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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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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十數壇酒,舒展了一下手臂決定收工。臨走時在墻壁上輕輕一叩,那面墻就豁然洞開,裏面伸出兩扇弧形的屏風,邊緣像齒輪,左右互補,朝他面前的物事遮過來。

謝衣又朝裏面望了一眼,嘴角微彎是個清淺的笑。屏風緩緩閉合起來,擋住了裏面閉著雙眼仿佛安然沈睡的人。

——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容。

[長相思]

太初歷六千五百九十九年。芒種第七日。

流月城。

月色很好。

從寂靜之間到沈思之間,短短一刻的路程,夜幕已經沈落下來。

恰逢十五,天剛擦黑就顯出一輪圓月的輪廓,仿若一盞透過薄紗的燈,隨著暮色加深而愈加明亮。

沈夜很少會在日近黃昏的時候才去探望滄溟,然而這天確實是耽擱了。

很早以前他就下令削減祭祀活動以避免不必要的開支,然而削減並不等於完全取消,該有的形式仍是要走上一趟,而從事前準備到事後收尾也依舊有人頻繁地過來請示。

自從礪罌附上矩木,滄溟就不曾再開口和他說過什麽。

是為了防止礪罌偷聽,或者也是因為那個雖然遙遠卻能夠清晰看見的終點,總之他們之間變得沈默下來。

他日覆一日地將下界帶來的花束放在她身邊,而她低垂著睫毛仿佛陷入了永久的沈眠。他知道滄溟身體裏的蝶繭正在悄悄孵化著,一日一日吸收靈力,等待化繭成蝶的那一天。

極其少的時候,像今天,她是醒著的。

也並不睜開眼睛,只是用了傳音術問他,現在是什麽日子,過了多久。

他也就一樣用傳音術淡淡答她。

滄溟的傳音帶著些朦朧的回聲,語調依舊是清冷的味道。她說,阿夜,這麽長時間,辛苦了。

他答,沒有,這是屬下職責所在。

也沒有更多可說了,他聽得出她的意思。

滄溟自小和他相識,知道眼前的男人並非如他外表這般冷峻無情,今日的權力地位也並非他真心所求。她覺得這座城欠了他,然而終究無可彌補,她自己不也一樣陷在這命運的囚牢中不得自由。

……而他真正想要的又是什麽

紀山。

月光這樣皎潔,蒼穹中還能看見細碎的星辰。

低空有薄如蟬翼的雲影一片一片飄過去,這情景似曾相識。

謝衣在屋頂的飛檐旁向後一躺,枕著雙臂看天,身邊放著酒壇和酒盞,卻也沒喝多少。偏過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輪圓月大而明亮,近得仿佛觸手可及。

他不是沈湎往事不看未來的人。然而這個晚上,他此生的巔峰之作即將完成的時候,卻忽然有了想家的情緒。

生為烈山部人,他似乎算得幸運,苦寒與濁氣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然而身邊的親人族人卻許多都有疾患,體魄強健也好,修為高深也罷,一旦生了病就無法逆轉。

他忍不住懷疑,這世上的生命是否真的全都如此脆弱,經不起世間寒暑,經不得生死摧折。

想到要以人力創制生命,就是那之後的事。

他想如果偃術極致能夠超越天道,也許便可使世間生靈不為病痛所苦,甚至超越生死。這想法或許對眼下的烈山部無甚效用,卻說不定可以福蔭後世……

然而便如當年強破伏羲結界一樣,創制生命同樣是件逆天之舉,那一次僥幸成功,這一次將會如何又是未知之數。

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擺在眼前。

流月城。

沈夜走到主神殿外,恰有兩名侍從匆匆走出,看見他連忙停下來行禮。

兩人大約是在整理祭祀後的物品,手裏端著供奉餘下未開封的酒,都是城中一等一的佳釀。

沈夜看了那酒壇一眼,說這兩壇不必收回去了,拿來本座殿裏。

侍從垂首,同聲應了句,是。

殿中庭院疏影橫斜,月光穿過矩木的巨大枝蔓灑進來,整座城一片銀白。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忽然動了喝酒的念頭。平時分明是沒這興致的。真有興致時,一想沒人陪他喝也是無聊,於是便也作罷。

