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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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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的“後天就走”,兩天後白嵐卻沒能走成,因為白敏直接把他的護照扣了,不讓他去澳洲了。這次回來得很匆忙,學校那邊也只請了幾天假,白嵐找她談過好幾次。白敏每次都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一會兒說:“沒有兒子在身邊,這麽多年我一直寄人籬下無依無靠,我還要過多久這種日子啊!”一會兒說:“現在天源走了,連你也不要我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兒被唐玉玲的兒子欺負!”一會兒又是:“沒良心的!你心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沒有我你現在能做上少爺公子,風風光光跑出去留學嗎?”

白嵐一開始還挺不舒服,聽多了倒也習慣了,一再強調現在課業比較重,實在不方便請假,缺課太多後面會取消考試資格。白敏接過話頭:“那你幹脆別去了,國內找個學校念吧,留在A市最好。”白嵐實在不能接受她這種無理取鬧的行為,兩個人一番僵持就過去了半個多月。中間陳諾白回來過一次,去陳天源的書房拿了點公司的資料,看見白嵐在家明顯楞了一下:“你不走了嗎?”白嵐有些尷尬,事實上他呆在這個屋子裏沒有一分鐘是心安理得的,總有種鳩占鵲巢的愧意:“不是,就……有點事耽擱了。”陳諾白本來想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又覺得實在沒有立場作出這個請求,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那天早上白嵐路過白敏房間,聽到白敏在裏面打電話。白敏的交際圈一直很有限,半輩子都在繞著那個叫陳天源的男人轉,和老家父母那邊的關系並不十分親密,也沒有什麽特別要好的朋友。白嵐聽她打這麽長的電話,覺得有些奇怪,就留了個心眼,在門口多停了一會兒,先是聽到了陳諾白的名字,然後好像說到了會議和時間、路口什麽的,還報了一串數字,但是模模糊糊的,聽不太清楚。白嵐皺了皺眉,直接推門進去:“在和誰打電話?”白敏眼神一陣閃躲,臉上的驚慌一閃而過,她別過頭整理好表情,壓低聲音說了句“就這樣吧”,然後很快掛斷了電話。

白嵐太陽穴一陣猛跳,總覺得哪裏不對,他又逼問了一遍:“你在和誰打電話?什麽會議?”白敏攥緊了手機:“股東大會,開完這個會,公司就是那小子的了。”白嵐根本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本來就是他的啊。”白敏情緒一下激動起來:“他掌了權主了事我們娘倆還有日子過嗎!我們以後怎麽活?我們以後怎麽活啊!”白嵐嘆了口氣,只覺得她一時魔怔了:“媽,你想太多了。我回來這麽多天也只見過他兩次,他其實沒想要對付我們的。”白敏尖聲說道:“你也被他騙了!你們都被他騙了!他殺了天源,他連天源都殺了,不會放過我們的!”這話半個月前白嵐就在葬禮上聽過,當時只道是白敏悲傷過度口不擇言,沒想到她時至今日還是這麽想的:“媽你胡說什麽!明明已經查清是意外了你怎麽還說這種話!”

“我就知道連你也被他騙了!你從小就向著那小子,現在為了他連親媽都不要了!”白敏立即冷下臉罵道,“三十年前唐玉玲搶我男人,現在他兒子又來搶我兒子!”這話越說越難聽,白嵐只能先好聲好氣地勸,結果白敏幾句又繞了回來:“我不會讓他得逞的!公司不可能給他!不能給他!”白嵐無奈道:“媽,公司本來就是陳諾白的,不是你給不給的問題,本來就是他的……”白敏冷笑:“我讓他去不了,我就是要讓這個會開不成。”

白嵐腦子裏一團亂,從字面上沒聽懂白敏這句話什麽意思,腦子裏的神經一陣抽痛,剛剛在門外聽到的那些字眼突然一個個冒了出來。陳諾白的名字、公司的位置、幾個路口的名字、還有那串沒聽清的數字,好像是……車牌號碼?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白嵐撲上去猛地抓住白敏的肩膀喝道:“什麽意思?!讓他去不了是什麽意思?!你剛剛在和誰打電話?!”白敏不說話,白嵐不敢細想,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花。“你瘋了!”他一把推開白敏搖搖晃晃地往樓下跑。白敏站在房間門口笑得瘆人:“來不及了嵐嵐,太晚了。”

白嵐一邊給陳諾白撥電話一邊狂奔到地下停車場取車,電話一直沒接通。白嵐整個人都在發抖,手完全不聽使喚,連方向盤都握不住。他在舌尖上狠狠咬了一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打方向盤,油門踩到底,車子幾乎是飛了出去。這些年來白嵐一直刻意和陳諾白保持距離,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連他現在住在哪裏都不知道,更無從得知他去往公司的路線,只能順著話語間捕捉到的那些路口一路找過去。

