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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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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1)

走出大理寺時,?謝雲辭一眼便看見了門口正緩緩停下的馬車,?馬車的帷簾上赫然縫制著一個大大的“尹”字,字旁還繡有明麗的花紋,?不用想,?便讓眾人知曉車內之人的身份。

“小姐,到了。”

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上前掀了簾,一雙瑩白的素手便登時探了出來,?看見謝雲辭時,?尹沈璧還稍稍怔了怔,?旋即朝著他恭敬一揖。

“謝公子。”聲音緩淡,?冷靜自持。

對方有些訝然,?“尹小姐怎麽來了?”

雙方都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地見著對方。

但二人雖為認識,卻不甚熟絡,平日裏都很難見上一面,?今日一遇,?著實驚訝。

尹沈璧想對方怕也是為了刈楚之事前來,於是便頗為和善地回道:“沈璧與公子一樣,?都是為了十五殿下前來。”

她回應得婉婉,男子望了一眼她,並未阻攔,只是道:“那尹小姐便快些吧,莫讓太子殿下知曉了,畢竟如今太子殿下與尹家的關系——”

說到一半兒,謝雲辭突然噤了聲,?不再往下言語了。

沈璧知曉對方話語中的含義,自從太子將皇城圍困起來後,便親自去了一趟尹府,與尹寒風“促膝交談”了一番。

其意圖分外明顯——拉攏尹家勢力,共同對抗宋景蘭。

尹寒風怎能當即應下?此時雖是太子一時得勢,可尹家軍畢竟一直跟隨著睿荷殿下。就在這時,宋勉竹的一句話,當即讓尹寒風生了猶豫之心。

他說,本王得知,令女沈璧一直與睿荷殿下有著婚約,沈璧小姐一顆芳心盡數付於十五,可宋睿荷他人呢?卻是對沈璧小姐的一片癡心視若無睹,甚至還娶了一名妓子回家。尹將軍,這樣的一個負心漢,您確定還要一直幫他嗎?

果不其然,聽聞這話,尹寒風的面色變了變。

但他卻沒有立馬表態,只是沈吟片刻。宋勉竹知道他還需思量,便將小扇一搖,離開了尹府。

這一離開,便到了今日,如今,尹家還是沒有給太子一個準確的答覆。

聽了謝雲辭的話,尹沈璧抿嘴笑了。

“今日沈璧來,正是為了了結太子殿下的這樁煩心事。”

身後的侍從從車內取出一提飯籃,送於尹沈璧手邊。女子轉過頭將那飯籃子接了,迎著男子略帶著幾分思量的目光,款款笑道:“今日,我便是來與他做個了斷的。”

謝雲辭瞧著她手裏的東西,瞇了瞇眼。

“公子放心,這飯中無毒,沈璧也不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生怕對方會誤會,女子連忙解釋道,“既然太子還留著他一命,沈璧自然不會打斷太子殿下留下他的計劃。只是……”

一瞬間,她的面上浮現出了恍惚的神色,“今日我只是來與那個負心漢、與我過去的所有不堪,做一個了斷的。”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傷感,在場所知曉她與刈楚之間關系的人,無不掩面嘆息。

說完,尹沈璧便提著籃子往獄中走,見她來,守門的那兩個小獄卒也情不自禁地給她讓起道兒來。

“等等。”

就在她即將邁過門檻之際,身後的男子突然低低出聲,“尹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規矩,還請小姐將那飯盒子呈上,我們查驗一番。”

他頓了頓聲,而後又補充道:“若是裏面真的發生了不測,我也好還小姐一個清白。”

尹沈璧正背對著他,聞聲,提著籃子的手兀地一緊。

名為查這飯菜裏有無毒,實則,是查一查這盒子中中有沒有夾帶私物。

謝雲辭瞧著,方走到門前的女子頓了片刻,才徐徐轉過身子來,她勾唇笑了笑,面上的表情無懈可擊。

“也好。”

當真是一副盒子中僅有飯菜,任你隨便查看之態。

謝雲辭揮了揮手,便有一人識眼色地將飯盒接住,那人將盒子的底部用手托著,利落地將最上面一層用另一只手打了開。

“蜜汁鴨肉。”

尹沈璧瞟了那盒中物一眼,輕描淡寫道。

謝雲辭擡起手,取出放置在一旁的筷子,將那鴨肉撥了撥。

爾後,“下一層。”

執著飯盒子的小廝立馬又擡手將第二層打了開。

“雞肉燉蘑菇、蒸豆腐,不錯,”白袍男子垂了眼,點評道,“這頓飯菜,真是豐盛。”

尹沈璧就笑,“訣別之飯,怎能不豐盛?”

