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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相看 糯糯,別答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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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掌明晃晃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厚重的古檀木書案在一聲轟然的巨響中瞬間化作粉末, 彌散在暴雪之下的第一縷晨曦裏。

傅長凜面色沈得嚇人,那枚質地驚絕的沈月璧被他死死攥進掌心。

他平日裏雖薄情冷漠,卻極少動過這樣大的怒氣。

傅長凜指尖劃過右手拇指上那枚世代相傳的玉扳指, 心底有壓抑不住的戾氣逸散出來。

零落滿地的卷宗瞬間將原本窗明幾凈的書房堆成一片狼藉。

這一聲巨響震得殿內侍從皆渾身一顫,紛紛識時務地退了出去。

止不住的暴虐欲悄然爬上心頭, 傅長凜平覆了呼吸, 音色低沈而幽暗地吩咐道:“即刻往賀禦史府上下一封拜帖, 備車來,本相親自走這一遭。”

陸十俯身一拜,還未應下, 書房正門卻被轟然踹開。

傅長凜眉尖一蹙,夾雜著十二分的晦暗與幽微向來人投去深深一瞥。

卻見正門之外,傅鶴延正逆著光大刀闊斧地朝殿中走來。

傅長凜微一楞神,便被傅鶴延迎面甩來的文書糊了滿臉。

他接過那封密密麻麻書滿了正楷的書信,起身俯首道:“父親。”

傅鶴延自鼻腔中冷哼一聲,譏誚道:“逆子,你眼裏可還有我這個父親麽。”

那封實在長篇大論篇幅奇長的文書,赫然是陸十整理來的賀家近些年來明裏暗裏沾染過的骯臟手段。

當初下這封文書,本意便是警告賀氏別再打小郡主的主意。

卻不想賀允此人轉眼便講這封駭人聽聞的陳罪狀遞到了傅鶴延手中。

朝中皇權式微, 傅家與賀家勢均力敵分庭抗禮,卻並非水火不容的關系, 反倒是亦敵亦友。

賀允身為兩朝元老,一心輔佐皇帝安治天下造福萬民, 同傅家一樣無感於皇權, 只做忠貞不二之臣。

只是賀允為人迂腐守舊,對傅長凜這副慵懶散漫目中無人的派頭極為不滿。

加之皇帝有意均衡兩家之勢以求制衡,因故傅鶴延與賀允並不十分相熟。

然傅鶴延待這位位高權重的老禦史一向是極為敬重的。

而今, 傅長凜這一紙滿滿當當的罪狀直踩到賀允面皮子上去了。

偏偏賀氏個個皆是極偏執硬氣的脾性,非但不肯讓出半步,反倒拿這文書驚擾了早已退避朝堂權術之爭多年的傅老太尉。

傅鶴延一時氣極,打袖子裏取出陰刻著傅氏正法四字的戒尺:“我問你,倘若賀禦史不肯就此止住,你便要向賀家出手麽?”

那柄烏木材質的戒尺通體漆黑,只用陰蝕燙金的工藝深深烙著“精貫白日、竭誠盡節”八字。

傅長凜年少時因著涼薄桀驁手段狠戾,沒少挨過傅鶴延的戒尺。

這烏木打人極疼,戒尺落在手掌心裏便如皮開肉綻了一般灼痛不止,打完之後手掌常接連幾日握不住碗筷,但卻不見半分血光。

後來挨得多了便逐漸積累出經驗,常以左手受訓,如此還可留著右手抄書。

傅長凜瞧著這位年事已高的老父親實在氣極,遂老實交代道:“是。”

力道狠辣的一戒尺瞬間抽在他左手掌心,近乎是同時便留下一道鮮紅的印子。

“不殺賢士,不害忠良,”傅鶴延緊攥著戒尺直指他眉間,“教給你的禮義謙恭,全餵到狗肚子裏了麽?”

