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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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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的燕吹笛,倒在地上掩著受創的胸口,滿臉茫然地對他搖首。

“我沒有,師父我沒有……”他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

“沒有?”皇甫遲揚手將一記金剛印準確地打在他胸口的佛印上,“你怎不問問你體內的血是怎麽說的?”

在金剛印的沖擊下,失去法力的佛印再也藏不住真相,燕吹笛瞠大了眼低首看著自個兒胸坎上魔族特有的徽紋,震驚得不知該如何言語。

“這是……什麽?”

“混血的異族,半人半魔。”

“怎麽可能……”燕吹笛吶吶幾不成言,像是一下子被抽光了身子裏所有的力氣。

“你居然是個魔子……”近二十年……沒想到這個秘密竟瞞了他二十年。

“這不可能……”燕吹笛下意識地搖首,難以接受地哽聲反駁,“師父,你知道我是凡人的!”哪會有這麽荒唐的事,他是國師的徒兒,是師父引以為傲的愛徒……

皇甫遲清冷地問:“你倒是說說,你何時起像過凡人?”難道他都忘了,他自小就與一般人間的孩子不同嗎?

燕吹笛呆楞楞地看著他,知道他所問出的這句話,不但是鐘靈宮中所有人心中深埋的疑問,亦是他自個兒自小即解不開的謎團……可盡管如此,自他懂事起,他還是盡力去忽略它,不想去挖掘這背後可能藏著的秘密。

“不會的,師父,我不會什麽半人半魔的……”他眼中泛著淚,聲音充滿了乞求,“師父……”

極度痛過之後,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心冷,皇甫遲看著燕吹笛極度需要有人來幫他否認的目光,冷冷地對他道。

“給本座滾出去。”

“師父!”

一旁的蘭總管也忍不住啟口,“國師大人……”

皇甫遲頭也不回走至紀非的身旁,蹲下身子將她抱起後,他像聽不見背後燕吹笛的哭聲般,抱著紀非離開了這座處處火光的鳳藻宮。

“師父……”

燕吹笛哭著追出殿外,可陣陣吹襲而來的凜冽風雪,卻掩去了皇甫遲一夜之間映成孤獨的身影。

一夜大火後,次日清晨再度來臨時,昔日巍峨的鳳藻宮已被燒成一地斷垣殘壁,裊裊餘煙不斷扶搖直上天際。

站在一地灰燼之前,皇甫遲聆聽著身後猶疑的腳步聲並未回首,經由蘭總管的稟報後,他面無表情地側過臉,看向昨夜就已知發生何事,卻拖拖拉拉直至現下才趕來的皇帝。

墨池閃避著皇甫遲陰鷲的眸光,戰戰兢兢地躲在戶部尚書紀尚德的背後,小聲地告訴皇甫遲,他希望國師大人能讓他們帶走皇後的屍首,好讓他們在六日後為紀非舉行國葬,而自他登基以來就開始修築的皇陵,也已為這位已故的墨國皇後留下一席位子。

皇甫遲瞥他一眼,“你已經利用了她的一生,今後,你沒資格再擁有她。”

當破曉的霞光投映在天際霓裳般的雲朵上時,皇甫遲才頭一回明白,其實,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修啰,在很久之前,他雖不明白什麽是愛,卻早就懂得了什麽是恨,早在紀非嫁入這座皇宮之前,早在她死的那一刻……他不僅明白了什麽是愛恨嗔癡,他更明白了什麽是無能為力。

既然她的一生,都已徹底奉獻了出去,什麽都沒能留下,那麽,這些貪婪的凡人,再也不能利用她什麽了吧?

他總算是……能夠擁有她了吧?

“國師……”已是滿頭花發的紀尚德含淚地啟口。

皇甫遲擡起頭,冷冽的目光像是要凍結他們的靈魂深處。“本座之所以仍留在這兒,是為她。今後你們這些凡人好自為之。”即使紀非已離開了,但他卻無法置她的心願不顧,她放不下的,始終都是那些百姓,與她心心念念的女兒。

“那皇後……”

無視於紀尚德懇求的目光,與皇帝躲避又恐懼的模樣,無意交出紀非屍身的皇甫遲轉身大步離開鳳藻宮,以免他會在下一刻殺了這些紀非在乎過的人。

鐘靈宮的寢宮內,蘭總管以袖拭去泛在眼角的淚,想上前勸勸自回來後就一直伴著紀非一動也不動的皇甫遲,可看著皇甫遲那雙與人前不同,此刻寫滿了悲痛與哀傷的眼眸,到了他嘴邊的話,又再一次哽住了。