謝雲辭也淡淡一笑,卻沒有應聲,直接將飯盒的第三層,也就是最後一層打了開。

“老鴨湯。”

女子走上前去,當著眾人的面用勺子在湯中攪了一攪,攪出幾塊青白色的蘿蔔塊出來。

“公子要嘗嘗嗎?”

“不必了。”

什麽都沒有查出來,他有些掃興,又有些慶幸。

沈璧便從那小廝手中接過飯盒,剛準備把最上面的一層蓋子蓋上,身側之人突然又出聲來。

“等等——”

她的手一僵。

只見謝雲辭又上前,再次將那籃子奪了過來,籃子中間除了一個方才被檢查過的飯盒外,旁邊還有兩碗蒸得松軟發白的米飯。

“這也要查嗎?”

她的面上露出驚訝之態,當即便伸出手來拿起筷子,將那碗米飯戳了個稀巴爛。

見狀,謝雲辭只得揮手,示意眾人放行。

尹沈璧又將飯籃收拾好,頷首說了一聲:“多謝謝公子。”

“尹小姐客氣,”謝雲辭點了點頭,“尹小姐快去快回,時間長了,若是讓太子殿下知曉了便不好了。”

對方又言了一聲謝,終於轉身踏過那道門檻。

只是方一踏過去,便又一陣惡臭撲面而來,讓她險些扶著墻幹嘔出來。

身後小獄卒連忙跟上,滿臉關懷,“尹小姐,沒事兒吧?”

“無礙。”尹沈璧稍稍揮手,掏出帕子來拭了拭唇角,又道,“十五殿下關在何處?”

“他在最裏面,小姐且隨小的來。”

穿過一排排獄門,她第一次看見了獄中的百態,越往前走,她便越覺得這獄中越發瘆人,空氣中的血腥氣也愈發濃重起來。

“小姐,到了。”

刈楚正臥在草席之上,聽見有人走來時,不為所動地翻了個身,又讓自己的後背朝外了。

一陣鐵鏈碰撞的聲音傳來,臥在地上的男子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剛準備坐起來,鐵門終於“吱呀”一聲被人打了來。

有極為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了來。

“你先出去吧。”

女子淡淡出聲,熟悉的聲音讓刈楚轉過身子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沈璧?”

他的表情如同方才謝雲辭見了她那般驚訝。

沈璧瞧著,原先臥於席上的男子終於爬起了身子,他重新盤腿坐於地上,微仰著頭看向來者。

“殿下可是再問沈璧為何來?”她突然輕嗤一聲,將手中的飯盒放於男子腳邊,“殿下這最後一程,沈璧自然是要送一送的。”

正說著,她竟也將衣擺拂了一拂,直接於地上坐下來。

又是一個和謝雲辭一樣,不嫌這兒臟的人。

刈楚靜靜瞧著她,沒有吭聲。

尹沈璧也沒再說話,默默地將飯盒中的東西拿了出來,浩浩蕩蕩地擺了一排。

“喏,給殿下的。”

“等殿下吃完這頓飯,殿下與沈璧之間,就再無任何瓜葛了。”

刈楚突然凝眸。

“殿下莫要怨我,說我是樹倒猢猻散的小人。再罵我沒良心之前,也自個兒捫心自問一番,是誰將那一紙婚約撕毀,又是誰風風光光地娶了旁的女人回荷花殿。”

“殿下做這一切之前,就應該好好想想,您今日的下場。”

坐在地上的男子抿了抿唇,唇邊泛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聲音依舊清潤,“是,是我的錯,我不怨你。”

“可我怨你。”她突然低低一句,又突然偏過頭去,低低道,“罷了,快吃吧。”

見她這麽說,刈楚也沒有拒絕,竟然也不顧得飯菜裏面有沒有下毒,直接捧起了那碗先前被戳得稀巴爛的米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尹沈璧就站在他身側,見著此番光景,突然道:“想不到您也有這樣一天。”

男子笑笑,沒有應答。

突然“咣當”一聲,守在不遠處的兩名小獄卒只聽見獄內有什麽東西被重重地摔落,二人不由得緊張地對視一眼,剛準備沖進去,又聽見女子尖利的聲音從獄裏面傳來。

“你瞪我作何?再瞪我,我便找人剜了你這雙眼!”