傅長凜跪在他面前坦然自若:“不需動用一兵一卒,亦有萬全之策,可兵不血刃迫使賀家收回名牒與誓書。”

“荒謬!你當真是要反了天了。”傅鶴延怒不可遏道。

他高高舉起手中很有些分量的烏木戒尺,卻不知緣何終歸沒有落下第二記。

這個孩子自幼便智謀驚絕,又是個偏執且極有主見的秉性。

皇帝將他選作太子未來最可依傍的近臣,與王室一樣學最高深的兵家策論與帝王之術。

為的便是在自己百年之後,為太子留一個可安立於亂世洪流中而不倒的定海神針。

傅長凜與太子同歲,在他官拜丞相的同一年,太子卻罹患惡疾不治身亡。

這麽一位專為太子日後登基鋪路的近臣,於是便成了王朝裏權勢滔天不可一世的存在。

傅鶴延已退避多年,如今只牢牢把控著朝中軍事命脈,以強權為震懾,攘外安內。

至於朝中諸多陰謀詭計爾虞我詐,只要不觸及皇權底線,他一概再不過問。

“賀禦史乃是朝中肱股之臣,”傅鶴延長嘆一聲,“何況小郡主早退了與傅家的婚約,今後招親擇婿,你又有甚麽立場去攔。”

傅長凜直挺挺地跪著,那只受戒尺的左手都未有分毫動搖:“陛下既能指一次婚,自然還可以指第二次……”

“啪——”

第二記力道更為狠厲的戒尺抽在他掌心。

傅鶴延一時盛怒至極:“逆子,你既已毀約,何苦還要再毀了人家的好姻緣。”

他亦是親眼看著小郡主長大成人的。

這些年那位臨王府乃至整個皇室捧著含著的小祖宗,跟在傅長凜身後吃了多少苦頭,皇室之中怕早有人心存芥蒂。

何況傅長凜下聘當日毀約,單是臨王爺這一關怕就能脫下他一層皮來。

“縱然你有心挽回,只怕臨王府也不肯啊。”

傅長凜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執拗道:“不是好姻緣。”

傅鶴延看他如此執迷,心下百味雜陳。

他自然是同夫人林晚澗一樣,打心底裏喜歡臨王府那位乖巧知禮的漂亮小郡主。

本以為兩個孩子相伴多年,家裏這逆子總有開竅的一天。

卻不想這逆子非但好不知錯,甚至鬧到了小郡主拿出尚方寶劍也要退婚的境地。

傅鶴延攥著戒尺,怒極反笑道:“賀家那二公子不算好姻緣,你便算是好姻緣了麽?”

他涼涼地補充道:“就依楚承的性子,怕是寧可招一贅婿上門,也不肯他家裏那位掌上明珠,再與你有半分糾葛。”

這話實在紮得人渾身都疼。

卻也字字在理。

傅鶴延接著道:“屆時你意欲如何?再拿你手裏的滔天權勢,逼皇帝賜一道旨?”

傅長凜無甚所謂道:“若旁人都可,孩兒亦可以做臨王府的贅婿。”

陸十早在傅鶴延踹門而入時便退了出去,在暗處乍然聽得這句贅婿,霎時間為傅大丞相捏了把冷汗。

倘若傅鶴延是賀允那樣性格的老臣,怕是早被氣得吐血三升。

傅鶴延卻並不氣惱,反而撫掌笑道:“好啊,倘若你當真有這樣的本事打動楚承,我親自把你送去臨王府做上門女婿。”

傅相入贅,實在是陸十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傅大丞相這樣手眼通天智謀無雙的人物若是入了臨王府的後院,只怕要囫圇吞了臨王府的勢力罷。