當坐在床畔的皇甫遲輕輕撫著紀非雪白的臉龐時,蘭總管遞上打濕的綾巾,讓皇甫遲細心的為她拭去面上的煙塵與血漬。

“國師大人……”

“紀非她……這輩子從沒見過海是不?”他的目光來回滑過她緊閉的雙眼。

蘭總管怔了怔,薄薄的淚霧又再次飛快地在眼中積蓄,他強咽下喉際的酸澀。

“嗯……”

“她也沒見過大漠的風光。”他還記得她十三歲那年,她曾向往地挽著他的手臂說了一整夜的書上見聞。

“嗯。”

“她說過,她對東海海上有沒有仙山很好奇。”好像是十五歲吧,她說很想在日後陪著他走遍大江南北,看看東海上是不是真住了他討厭的龍王。

“國--”蘭總管哽著嗓,在接觸到皇甫遲痛不欲生的目光時,他再也止不住滑落面頰的淚。

“本座帶她去看。”皇甫遲愛憐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現下……她總算能離開這兒了,本座帶她去,去她以往想去的地方,帶她離開這座讓她不快樂的皇城。”

“……國師大人,您不將娘娘交給皇上或是紀大人他們?”

“她已是我的了。”他彎身將她攬進懷中,閉上眼,面頰貼在她的額際上,“今後,再無人能自我手中搶手她。”

當天夜裏,皇甫遲在蘭總管的目送下,帶著紀非離開了。

無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幾日後他回來了,先是命軒轅岳返回鐘靈宮,接著大張旗鼓殺了鬼子為千夜續命,絲毫不顧如此會與鬼後結下殺子之仇。為此,整座皇城人心惶惶,他卻一點也不在乎,約莫過了半年後,他忽然一聲招呼也不打,就這樣消失了幾個月。

一去數月的他,在返回鐘靈宮時,整個人瘦了整整一圈,形容枯槁得像是在下一刻就會撐不住,可他還是來到了一片焦土的鳳藻宮,在站了一整夜之後,對身後擔心不已的蘭總管說。

“本座將她燒了,親手撒入了大海。”

蘭總管難忍地問:“您……真不幫娘娘還魂嗎?”

“她不肯。”

“可是……”已逝者,或許是真的可一了百了,但活著的人呢?他家素來就比國師大人還更任性妄為的小姐有沒有想過,她這是折磨皇甫遲啊。

“本座等她。”心如死水的皇甫遲,波瀾不興地道,“不管她何時才能投胎轉世,不論她將來能否記得本座,只要這是她所願,本座都成全她。”

蘭總管鼻酸地別過臉,不去看晨風中形銷骨立的皇甫遲,忽地一陣耳熟的輕響在他身後響起,他慌忙側過身子,就見皇甫遲已召喚出十來頭狼形式神奔竄向天際。

“國師大人……”他心中一跳,眸中血腥的預感躍上心頭。

皇甫遲木然地看著天際,“那些殺了她的三界眾生……該還。”

蘭總管並不清楚那日的皇甫遲口中說的該還,究竟是該還到什麽程度,他只知,自紀非死後,皇甫遲一夕之間變得甚是痛恨三界,以往總是只以嚇阻手段擊退三界眾生的他,變得再也不是所熟識的那個國師大人,皇甫遲變本加厲地殘殺膽敢侵害人間的眾生,采取令人咋舌的手段保護人間,幾乎可說是不擇手段。

在蘭總管的眼中看來,早已失了心的皇甫遲,他根本就是在過著一種行屍走肉的日子,仿佛唯有在報仇的時候,他的心才能不疼些,他才能不想紀非一些……

一直以來,在這荒蕪的歲月裏,支撐著皇甫遲的,是他對紀非的愛,當連這一點點的愛意也遭到剝奪之後,他這被松開了柵欄的兇獸,就再也無法克制滿心的殺意了。

在這漫漫無止境的生命裏,皇甫遲有時會覺得,紀非她只是他數千年生命中的一場短暫的夢境而已,無論夢境再瑰麗、再綺麗,終都要落幕,每每醒來面對著朝陽,他倒是希望一頭栽回夢中,永遠都待在那夢裏不要再清醒。

可她的裏去並沒有改變什麽,日子依舊似水在流,他的腦中再怎麽塞滿了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倩影,他仍舊是那個被她再次丟下的修啰,苦苦強忍著心痛與孤獨,一心一意守在原地等著她,只盼望她能如她所言,在投胎轉世後再回到他的身邊來。

“……你何時才能回來我身邊?”