他一遍一遍給陳諾白撥過去,急促的嘟嘟聲多響一次,他心底的絕望就增加一分。白嵐不停地冒冷汗,衣服後背全濕透了,都能滴出水來。心臟很重很沈,可是跳動得很密集,咚咚咚的鈍響在耳邊上連成一片。終於,電話接通了,白嵐不等陳諾白反應,脫口喊道:“哥!”白嵐沒發現自己哭了,神經繃得死緊都快斷了:“哥,你在哪裏?先下車,你靠邊下車!”陳諾白已經太久太久沒聽過白嵐這麽叫他了,一時間竟然有點百感交集,白嵐的哭腔更是聽得他心尖銳痛:“你怎麽了?”白嵐緊張得氣都上不來,他艱難地吞咽了兩下,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哥,你停下來,你先下……”

他這句話沒來得及說完。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白嵐整個人隨之一震,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空了,靈魂也仿佛被這一擊打散了。他失神似的重覆:“哥!哥!陳諾白!”回應他的只有一下又一下冷酷的忙音。他撥給120,對方耐心地餵了好幾次,白嵐哆哆嗦嗦把下嘴唇咬出血了才好不容易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對方問出事的地點,他說不出來,手上一歪車頭差點撞到隔離帶上。

白嵐腦中一片混沌,什麽都想不清楚,隱隱約約還能記起一個路口的名字,這個路口很偏僻,平日裏來往的行人、車輛都不多。他沒頭沒腦地往那裏撞過去,遠遠的竟然真的看見了陳諾白的黑色跑車橫在路中間,邊上還有一輛重卡。白嵐一邊回撥120一邊開門,一下車就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腿上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站不住。他摸著隔離護欄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的恐懼無以覆加。擋風玻璃破了,駕駛座上沒有人。白嵐突然不敢往前了,一晃眼看到車頭前面有個血糊糊的人影,白嵐幾乎是半爬半跪著往前一點一點挪過去。

陳諾白流了很多血,白色的襯衣上斑斑駁駁,身下一片地方也被染成了暗紅色。最開始的感覺是疼,渾身上下都疼,撕開一樣疼。然後是冷,好像體溫都隨著那些血液一點一滴從身體裏流走了消失了。額頭上的血水淌下來濡濕了睫毛和眼角,眼皮變得很重很黏,太累了,想休息一下,睡一會兒。可是好吵啊,有人在說話,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陳諾白傷得很重,白嵐實在不敢輕易碰他,只能小心牽著他冰涼的食指,一瞬間只覺得萬念俱灰。陳諾白的眼珠忽然滾動了一下,白嵐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卻看見他費力地睜開眼睛,迷迷蒙蒙地望著他,一張嘴就湧出一大口血。他是在說話,他說:“你就……這麽……恨我。”每說一個字,就有更多的血沫從嘴角溢出來,止都止不住。陳諾白面色慘白如紙,說完這句就眼神渙散,漸漸失去了意識。

那可能是白嵐這輩子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天,直到晚上手術結束,確認陳諾白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他心裏那塊石頭才算落地。白嵐坐在醫院的塑料排椅上,突然發現自己站不起來,不是腿軟那種,是真真切切的疼。他摸了摸小腿,痛得整個人一縮。想了一下應該是在馬路上磨破了,破皮的地方合著血黏在了褲子上,竟然剛剛才發現。他一瘸一拐地去樓下掛了個號、上了點藥,沒有去病房找陳諾白,而是驅車去往最近的派出所。

下午在手術室門口等的時候,白嵐一直在想,他要怎麽辦呢?他能怎麽辦呢?白敏欠了陳諾白一條命總要有人去還,他已經想好了要去給白敏頂罪,自己去自首。白嵐坐在車裏抽了一整晚的煙,倒不是猶豫、害怕,他只是在想:現在陳諾白的病情還不明朗,萬一自己進去了,誰來保護他呢?

很久以前,陳諾白剛和任舒爾交往的時候,白嵐有過很痛苦的一段日子,那時候年紀太小,覺得這種痛就是最痛的痛,這種苦就是最苦的苦了;後來他突然變成了陳天源的私生子,陳諾白同父異母的弟弟,陳諾白對他的態度一夕改變,他以為那就是最苦最痛的時候;再後來他以為馬房的那些經歷才是最痛苦的。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這種東西竟然是沒有止盡的:現在不是,以後才是;今天不是,明天才是。

關於這場車禍,A市流傳著各種流言蜚語,無論如何,——它最終被定性為一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交通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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