縱然不論傅長凜與臨王府千絲萬縷的瓜葛,楚承也決計不會招攬這麽一匹深不可測的孤狼入府。

傅鶴延對此自然心知肚明。

他近半月皆在城郭練兵場監督將士訓兵,今日才來得及趕回,如今積壓了許久的賬亦是時候清算了。

傅鶴延自衣袖裏取出了那副骨鞭,漠然吩咐道:“照例,到祠堂去跪。”

這是要上家法的意思。

傅家祠堂裏香火不絕,搖搖紅燭映照著錯落有序的靈位,在碑牌間投下一片斑駁搖曳的光影。

傅長凜跪在宗親靈位面前,面不改色地受下了一鞭。

傅鶴延高高揚起骨鞭,口中述道:“與臨王府的婚事乃陛下金口禦賜,你下聘當日毀約,是為不敬。”

破風聲呼嘯而來,又一鞭狠狠抽在背上,玄色長袍上瞬間泅出一道深色的濕痕,約摸是見了血光。

傅鶴延下手毫不留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你卻棄未婚妻於不顧,是為不誠不孝。”

第三記鞭子落下時,林晚澗終於聞訊趕來,在祠堂門外赫然瞧見這一骨鞭響亮地抽在傅長凜背上。

傅長凜咬牙忍著,硬是沒哼出半句痛來。

林晚澗聽得傅鶴延念道:“毀人姻緣,是為不義之一。”

“逼迫良臣,是為不義之二。”

“手握權柄卻不思為民,是為不義之三。”

一記狠過一記的骨鞭交錯抽在他勁瘦筆挺的後背。

傅長凜咬著牙受下這不遺餘力的十鞭。

傅鶴延揚手還要再打時,忽然被一只柔軟纖細的手憑空攔住。

林晚澗瞧見他早已暈開大片血跡的後背,喉中微哽道:“長凜已長了教訓,權且放過他這一回罷。”

傅鶴延對上夫人那雙含著閃閃淚光的雙目,終究沒能再下得去手。

他命人收了骨鞭,自鼻孔中冷哼一聲,丟下一句“自去反省”,便擁著林晚澗出了祠堂。

傅長凜微顫著籲一口氣,一語不發地自祠堂冷硬的地面上站起身。

背後早已焦急候著的白鷹忙沖上去攙扶,卻被傅長凜不輕不重地推開了。

他就這麽一襲玄色長袍,身量修長容色冷雋地一步一步踏入冰天雪地之中。

傅鶴延一向極為嚴苛,為了扶正這麽個天資卓絕的孩子,近乎隔幾日便要上一頓家法。

傅氏家教森嚴,家族更是世代忠良。

傅長凜幼時便憑借煊赫的家族被選為太子近臣全力培養,因故更不能有半點蓬勃野心。

少年傅長凜便時常因著桀驁孤絕又手段冷厲,吃過不少頓家法。

只是那時總有個乖軟漂亮的小跟屁蟲,在他身後抱著滿懷的金創藥,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這終究是傅家家事,且總因傅長凜孤孑傲慢不服管教而起,小流螢不敢去攔,亦沒有立場去攔。

於是這麽小小一個打江南來的漂亮團子,抱著楚錫快馬加鞭從王府取來的禦用金創藥,眼巴巴守在傅家祠堂外。

那鞭子每抽一下,都似落在她身上一般。

小流螢蹙著煙眉,小口抽著冷氣,一雙極為漂亮的圓眼睛撲簌撲簌地掉著淚珠子。

傅鶴延在揮鞭的間隙偶爾會瞥見身後楚楚可憐地無聲落淚的小郡主。

實在圓軟漂亮,又乖巧知禮,難怪夫人林晚澗總偏疼她。

傅鶴延一收鞭,那小團子便抱著滿懷的金創藥沖進來,口音軟糯而黏乎地問她的長凜哥哥痛不痛。

少年傅長凜冷著臉說不要緊,小流螢不敢去扶他,總是兜著滿眼的淚花把藥捧上來。

倆人一個渾身是血,一個梨花帶雨,狼狽可憐地湊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活像是一對飽受折磨的苦命鴛鴦。