沖進去的那一瞬,二人這才看清楚了獄內的情形——衣衫破爛的男子依舊是穩穩坐於席上,他的身旁站著那位方進屋沒多久的尹家大小姐。不知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女子正扶著墻喘著氣,一副氣急之狀。

她猛地一踢腳,登即便將地上的湯汁踢了翻。

可謂是一片狼藉。

“瞪,你還敢瞪我?你以為,你還是先前的那個高高在上的睿荷殿下了嗎?!”

她氣得提著裙角上前,指著地上的男子,冷笑道。

二獄卒不知曉方才殿內發生了什麽,只得一楞一楞地看著這二人對峙。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的女子突然揚起手來,眼看就要往男子的臉上扇去——

刈楚眸光一閃,卻是不躲。

“宋睿荷,你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眼瞧著那巴掌就要落於男子臉上,尹沈璧卻突然住了手,她的右手於空中猛地一頓,兩眼望著身前的男子,突然一咬牙。

“罷了。”

刈楚擡眼,神色覆雜地瞧著她。

“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有話要同他說。”尹沈璧冷眸,瞧著那男子。

二獄卒只得噤聲退下,臨別時,還不忘悉心地替他們將門帶上。

二人的腳步聲遠去後,原先滿臉冰霜的女子突然一改面上的神色,忙不疊地於男子身前蹲下,聲音輕緩:“殿下在這裏過得可好,太子可…可否對您濫用私刑?”

她問得關懷,從袖間突然掏出一個小藥瓶,就要往他的傷口之處抹去。

刈楚擡手打住她:“不可,若是上了藥,宋勉竹會起疑心。”

也是,都怪她方才一時著急,竟也忘了這茬。

不過經過方才這麽一鬧騰,尹沈璧篤定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於是她便壓低了聲線,向他說起了正事兒。

“殿下,太子已同我父親說要尹家軍倒戈,之後我父親也會假意同意,”女子頓了頓,“沈璧此次前來,是向殿下獻上我尹家軍軍符的。”

聞言,刈楚一驚,睜大了眼睛望向她。

“你……”

不等男子詢問出聲,她已快速地扯下衣裳上的束帶,“沈璧此番前來,猜想定會受到太子等人的阻攔,如若他們搜身……”說著說著,她的聲音中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顫音,“為了防備他們的搜查,沈璧將軍符藏於衣中,還請殿下,轉過頭去——”

刈楚被她這一出弄得一楞一楞的,聽她這麽說,忙不疊地別開臉。見他側頭,女子才將身上的外衫盡數褪去,一瞬間,她的身上就只剩了一件短小的肚兜。

“殿下。”

刈楚兩眼平視著墻角,頭不往後偏一度,只聽聞一陣衣料摩擦聲傳來,空氣中突然多了一絲香溫玉軟之氣。

沈璧的身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幽香,這股香氣宛若她的名字一般沈靜、美好,與這所腐臭之地格格不入。

他靜靜闔眼,任由身後衣影窸窣。

她將衣裳全部解了下來,終於取出了一枚小印,將那軍符往腳下一擱,又開始穿起衣服來。

“殿下,好了。”

他這才轉頭,正見著對方系好了最後一顆扣子,不自覺地將臉又偏向別處了。

女子抿了抿有些發澀的雙唇,男子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將衣裳整理好後,尹沈璧拾起了方才放置在一邊的軍符,將其捧在手中,轉而擡眸望向男子。

“殿下,我……”

恍然間,她的眼中突然流轉了諸多情緒。她望著那個微微歪著頭的男子,心中的情愫突然猛烈地湧來,沖上腦海。

一發不可收拾!

