人跟著她去。

“去,你們去跟著瞧瞧。若是真能救下條命也是好事。”太後揮手。

初雪便領著她們往回去,李成暄已經暈了過去。她指著李成暄道:“就是他!他要凍死了!你們快救救他吧。”

她和宮人們一起,抱起李成暄。

這些宮人並未見過李成暄,未認出他身份,只是抱著人回去覆命。初雪跟在其後,她要看見人醒過來才放心。

太後看見人,皺眉問道:“這邊怎麽會有人來?還是個孩子,送去哀家那兒吧,請太醫來看看。”

“是。”

太後看向初雪,她身上衣服也濕了大半,太後道:“初家小姑娘,你也去哀家那兒換身衣服吧。”

初雪點頭,跟著他們進了壽康宮的門。

宮人們把李成暄安置在了偏殿,又是換衣服,又是擦拭身子,好一番忙活。

初雪也換了衣服,跟在後頭,等太醫過來。

有年紀大一些的宮女這才認出李成暄來,小聲道:“這不是三皇子嗎?”

她們說話的時候,初雪恰好聽見,她看著那個人,想起今天看見的皇帝,覺得他們似乎並不像。

宮人們不敢隱瞞,當即上報了太後。太後沈吟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皇帝的孩子這麽多,滄海遺珠也不少,不被待見也不是稀罕事。皇家兒女難長成,今天這孩子差一點便要死在那兒。

也許死在那兒,也不會有人知道。

太後搖著頭坐下來,與身邊的人說話:“皇帝這是造孽,這孩子也是慘,若是能撐過今日,日後便養在我這兒吧。”

初雪對什麽三皇子的並不感興趣,她只怕他真死了。

太醫急匆匆趕來診治,又是好一番忙活。

太後問:“太醫,這孩子沒事吧?”

太醫點頭:“沒什麽大礙了,太後可以寬心。”

太後松了口氣,命人送走太子,又命人去請皇帝。

李成暄就是這時候醒過來的,第一眼便在找初雪。

初雪即將要走,瞧見了他的目光,便偷偷溜過來。

“你在找我嗎?”

李成暄沒說話,也沒點頭,只是睜著眼看著她。

初雪和他對視,似乎覺得好玩,她笑了。

“我馬上要走啦,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李成暄開口:“李成暄,我的名字。”

門口的宮女發現她不見,已經在喊:“初姑娘。”

初雪從床上跳下來,“哪個暄?”

李成暄道:“寒暄。”

初雪點點頭:“我記住了。”

她跳著離開,背影消失在門口。

李成暄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許久許久,才閉上眼,又睡過去。

暄者,溫暖也。他覺得這溫暖屬於初雪。

初雪。李成暄在心裏默念她的名字。

但是溫暖的雪會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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