而他便是那棒打鴛鴦的惡棍。

傅鶴延無奈地嘆了口氣,與一旁苦守著的林晚澗對望一眼,在她眼裏看到了淺淡的笑意。

彼時那個走路都要栽跟頭的小軟團子,才堪堪比傅長凜的床榻高出一小截。

白鷹為傅長凜敷著傷藥,她便努力踮著腳扒在榻邊,滿眼淚花地為他吹著傷口。

這副模樣實在可憐,傅長凜偶爾心軟,會不輕不重地揉一揉她淩亂的發頂,低聲安慰幾句。

小流螢便湊到他耳邊,苦口婆心地勸道:“長凜哥哥,你也要讓著點太子哥哥,別總惹傅伯伯生氣啦。”

彼時傅長凜不知為何總很不待見這位未來儲君,練武時比劃起來更是毫不留情。

太子時常被他揍得鼻青臉腫。

傅長凜回了相府,便一樣躲不過傅鶴延的一通教訓。

帝後反倒十分開明,全未怪罪。

畢竟這混球太子時常欺負那位自江南初來乍到,連官話都講不清楚的小郡主。

小流螢性格乖軟,年幼時實在傻乎乎一個,分不清旁人究竟是好意還是惡意。

太子時常在她最愛的點心裏藏蟲子,又或捉弄夫子後栽贓在小郡主身上。

最過火的一次,大約是曾把這小寶貝疙瘩每日都需煎來服用的藥材換做了某種枯草。

小郡主每日嚴正地告訴嬤嬤,這藥味道似乎不對,皆被當做是逃避喝藥的借口。

直到第七日小郡主傷寒發作,臥床高燒不退時,才查出那味不知何時竟被掉了包的藥材。

彼時傅長凜默默立於小流螢病榻旁守了許久,翌日與太子比武時再沒有留半分情面。

皇帝對此亦只嘆了口氣,表示默許。

只是皇帝默許了卻不意味著傅鶴延同樣默許。

傅長凜休沐回府當日,便受了好一通家法伺候。

事隔多年,那點痛早被隨著飛逝的光陰被全然淡忘,而小郡主那雙楚楚含淚的眼睛卻好似烙在了他心底。

傅長凜疼得發了一身的冷汗。

白鷹熟練地給這位傅大丞相上了藥,照例行了禮將欲退出時,卻被傅長凜叫住。

他面色泛白,卻依舊沈著冷靜道:“將明日的公務排開,備車。”

白鷹恭敬地應下,推門退了出去。

傅長凜略動了動肩胛,後背有灼熱的疼痛感直鉆心口。

他低垂著冷雋深邃的眉目,神色不明地握了握拳。

天和城這場暴雪足足持續了半月,翌日終於如欽天監所推測的那樣,有了片刻的晴霽。

楚流螢體質孱弱生來畏寒,靠著炭火勉強支撐過暴雪,同時亦收到了沈斂的來信。

她吩咐如喬將當年季月淞冒充杜雲潛入傅家之事全盤告知沈斂,要他順著線索往下去查,如今終於有了回音。

“當年真正的杜雲,乃今太仆寺卿江彥成的正妻,劉芳意。”

如喬聞說了當日傅長凜毀約之後,便全然切斷了與相府的聯系。

而今,單憑王府勢力與朝堂權謀之外的人脈網,未必足以抗衡這場遮天蔽日的陰謀。

小郡主的外祖父白衡遠雖貴為國公,卻已退隱多年不問朝中政事。

他既已從這泥潭中全然脫身,非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驚動這位老人家。

臨王府影衛並不遜於丞相府,只是調查這麽一個太仆寺卿,王府尚有一戰之力。

篤篤的敲門聲忽然響起,翠袖隔著朱門催促道:“郡主,該出發了。”