她聽見了自己猛烈的心跳聲,跳動得她渾身上下竟開始暗暗發燥起來。

白皙的頸間,已隱隱冒出幾滴細密的汗珠。

女子垂下眼簾,竭力抑制著自己內心中的情緒,將那一塊軍符穩穩當當地托在手心。

“此物,呈於殿下身前,願分得殿下憂心一二。”

是沈璧,三生有幸之事。

恍然間,她又想起來了。自己見著宋睿荷第一面時,是在謝宅。彼時他還眼疾未愈,她帶人制作出一架輪椅。

那時她面對十五殿下時,還能笑得純真而靦腆,眉目之間,盡是驕傲:

——沈璧只是閑來無事,念著殿下的眼疾,便趕制出此等拙物,呈於殿下身前,只願分得殿下憂心之一二。殿下笑納,是沈璧幸事。

刈楚也垂眸望著眼前的女子,面上突然也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恍惚了。頓了少時,他伸出手去,將那塊軍符接住。

“宋睿荷,感謝歸玨將軍厚愛。”

外人只知曉尹家嫡女名為沈璧,卻不知道她還有另外一個名號。

歸玨將軍,這是她隨父出征那兩年用實力向聖上求來的,泱泱大魏,還未有第二個女子獲得過如此殊榮。

所以當“歸玨”這兩個字從對方口中被喚起時,沈璧的身形明顯僵了僵。她伏低了身形,眉目微垂,盡是一副溫順之狀。

“殿下客氣了。”

她幫他,完全是心之所向,不求回報的心之所向。

看著他把剩下的飯菜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尹沈璧收拾好飯盒,一手提著它站起了身子。

“殿下,那沈璧就先行告退了。”

“嗯。”

男子低低應了一聲,看那女子提了飯籃,似是毫不留戀地轉過頭去。

“沈璧——”

他突然急急喚出聲來。

尹沈璧的心沒來由一緊,繼而跳得飛快!

她轉過頭去,故作鎮定一笑:“殿下,還有何事?”

他似是猶豫了一下,開口道:“遙州城……可好?”

她……可好?

沈璧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忽得被提起,又驟然被放下,重重地掉入了無盡深淵之中。

她的唇色微微有些發白:“殿下放心,姜城主無事。”

他此次進京連陸寧都沒有帶,有陸副將在遙州城內,姜嬈又會出什麽事?

一想到這兒,她不免好氣又好笑,“殿下為何不帶陸副將進宮?”

說不定帶上陸寧,他就不會淪落成此番光景。

可話一開口,沈璧便有些後悔了。她頗為懊惱地踢了踢門檻,提著飯籃跑出去了。

尹沈璧走後,刈楚又躺回了原先的地方。闔著眼,開始養起神來。

不消片刻,他便沈沈入夢。

夢境裏,是一大片虛空的黑暗,他漫無目的地在這一片夤黑中游走著。許久之前他曾懼過黑,也莫名其妙地恐懼過一條不深不淺的河流。

河流的一岸,有一位用頭巾包著頭發的婦人,看不清面容。她正蹲在河岸上?兩手往河裏不知道在推著些什麽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一道火光,緊接著便是喧騰的流水聲和鼎沸的人聲。他微微蹙眉,夢裏竟然還有鐵鏈碰撞之聲,尖利而刺耳。

恍然間,有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殿下!”

他這才睜開眼,看見眼前不知何時冒出的人時,還有些疑惑。

“你們是何人?”

他清冷開口。

對方滿臉焦急,“殿下,卑職是奉了陸副將之命,前來接殿下。”

陸寧?他一駭,“陸寧人呢,他在哪兒?本王不是讓他好好守在遙州城嗎?!”

怎麽膽敢私自抗命前來?

聽出了他言語之間的怒意,那兩人不敢回應,只得一直說道,“殿下快跟卑職走,再過一陣兒,太子的援軍就要來了!”

他們這是光明正大地劫獄!

聞言,刈楚也不敢拖沓,直接從草席上一躍而起。一人遞給他一把長劍,讓他握在手中。

有了長劍為戰,再加之通往正門的路障基本已先前被掃清,又有援軍源源不斷而來,他出/獄的這段路程就輕松上許多。

刈楚一手握著長劍,一手握著方才尹沈璧交於他的軍符,闖破重重束縛。

“殿下——”

沖出大門的那一瞬,他看見高高坐於馬上正挑著劍的陸寧。後者也顯然看見了他,對他疾吼道。

馬蹄聲陣陣,陸寧一下子便飛奔至他面前,翻身下馬。

“殿下,請上馬!”

人群外火光四濺,劍光淩冽,照亮了整個夜空。

刈楚低嘆一聲:“你怎的來了?”

不是讓你好生守著遙州城嗎?

“是城主讓卑職來的。”正說著,不遠處又有一道利箭射來,陸寧身形一閃,用劍身將那道箭羽打落,“所幸卑職來了,殿下身子可有無恙?”