每當月兒盈滿,清輝似層銀紗撫過大地時,皇甫遲總會站在天臺上看著早已不覆存在的鳳藻宮。

投胎轉世,她明白她選擇了什麽嗎?

一旦她轉世,那麽將來就不在有紀非這個人,就算他僥幸能找著她,喝過孟婆湯的她將不會認得他,她不會再記得他們以往的種種……那麽,就算她僥幸真能投胎,屆時他懷抱著滿滿回憶該擱哪兒去?他該如何去面對已遺忘往事前塵的她?

而她,還會再喚他傻鷹嗎?

他早該在他還不明白什麽是愛時就牢牢捉住她的,他早該在當年就帶著她遠走天涯,不理會這見鬼的凡間俗事的,正因為他的什麽都沒有做,才讓她落到了今日這等下場……

“回來。”他喃喃輕喚,“你回來……”

那夜過後,皇甫遲終於倒下了,按人間的說法,就是病了,這讓時時都處在噩夢邊緣的蘭總管,差點為他急白了滿頭的發。

“蘭爺爺……”聞訊趕回宮的軒轅岳,萬沒想到回來所見著的,就是躺在病榻上的師父。

蘭總管對他搖搖頭,拉著他到一邊對他細聲說出了這幾個月來的驟變,並在軒轅岳難以置信時攬著他的肩,要他堅強起來,身代師職撐起整座失了主人的鐘靈宮。

纏綿病榻的皇甫遲,時睡時醒,渾渾噩噩過了十幾日,每日就只是在醒來後癡癡地捧著手中銅鏡,看著已身在鬼界的紀非。

一蓬蓬搖曳的青焰色鬼火,在鏡中閃閃爍爍,照亮了紀非的側臉,也映亮了皇甫遲無聲滑下的淚,就在這時,鬼後突然出現在鏡裏,朝他猙獰一笑,登時皇甫遲手中的霧鏡碎裂成兩半,斷絕了他尋找她的最後一線希望。

他再也見不著她了……

自霧鏡碎了後,皇甫遲病得更沈了,連著十來日也不睜眼,軒轅岳紅著雙眼,日日都守在病榻邊不肯離去,後來在體力不支時,這才被蘭總管派來的人架去歇息。

直至某日,始終守在榻旁的蘭總管聽見了陣嘶啞的低喚。

“蘭……”

“老奴在。”見他總算清醒,蘭總管欣喜地湊上前。

皇甫遲勉強睜開沈重的眼簾,卻沒見到那個一直在他的胸坎上睡到六歲,這才被蘭總管揪著耳朵帶走另睡一室的孩子。

“……燕兒呢?”

蘭總管呼吸一窒,淚水頓時浮上了幹澀的雙眼。

猶不清醒的皇甫遲喃喃說著,“天色晚了,該叫那孩子回宮吃飯了……”

經他這麽一說,始終堅強撐著的蘭總管再也禁不住,噗咚跪在地上,面上老淚縱橫。

“國師大人……”怎麽會病成這樣……這教他日後怎麽去見皇後娘娘?

“燕兒又出宮去玩了嗎?”

“出去玩了……”蘭總管用力以袖拭去淚水,強打起精神哄著他,“燕兒帶著岳兒出門去找龍王玩呢。”

皇甫遲不放心,“別教龍王給欺負了……”

“不會不會,燕兒那麽聰明……”

久久沒再聽見皇甫遲接下來的話音,蘭總管低首一看,這才發現他又睡著了。

蘭總管心痛地為他蓋妥錦被,小心翼翼取走擱在床畔已碎裂的霧鏡,一想起以前紀非也總是鏡不離身,他兩手掩著臉,將破碎的哭聲埋進掌心裏。

“娘娘……”

不遠處案上的孤燈,焰花伴隨著蘭總管低低泣音,一同度過這清冷的長夜。

數日後,皇甫遲終於清醒了,蘭總管自丹房裏挖來一瓶又一瓶的丹藥,天天往皇甫遲的嘴裏灌,在軒轅岳期待的目光下,皇甫遲的身子也一日日地康覆,軒轅岳總算能夠放下主持鐘靈宮的棒子,重新由皇甫遲接手。