今日是臨王府與賀家約定的南亭別苑相會之日,翠袖早已吩咐人備好了車馬候在殿外。

小郡主今日換了身極清麗淡雅的鵝黃色軟銀春桃棉廣袖長裙,披著勝雪白的狐絨鬥篷。

她生就極白,又是千嬌百媚明艷驚絕的長相。

這極淺淡而柔軟的鵝黃色更襯得人眉眼如畫。

風雪已霽,整座天和城已然入了天寒最盛之時。

每年化雪時總是最冷,往常這時候小郡主怕早已跟在傅長凜身後,捧著熱氣蒸騰的茶小口酌飲。

今年冬季初雪來得遲,卻似乎格外冷些。

楚流光牽著這位嬌氣萬分的小郡主上了車駕,一路碾過厚積的冰雪直往南去。

南亭別苑乃是天和城中極為出名的世家子女相看之地。

凡提親後交換了名牒的世家之間,大多會相約於此,相看若成,便可問明對方的生辰,在各自祖廟占蔔吉兇。

八字若合,便可商議著下聘與約定婚期了。

只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總歸不好,便時常由長輩陪同,在南亭別苑一聚。

小郡主對這個賀家二公子絲毫沒甚麽興致,只是禦史臺的面子臨王府不得不給。

南亭別苑見一面罷了,走過這一遭便可辭了這門婚事。

臨王府的車駕行至半路,背後十丈之內卻始終不遠不近地綴著一輛通體玄黑的馬車。

楚流光眉尖一擰,吩咐影衛暗地裏留了個心眼。

來人似乎只是順路,沒甚麽用意,是以楚流光並沒有立即處理。

南亭別苑盛景名揚四海,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依山傍海,繁花萬千。

南亭別苑背靠萬丈瀑布,重巒疊嶂山勢奇崛。

院中靈朧河明澈如鏡,一眼望得見河底圓潤如玉的鵝卵石。

如今盛冬時節,後山飛流直下的萬丈瀑布已然化作了冰瀑,白如人間天上浩渺傾瀉的滾滾雲河。

蔚為壯觀。

小郡主身披鬥篷,濃麗如墨的雲鬢挽作精致華美的朝雲近香髻,落落出塵,矜貴淡雅。

楚流光半抱著人下了車,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過厚重的雪地,行至振翼欲飛之鳥的亭臺之上。

小郡主被他連提帶抱地提溜出了雪地,靠在他懷裏悶聲悶氣道:“我已是個大人了,自己也走得過來的。”

楚流光將她肩上鬥篷攏緊,調侃道:“是,糯糯長高了長大了,雪地裏受了寒,願意乖乖吃藥麽?”

小郡主捧著炭爐默默縮了回去。

她體質孱弱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連風寒時煎的藥都與尋常人不同。

那樣的苦味實在一口便可要了這嬌氣小郡主半條命去。

楚流螢跟在楚流光身後默默踩過積雪,鵝卵石小徑上雖掃了雪,卻覆著一層薄冰。

她提著裙擺,淩波踏步般雅致而輕盈。

賀家那位二公子早已在水榭間等候多時了。

賀恭朝這位金尊玉貴的小郡主略一拱手,音色清朗道:“映霜郡主,草民賀恭這廂有禮了。”

楚流螢聞言卻微微一怔,擡眸正對上他那雙溫然含笑的眼睛。

她霍然記起來,七夕燈會當晚,那名攔下她搭訕的書生模樣的青年,似乎正叫賀恭。

“有婚約卻也未必是良人。”

想不到他這個局外人,卻居然一語成讖。

楚流螢攏了攏鬥篷,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只略微頷首以作回禮:“賀二公子。”

“郡主不必客氣,”賀恭溫潤清然地笑,“倘若能蒙郡主不棄,喚在下的表字謙若即可。”

話音才落,身後冰雪擁覆的雪松忽然重重一顫,有無盡的冰碴抖落下來。

楚流螢側眸怪異地朝不遠處瞥過一眼,一無所察。

賀恭忽然沒來由地後背一陣發涼。

不可言說的毛骨悚然之感從後腰直爬到脖頸,仿佛被暗處某種強大而暴戾的獵食者盯上了一般。

賀恭暗笑自己多心,略一傾身湊到小郡主身旁,溫和有禮道:“靈朧河中新近多了幾尾無人知其品類的魚,小郡主可有興致一觀?”