“本王無事,”聽見陸寧這麽說,刈楚也不好責備他,將手上的韁繩抓緊了,“咱們速速離去吧。”

“是。”

陸寧領命,又從一旁牽過來一匹馬,再次翻身。

陸寧偷襲大理寺是出其不備的,所以自從監獄到走出大理寺大門這條路走得順暢很多。後來,隨著對方的援軍不斷湧入,他們逃亡的這條道路就變得愈發困難。

陸寧在前方開道,漸漸不支。後方又有他兵追擊,一時間,他們這對人馬便陷入了前有狼後有虎的險境。

刈楚皺眉,“懷安,方才你來劫獄時,對方可有防備?”

前方的陸寧不假思索,“有防備,只是……”

“只是防備不周密,一下子便被你攻破了,對嗎?”刈楚眉間的蹙意更深了,“懷安,咱們中計了。”

只這一聲,便讓原先坐於馬上的男子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刈楚繼續嘆息,“宋勉竹視我眼中釘、肉中刺,定不會讓我如此輕易就逃走。你先前來劫獄他故意放水的原因就只能有一個——”

他兀地瞇起眸子,擡手將剛追趕上來的一個小兵卒斬於馬下。

手氣刀落,動作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太子在等,在等宋景蘭出面,然後將我們一網打盡。”

只是對方未曾想到,陸寧會在宋景蘭之前趕來。

刈楚回京前,曾交代過陸寧,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離開遙州城半步。他離開的那一個晚上,姜嬈找到陸副將,要他秘密帶兵趕往京城。

只因她曾在太子的房中,找到一封與小楚國勾搭的密信。

心之惶惶,她預感,既然此次皇帝這麽著急地讓刈楚日夜兼程地趕回宮,必定是宮中發生了大事。是什麽大事能讓皇帝如此急躁地將他召回宮中呢?

十有八九,是封嫡一事。

太子勢力已盤踞在京,刈楚此次只身前去,只會兇多吉少。

果不其然,陸寧一入京,便得到了自家主子入獄的消息。

這消息,自然是宋勉竹放出風頭來引誘宋景蘭上鉤的。

卻未想,反倒讓陸寧這支從後日夜兼程趕來的隊伍踩了先。

正如刈楚所料,前方的高山處,突然出現了一大隊人馬,個披甲胄,手指長劍,胯下馬兒如飛,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馳過來。

陸寧一駭。

身旁已有人慌張的叫出聲來,“殿下,這、這可怎麽辦?”

這該如何是好!

就在同時,身後又出現了一隊人,一時間,人聲鼎沸,兵器交接的聲音於他們耳邊炸裂開來。

有人慌張的站不住腳,兩腿瑟瑟發抖。

“沒用的蠢貨!”

見著那名士兵此番,馬背上的陸寧不由得怒斥出聲來。身前那隊人馬雖也是飛快奔來,不過距離還較遠,他們首先要對付的,是身後那對人馬。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陸寧感覺身後趕來的那對人馬,殺氣更加濃烈。

且是直逼向高高坐於馬背之上的刈楚而來!

眼看這那隊人越逼越近,所率將士也逐漸不支,陸寧突然解下身上的袍子,飛快甩往刈楚。

刈楚下意識伸手一接,看見陸寧身上的衣物時卻是一驚。

他的袍子裏面,竟然也穿了一件破舊不堪的囚服!

他竟然……

刈楚長大了嘴巴,還未來得及出聲,只見他突然調轉了馬頭,朝著方才接住了自己衣袍的男子揚聲道。

“殿下,卑職先率一小部分人去吸引後方的火力,殿下——”

他突然一頓,朝著刈楚的身形鄭重一揖,“殿下千萬要保重。”

城主還在遙州城內等著您。

大魏的子民都在等著您。

這太平盛世,也在等著您。

刈楚來不及開口呼喚,自己手邊的韁繩已被人猛地奪去,那人將馬生生調了一個頭,猛一揮鞭,胯下寶馬便朝著另一個方向踏蹄飛奔!

他險些沒坐穩,直接從馬背上摔下來!

“懷安!”

馬兒疾馳超前,恰恰是與陸寧所行的方向分道揚鑣。

“懷安!”