然而今日卻莫名想要喝上一口,哪怕是獨酌。

去了泥封將壇子傾過,壇中的透明液體就汩汩流進酒盞之中,最後靜止成一小片亮亮的圓。

沈夜將手指扣在碗沿上,像是在量度那酒盞的大小。

想起伏羲結界破開的前一年,有一個雪天的晚上,謝衣陪他一起喝酒。那天究竟都說了些什麽,他記得不全。只記得最後謝衣在他手心裏畫了一個圖形,跟他說那是他的偃師紋章。

仿佛是對他當年所想的應答,二十餘年過去,下界暗探帶回的某些偃甲部件上,他又看見了那個圖形。而遠在人間,茶館酒樓,田間隴上,果然流傳開了關於大偃師謝衣的傳說。

他端了酒盞,啜了一口,慢慢飲下去。

這世間萬事,時空的此端彼端,究竟是在以什麽樣的方式相互呼應著。

紀山。

謝衣將喝了一半的酒盞放下,殘酒沾在唇邊也不去擦。

當年,他“以人力創制生命”所做的第一個嘗試,並不是從造一個人開始的。那是一只按照圖卷所造的小獸,眼睛烏黑,有挺括的尖耳和頗具彈性的腳爪。

他給沈夜看,將那小東西放到他面前,它便跑過去,繞了兩圈,蹭他的衣角,末了還將小舌頭在他手指上舔舔。

不是金木的外表而是光滑的皮毛。

不是僵硬的質地而是柔軟溫熱的觸感。

不需要偃師下令就可自行動作,飲水玩耍一如活物。

那時他對這嘗試很有幾分得意,然而再要深入卻繼續不下去了。

生命所要具備的條件,遠比這些還要多得多。知覺與五感,呼吸與血脈,憑借晝夜作息能再生靈力,還有——自己的思想意志。

後來沈夜也曾再提起這事,他想自己毫無進展要怎樣跟師尊說?於是只許了個諾言,說如果有朝一日能夠完成,一定最先呈現到師尊面前。

如今卻是落空了。

他闔上雙目,沈沈夜幕中無人看到那個浮在嘴角邊的寂寥的笑。

夜色更深,水汽在草尖凝結成露,竹瓦透涼。視野盡頭綿延的山巒早已模糊了輪廓,而草叢裏遠遠近近仍有蟋蟀在鳴唱。

天南海北地找尋了許久,通天之器才終於讀到昭明碎片的消息,他卻遲遲沒有動身。此前所有奔波也不過就是為了這一件事,真有了眉目他反而躑躅起來。

謝衣想,便是再如何不肯不願,待到偃甲人調試完畢,他也該去西域一趟了。

該做的始終都要面對。

他覆又躺下,舉高手臂將最後一盞酒傾入口中,一半酒液都濺在臉頰上,又順著下頜流去。

沈夜將餘下的酒一飲而盡,拋了酒盞起身望月,皎皎月色照著他的身影,灑了一地清霜。

四年前在下界聽到謝衣消息,他便開始派人追蹤,雖然他躲得隱秘,仍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沈夜知道要回到從前師徒倆親密無間的日子絕無可能,如今被下界偃師奉為圭臬的謝衣早已不是從前流月城年少的破軍祭司。如果真的找到他,要如何處置,連他自己也無從知曉。

然而從得知他消息的那一天起,他覺得自己心底似乎有什麽從荒蕪沈寂中覆蘇過來。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否一場刀兵相見,他都不想放過他。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渺渺三界,莽莽紅塵,卻只有情這一物是不能問的,問了也沒個答案。

真要循跡,也許多半便如倒進喉嚨裏的烈酒,辛辣滋味沖擊著味覺,甚至會令人覺得苦澀難當,然而入腹之後卻是暖的,香醇氣味層層疊疊彌漫回來,反教人沈醉其中顛倒了神魂。

哪怕時過境遷,哪怕荊棘滿布,沾了滿衣的風塵對面相訣,也一定要親身以赴,不假他人。

而在一切發生之前,這溶溶月色之中,可否還有片刻回溯的安寧時光?

醉意闌珊間,便有一個記憶的碎片從心底深處打撈上來,在沈夜的回憶裏,也在謝衣的回憶裏。

顏色淺淡,有雪光,有夜色,還有一絲與口中滋味相仿的清冽酒香。

那是結界破開的前一年,立春剛過,兩人賞雪共飲畫了紋章的那一晚。兩人一樣喝到酒壇全空,最後剩下的只有沈夜手裏的一小半。

沈夜手還未擡,看見謝衣望著自己的酒盞,就問他,還想喝?

謝衣眼睛迷蒙著,臉頰泛著淺淺的紅,似乎是醉了,答非所問地說,弟子的……嗯……喝光了……

沈夜就命令他,過來。

擡手將酒液全部倒入口中,按住他雙肩,唇口相覆渡了過去。

風露中宵。天上人間。一輪明月照徹萬裏山川。

誰在回憶裏悄悄浮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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