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窺伺感愈加明顯。

賀恭縮了縮脖子,目光溫和地定定與小郡主對望,靜候她的答覆。

一旁默不作聲許久的楚流光忽然不動聲色地擋在楚流螢面前。

他明面上替小郡主理著略顯淩亂的狐絨鬥篷,實則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右前方,有人。”

小郡主微微一楞,隨即雙手負後隱秘地做了一個手勢。

楚錫卻沒有如約現身。

對方已然在暗中先發制人。

只是楚錫的武功雖算不算頂尖,卻極為擅長藏匿。京中何時有了這樣的高手,竟能發現楚錫的行蹤。

此人要麽是民間不留名跡高手,要麽便只有丞相府陸十。

小郡主倒是無甚所謂,只朝賀恭輕輕淺淺一笑道:“靈朧河四時明凈,自然多有嘉魚。可惜眼下天寒正盛,否則或許還可在河畔垂釣。”

賀恭見她極為自得地接了話,心知這小郡主大約已然從傅相悔婚一事中走了出來。

他頗為愉悅地附和了兩句,走在最前頭引著這位小郡主不疾不徐地往靈朧河方向走。

楚流螢不遠不近地跟在賀恭身後,始終與他保持著親和卻不親昵的距離。

傅長凜隱在暗處被重重冰雪圍困,無聲窺伺著他溫軟漂亮的小月亮。

這位名動京城的漂亮小郡主似乎長開了些,有如枝上清媚沈眠的海棠,漸漸褪去青澀與稚氣,流瀉出幾分渾然天成的明艷風骨來。

她步履端莊,帶著點並不張揚的高貴疏離之感,舉手投足皆像是畫中走出一般。

只是這樣的小月亮身邊,卻圍著一只惹人生厭的蒼蠅。

傅長凜眉眼低垂,斂下心底翻湧的陰郁,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靈朧河表面早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卻依舊明澈可見河底尾鰭搖曳的魚。

河堤碎石遍布,又覆著冰雪,坎坷難行。

賀恭一路虛扶著小郡主越過長長的河堤,終於踏上了如浮萍探出河面的石柱。

這橋並不連貫,只百來根石柱整齊佇立,彎彎曲曲如經幡一般排列在河中。

石柱截面上皆細致的雕刻了並蒂蓮花的紋樣,聖潔璀璨。

小郡主踏上其中石柱連成的橋,俯身仔細去瞧河堤靈動漂亮的魚類,倒真發現了兩尾平日裏甚少見到的魚。

她一時覺得新奇,便矮下身去輕叩了叩冰面。

那魚極為警惕,霎時間尾鰭一甩游出去好遠。

賀恭無聲守在她身後,帶著極愉悅的心緒侃侃而談:“這是鳳尾魚,青州常有,大約是順著河道誤入了天和城中。”

小郡主擡起盈盈的眉眼望向他,例行恭維道:“賀公子好見識。”