見喚不回那人,刈楚又著急地拔高了聲音,可對方又如何能聽得進去他的話?刈楚急了,甚至有些生氣了,他扭過頭去朝著那人的背影怒吼道:“你若是不停下,本王、本王便——”

男子的聲音順著一道疾風落入陸寧的耳中,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又舉起長劍,輕喝一聲:“駕——”

有無數人都在等著他的睿荷殿下。姜城主、九殿下、天下百姓、大魏河山……

卻沒有一個人,在等著他的歸來。

唇邊不由得擠出一抹極為苦澀的笑意,再往後,睿荷殿下究竟喊了些什麽,他卻是真真切切地聽不見了。

當胯下的馬兒終於停下足時,刈楚猛地將韁繩一甩,吼道:“去,去給本王把陸副將搶回來!”

言罷,就要揮鞭朝大理寺的方向馳去。

剩下的將士連忙下馬,紛紛跪成一排,其中一人哭道:“殿下不可,您此番冒險——”

不等他哭完,就有一道箭直直地射穿了他的身形。

眾人一駭。

宋勉竹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又趕了來!

刈楚擰起眉,將手中的長劍握緊了。只見一隊人馬從他們身後拐出來,為首的那個還是名頗為年輕的男子,他掃了一眼刈楚身上的衣袍,不屑一笑:“十五殿下,本官勸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免得再受這諸多皮肉之苦。”

這神態、這語氣,和他還在獄中時謝雲辭前來看他那般,一模一樣。

刈楚的心頭,突然就湧現上了一層恨意。

他咬牙,“陸寧呢。”

“陸寧?”對方挑眉,面上還帶了幾分不解。片刻後,那名年輕男子終於低低地“哦”了一聲,“你是說你的那個替死鬼是吧?方才被我們捉了,此刻——”

他拖長了聲音,“至於他還有沒有活著,就全看我們殿下的心情了。”

“你——”刈楚又一咬牙,右手早已將手邊的韁繩攥得不成樣子。

他沒有記錯,如今自己胯下的這匹馬,是陸寧的。

這匹馬叫阿紫,一直跟了陸寧許多年,已被他養得頗為靈性。這靈性之處便在於,它誰的話都不聽,只聽陸寧一個人的話。

連刈楚的話,它都聽不進去。

可見,阿紫與陸寧之間的感情已有多深了。

慢慢的,陸寧的官階一步步上升,他逐漸擁有了許多寶馬,可都沒有阿紫聽話。有一次他騎著阿紫征戰,阿紫的右前蹄受了傷,陸寧頓時心疼的發緊,自那以後,他便不再帶著阿紫上戰場了。

可他此番從遙州城前往京城,這日夜兼程的,他又怎能忍心帶著舊疾初愈的阿紫前來?

還是如此犯險的劫獄。

那便只有一個原因能夠解釋陸寧的所作所為了——

他必是有備而來,並想好了下下之策。

所謂的下下策,便是他事先穿好破舊的囚服,如若因情況危急而脫不了身,他便直接脫下外袍,偽裝成睿荷殿下。

並讓真正的睿荷殿下騎上寶馬阿紫,將他調轉開。

一想到這裏,刈楚覺得眼眶竟微微有些發澀。

那位年輕的男子依舊是囂張跋扈、喋喋不休。刈楚逐漸聽得有些厭煩了,剛準備出聲,卻見那名男子慘叫一聲,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又是箭羽。

刈楚一凜神色,餘光稍稍落於方才射來的那一道箭羽上。與先前的那道箭矢不同,這道箭的箭羽是用淡藍色的墨染成的,而先前的那道箭羽,是用橘紅色的墨染成的。

這就說明,自己前後夾擊的,是兩撥人!

一瞧見那道藍色,刈楚便欣喜若狂。這種顏色他記得最為清楚,這是宋景蘭率軍前來支援他了!

一時間,他又擡頭看見遠處,隱隱的,好似有一道火光。

而那隊人馬也從不遠處的山坡上,拔山倒海、呼嘯而來。

見著另有其他軍隊,剛追趕上來的那一撥隊伍一時間楞住了。令他們始料未及的是,宋景蘭所率部隊極速趕到,為首的那位穿著玄色衣袍,目光冷冽。

“殺。”

冷冷一聲,一個字從宋景蘭的嘴中毫不留情地擠了出來。

其餘之人立馬手起刀落,又是一眾兵器交接之聲,宋景蘭已一手拽著刈楚,一手揮劍,帶著他離開了這場戰鬥。

“駕——”