鐘靈宮重新步入正軌,該救百姓的依舊出門救百姓、該四處堪災的依舊派出宮四處堪災,只是無論他們再如何念想著往日,再怎麽想回到皇後死前的時光,卻再找不回那已經失去的。

少了隔鄰的鳳藻宮,也少了總是在鐘靈宮中竄上跳下的燕吹笛,皇甫遲的目光不再有暖意,冰冷深沈得有如最漆黑的深夜,為此蘭總管白了不少頭發,思索了幾日,最終還是忍不住想要為燕吹笛求情。

“國師大人,燕兒他……或許他真是無辜的。”那夜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且皇甫遲又幾乎快殺光了前來的眾生,現下追究起來,反而覺得處處皆是疑點。

皇甫遲並沒忘了這一點,“那些眾生是他所結識的朋友。”

“燕兒或許是誤交損友遭他們所騙,抑或是被他們利用了……”蘭總管沒法否認這點,但他還是皺著眉,“燕兒說他沒有,應該就是沒有,那孩子從不對您說謊的,您比誰都清楚燕兒那孩子的本性不是嗎?您怎可以不相信他?”

相信?

在紀非走後,他什麽都不信了,眼下他就連自個兒都不信。

“燕兒在哪?”

“他……走了。”蘭總管一頓,那夜他光忙著擔心皇甫遲,也忘了燕兒那夜在殿上到底跪了多久,又是在何時離開的。

皇甫遲一臉平靜,“既是走了,那就走吧。”

蘭總管難以置信,“國師大人?”就……就這樣?那不是他一手養大的孩子嗎?近二十年的感情難道就這樣……

“本座累了。”皇甫遲垂下眼簾,轉身欲往寢宮的方向走。

蘭總管追在他的後頭問:“國師大人,您所派出的式神還在外頭,您不下令收回式神嗎?”

“式神?”皇甫遲一楞,“本座什麽時候派出式神了?”

“您忘了,就在……”蘭總管急急收住了話尾改用別的代替,“就在數月前。”

數月前?腦中有段模模糊糊的記憶,始終都像片迷霧般無法吹散,皇甫遲回想了許久,總算憶起他在悲痛過度後究竟做了什麽。只是,就算是憶起了,他也不想收回成命。

“就讓它們去吧。”

“可式神受了命……”沒記錯的話,那些式神是要殺盡當夜逃出鳳藻宮的眾生,不達目的,行動將不會止息。

“那些三界眾生該還。”皇甫遲的臉上浮出一抹蒼涼的笑意,“還血還肉,還她的命來。”

“那燕兒……”

皇甫遲別過臉,“日後別在本座的面前提起他。”

“國師大人……”

“出去。”

“是……”

皇甫遲站在窗前眺望著早已不存在的鳳藻宮,濃密的綠蔭遮去了他的視線,夏蟬聲嘶力竭地在樹梢賣力嘹唱,風中的熱意遠遠驅散了回憶裏那夜的風雪。

他擡起手,以指在空中畫了個虛圓,圓中一片黑暗,過了一會兒,雪花開始浮現在黑暗中,隱隱一道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幾乎就要被雪花掩埋……

當夜離開鳳藻宮後,燕吹笛沿著雪地上的血跡直走出皇城,來到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映入他眼簾的,是遍地的屍首。在那其中,幾張驚恐卻死不瞑目的臉孔,是他認識的好友,幾張身首異處的,是曾聊過幾句或打過招呼的眾生,更多張認識的、陌生的臉孔逐漸被堆積的白雪隱去,取而代之的,是盤旋在他腦海中,皇甫遲那悲痛欲絕的模樣。

殘殺完這些眾生的式神,踩著沈重的步伐,準備追擊猶在逃的眾生,燕吹笛跪坐在雪地裏動也不動,靜靜聆聽著那遠去的腳步聲,一想起皇甫遲那份多年來只能藏在心底,卻不能攤在日光下、始終都不能說出口的愛意,他的眼淚便不可自拔地往下掉。

他拿什麽去償還這些無辜被他師父殺死的生命?他又該拿什麽去償還皇甫遲那一段逝去的愛情?

而他,又怎會是什麽魔子?

師父他……怎麽就這樣不要他了?

他顫抖地以掌掩住臉,也不知是在為皇甫遲還是為自己哭,寂靜的雪地裏,哭聲很快即遭風雪卷走,再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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