暗處傅長凜已神色陰郁地握緊了拳,側眸瞥過一眼已然全部守在暗處的傅家影衛。

只待時機成熟,他一聲令下便可依計劃制造混亂。

刀劍無眼,足夠嚇退賀家那個草包。

這法子實在幼稚可笑,卻竟是而今情勢下破局的最優之解。

禦史臺一脈根深蒂固,行事雖不夠坦蕩,對朝廷卻是忠心不二。

傅家絕不殺忠良,傅長凜自然不會輕易對禦史臺出手。

這賀禦史家的二公子殺不得打不得,唯有逼他自行退卻。

不管這賀恭屆時退與不退,待他擄走了小郡主,自有一萬種方法攪黃了這門親事。

傅長凜遠遠瞥一眼那如花孔雀一般招搖顯擺的賀家二公子,渾身的怒意要直燒到頭發絲去了。

偏偏賀恭毫無知覺,甚至朝小郡主遞來一只手,關懷道:“長橋盡頭便是玄天瀑布,郡主可願賞臉一道去瞧瞧?”

傅長凜:……

傅長凜炸了。

小郡主身後一路來一語未發的楚流光瞧著這頭明晃晃要拱他家水靈小白菜的豬,同樣額角一跳。

尚未來得及開口說些甚麽,耳畔霍然響起無數到直撲面門的破風聲。

楚家兄妹二人霎時間臉色一變。

小郡主驟然揪住賀恭的衣領翻身一躍,帶他躲開迎面射來的暗箭。

近乎是同時,楚流光飛快拔劍格擋住如疾風驟雨般飛射而來的無數暗器。

楚流螢護住賀恭狼狽地摔在河面厚冰之上。

傅長凜驟然捏碎了手中枯朽的樹幹。

他尚未發號施令,傅家的親衛豈敢擅自行動,甚至是下如此殺手。

傅長凜才運功起勢,側眸卻發覺陸十與傅家一幹影衛尚還老老實實隱匿在原位。

不是他的人。

此地不知何時竟還埋伏著另一股勢力,似乎是為小郡主而來。

不過一息之間,第二輪箭雨已破空而至,小郡主為保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賀家二少爺,尚倒在河心冰面之上。

傅長凜呼吸一窒,驟然躍起揮劍擋開紛然如雨的利箭,一手攬過小郡主纖細的腰肢將人救下。

他在扣住小郡主時思量一瞬,還是大發善心一腳將賀恭踹出足有十丈遠,三人一道躲開了冷冽的箭光。

小郡主一張清麗明艷臉上血色盡失,靠在男人懷中長籲一口氣,呼吸淩亂。

對面似乎一眼認出了這位傅大丞相,立時四下逃竄作鳥獸散。

傅長凜將人緊緊按在懷中順了順後背,面色冷到仿佛結著亙古不化的寒冰。

他音色極盡深沈地下了死令:“陸十,殺。”

傅家影衛驟然間自四面八方拔劍暴起,整個局勢瞬間扭轉。

楚流光救下被傅大丞相一腳踹出十丈遠的賀家二公子,攙著他勉強躲到一處安全地帶。

傅家不知何時竟在此布下了天羅地網,近乎是將那股不知名的勢力殺得片甲不留。

以傅長凜為中心方圓三尺之內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帶,無人膽敢靠近。

小郡主掙開他鐵一樣的禁錮,下意識做了判斷:“傅相,留個活口。”

這一聲傅相刺耳至極。

傅長凜面色極寒,厲聲吩咐道:“留活口。”

可惜與上次圍剿聽松苑一樣,所有殺手齒間藏著見血封喉的毒,百十人中活口無一。

賀恭慌張狼狽地跑過來,將這金尊玉貴的小郡主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扶著她單薄的肩角問道:“郡主,可有大礙?”