又是一陣蹄聲,就在宋景蘭要帶他離去的那一瞬,身後之人突然頓住。

“景蘭兄,”刈楚擡頭,眸中盡是堅定,“懷安還在裏面,我要去接應他。”

“不必,”宋景蘭側首,氣息稍稍有些不穩,想必是快馬加鞭趕來的緣故,“本王叫人去尋他。”

“我——”

他剛張了張口,又被宋景蘭打斷:“宋勉竹現在是要抓你,所以你必須跟本王回去。本王向你保證,懷安他不會出事。”

言罷,玄衣男子擡手,緊緊地抓住了刈楚手邊的韁繩,又兀地將韁繩收緊。

刈楚盯著宋景蘭看了數秒,見他眼神堅定,只得作罷。

“好。”

他嘆了口氣,宋景蘭這才如釋重負一般笑開,又一揮鞭,帶著他融入一片夜色之中。

就在馬兒擡蹄的那一瞬,他們突然聽見了一道從皇宮內傳來的喪鐘敲鳴之聲。那道鐘鳴聲渾厚而悲愴,向世間昭告著,一位帝王的逝去。

刈楚側過頭去,宋景蘭正緊緊攥著手中韁繩,他顯然也是聽到了那陣喪鐘之聲,卻沒有吭聲。

那鐘聲一陣又是一陣,聽得所有人心頭發慌。

不遠處,似是又有一陣哭天搶地之聲傳來,二人卻沒有精力再去細細聽了。

“他終於要行動了。”

在夜色中奔波了許久,身側的宋景蘭突然低聲道。刈楚轉過頭去,恰見他的一雙眸隱於夜空之中,眸色恍惚,眸光閃爍。

精明、細致,而又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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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春花攀附於枝頭,天地一脈,皆是翳翳水氣與素素春芽。迷蒙的薄霧游走於各人的呼吸間,抽出一片清爽的愜意後,又攀著百階壇旁的曲水溯溯而上。

最終消弭於霭霭天色中。

此地,便是皇城一角;此處,便是百階壇。

當一行五彩斑斕的舞女裊裊從走出亭角時,壇上早已備好了盛宴。

壇頂並無人,只是虛設一張龍椅。端木黃紋,分外肅穆。

壇下,文武百官各集此處,望著壇頂上的那張龍椅,神態萬千。

有的敬畏,有的唏噓,還有的竟悄悄掩起了面。

先皇剛駕崩沒有多久,新帝便著急著登基,這……

這未免也有些太不成體統了。

眾人雖是滿腹心思,可誰都不敢開口,去頂撞這位情緒陰晴不定的新帝。就連資歷最老的那位禦史大人,也不敢上書去頂撞他。

登基大典,便在如此的情形下,緩緩拉開帷幕。

百階壇的第二層,穩穩坐著一名男子,他的身段挺得筆直,眉宇之間,盡是軒昂之態。

他便是謝雲辭。

此次擁護太子上位的頭等功臣,也是他力排眾議,將太子宋勉竹送上這百階壇之頂。

既然這登基大典的主人未來,就免不了壇下的一派議論。各文武臣子或三三兩兩集聚,都紛紛議論著這次登基大典的諸多事宜。

其間,也不免有諸多難聽的話語。謝雲辭微闔著目,眼觀鼻、鼻觀心,對於眾人所言,一概當作沒有聽見。

突然,眾人的議論聲小了下去,正襟危坐於壇上的男子擡了眼,恰見那明黃色的轎輦已緩緩行至壇下。眾人連忙起身,看著轎中沈穩走出的龍袍男子,齊聲而道: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了許久,宋勉竹終於從轎輦中走了出來。他的身上已經著著明黃色的龍袍,見狀,他稍稍平手,示意眾人起身。

而後,他又負著手,不緊不慢地走到百階之壇下。

他宋勉竹,要一步一步地,登上象征著權力之巔的壇頂。

這個位置,他已是覬覦許久了,如今,他終於也得償所願。

一想到這裏,他要便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雖是宋景蘭與宋睿荷那二人還未抓到,不過不用想,他們此刻定然是抱頭鼠竄、自顧不暇。

如此,他便可以安安穩穩地登基。

將著重重一錘,定下了音形。

不遠處,他的母後——原先的楚皇後正坐在席間靜靜地瞧著那位身穿明黃色龍袍的男子,目光之中,已不由自主地露出幾分欣慰來。

宋勉竹拂了拂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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