傅長凜額角一跳,那股子近乎要殺人的躁郁感又彌漫上來。

賀恭被他陰沈的目光掃得頭皮發麻。

傅長凜那一腳顯然是下了死力,萬幸這位丞相爺大發慈悲踹的是他的臀腚,倘若換做了肚子,興許會將他五臟六腑都踹出來。

賀恭向傅長凜拱手作了一揖,誠懇道:“在下疏於武藝,還未感謝傅相救命之恩。”

為人恭謹謙和,倒也對得起他的名字。

傅長凜略一頷首,淡漠疏離地回:“賀公子多禮了。”

賀恭早在七夕燈會上,便與這二位有過一面之緣。

彼時小郡主與傅丞相婚約尚存,似乎情意正篤。

他與小郡主開解了兩句,便被傅長凜以柳氏滅門案相要挾。

賀恭無奈,縱然他實在喜歡這位聰慧知禮的小郡主,奈何柳氏滅門案實打實是拿捏死了賀家的軟肋,他不得不退讓。

而今小郡主主動退了婚事,傅相雖依舊死纏爛打,卻終究攔不住她的決心。

小郡主既已與過去做了了斷,便從此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

他上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世地位那一點配不得小郡主。

這一番邀約已被徹底攪黃,賀恭哪裏肯甘心。

他朝小郡主溫潤一拜,誠懇道:“能與小郡主一聚實屬不易,可惜天不遂人願,若能承蒙郡主不棄,不若你我改日再約?”

楚流螢水眸微斂權衡過兩息,心下已有定論。

她朝賀恭盈盈一拜,尚未來得及開口,忽然被傅長凜一把鎖住腰肢,禦起輕功簡單粗暴地將人擄了去。

這簡直是明搶。

楚流光一時怔神,竟未來得及攔下他。

小郡主原本要推拒的話被扼殺在喉間。

傅長凜這一身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放眼整個天和城,能與之一戰者尚且不多。

他在玄天瀑布前將人穩穩當當地放下,才卸了內力,小郡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來一記手刀。

傅長凜反應極快,瞬間錯身躲過她襲來的一掌。

小郡主這身武功乃是傅長凜親授,與他的路數一般無二。

電光石火之間二人已過了數十個回合。

傅長凜心有顧忌不敢傷了這嬌氣愛哭的小寶貝疙瘩,而這寶貝疙瘩本人動起手來卻全然不遺餘力。

傅長凜被她狠戾的攻勢逼得節節敗退,最後一掌重重落在心口,震得五臟六腑都蕩起微瀾。

楚流螢慍怒而淩厲地擡眼望向他:“傅相可知,劫掠皇室該當何罪?”

少女眼底冷冽如冰的怒意教他渾身發冷。

像是漫漫冬夜裏沈寂孤孑的月光,不夾雜分毫的赤誠與熱意。

傅長凜咽下喉中漸漸彌漫上來的血腥味,依舊維持著那副溫和強大的外表,俯身微湊過來似誘哄一般道:“糯糯,別答應他。”

小郡主淡然攏了攏肩上已漸漸涼卻的鬥篷,神色矜貴而薄情地後退了一步。

她音色清冷似冬夜裏最輕薄如水的月光:“本郡主的事,尚輪不到傅相來置喙。”

曾經溫軟清透的月亮終歸於天上廣寒,那副薄情而冷漠的神情,似乎恍然與曾經的他漸漸重合。

小郡主含著盈盈的熱淚,懇求他不要赴南亭別苑與季家相邀時,他似乎也曾殘忍而薄情地笑道:“郡主不肯說,便少來管我的事。”

一樣的南亭別苑,只是如今小郡主與他調換了處境。

原來被無情背棄的感覺是如此鉆心蝕骨的疼,她的眼淚那樣灼熱而淒慘,似乎含著無窮無盡難以言說的哀戚。

倘若那時的傅丞相肯回過頭來瞧上一眼,會否因那雙如幼獸般淒離無助的眼睛而有片刻的觸動。

可惜沒有這樣的倘若,傅長凜走得幹脆而冷漠,小郡主卻始終蹙著眉,憂心他肩上因風發作的暗傷。

傅長凜此刻孤身立於冰天雪地之中,後背新添的鞭傷因方才的打鬥而撕裂。

小郡主卻轉身走得決絕,不願多看一眼。

那身鵝黃色衣裙似乎透著融融暖意,卻再也難以照不進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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